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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
記者(以下簡稱“記”)：你做“腦白金”的風格，容易讓人認為你是個性張揚的人。
史玉柱(以下簡稱“史”)：我是內斂的。我本性就是這樣的。
記：那為什么一個內斂的人做事情這么大起大落？
史：做事大起大落的人，基本都是內斂的。因為內斂的人是孤獨的。一個人在孤獨的時候，他就會經常自己拼命地想。經常會異想天開，想那些古里古怪的事。
記：你承認自己孤獨嗎？
史：我是孤獨的。我每天和人的交往很少。除非是約人談什么事，談判什么的。我平時絕大多數時間是一個人。你看我辦公室一般很大，為什么呢？是我平時老是在辦公室里來來回回踱步，反復想一些問題。
我多半時間都呆在辦公室里。每天10點起床，看報紙看新聞，吃完午飯到辦公室，晚上12點離開。
記：這影響你與他人的溝通嗎？
史：我與人溝通的能力不強。我話很少，就是“是”，“不是”什么的。我內向，所以我喜歡和外向的人接觸。外向的人談話能力強，兩個人在一起不會冷場。現在我的感覺準多了
記：你現在做事，基于理性還是感性的判斷多一些？
史：現在我理性的東西多一些，過去我更感性。現在我有一個壓力，就是我做什么決策都要先說服大家。說服別人就要靠道理去說，說服不了的事情就是做不了的。所以逼著自己做決定的時候不能憑感覺。
記：而現在你認為妥協與理性才容易成功。
史：應該是。我在經歷過一次大的教訓過后，現在的感覺比過去的感覺要準得多，1994年、1995年時的感覺70%是錯的，現在至少有一半感覺是對的。
記：聽說一直以來都有幾十人跟著你出生入死，才有了今天。
史：是的。這個團隊非常好。大家總認為我還能起來，盡管當時我沒錢。我們的團隊沒有搞過階級斗爭。干部中間沒有發生過一起你搞我我搞你的事。
記：周圍的人都說你成功，是因為商業眼光獨到。
史：可能每個人看事的角度不同。我看什么東西都憑兩條：一是科學，二是見效快，真有用。我的產品切入點、市場導入點都建立在這個基礎上。企業家必須實事求是
記：你好像是個樂觀的人？
史：我過去肯定是絕對樂觀的。現在也是樂觀的，但我現在讓制度約束我謹慎。我們的每項決策制度都有一條，決策上失敗了，虧了，要知道能在哪兒補。任何一項失敗，都不能讓企業傷元氣，不能再倒掉了。說是這么說，我還是有很多事沒做好。
記：但你骨子里仍是自信的。
史：我過去心里特別自信，現在不是那樣了。我變得老是懷疑自己，但骨子里的確自信。
記：除了樂觀和自信，作為一個企業家，你比較看中的氣質是什么？
史：必須要實事求是。不能頭腦發昏，根據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去推理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對外對內都得客觀地評估。
說起來道理很簡單，但做起來很難。我過去肯定一點也沒做到，現在也沒全做到。
記：很多人對你研究毛澤東思想，用于辦企業感興趣。
史：毛澤東思想確實值得研究。首先提出實事求是，符合中國國情。他的十大軍事原則寫得更好。你要打一個地方，一定要在局部形成優勢，不用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但要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我只做第一二名
記：你還會像做“巨人”時，給自己立下宏大的抱負嗎？
史：我未來的事業理想，是在一到兩個主營業務里，在行業中做到數一數二。公司還要有金融資本，作為公司資金的戰略儲備。但是我現在一個都沒做到。
現在不給自己設定五年十年的規劃，只給自己設定方向。因為那樣的話我就會把指標分解，強求有些業務每年超常增長，就會犯錯誤，搞得所有環節都會透支。我吃過虧，不敢定那么大的目標。
記：但是，你做“腦白金”，還是要做到第一名。
史：如果5名以后我肯定砍下去，不做了。我只想做一二名。我吸取管理上的教訓
記：巨人的什么教訓，最本質地用在了“腦白金”(上海健特)上？
史：尤其是管理上的教訓，在上海健特充分改正了。許多人都認為我們現在的管理還不行。但我知道我們的管理應該是國內一流的。管理的目的，不外乎有四條：一是企業業績好，有利潤。二是干部員工有斗志，有激情。三是財務狀況好，不能有濫賬。四是員工的風氣正，比如吃回扣不能成面積。上海健特體現了這些。“腦白金”一個產品能連續三年賣出10億以上，業績還不錯。每年納稅1億多，說明利潤還可以。我們的員工一年四季基本處于亢奮狀態。去年大年三十抽查，所有的干部全部在崗。我們從開始到現在也沒有一分錢濫賬，基本沒有吃回扣的。
記：那你們管得很細嗎？
史：全公司只有11個人在搞管理。
記：這也是吸取了教訓？
史：是的。原來是粗放式管理，是看似管得挺細的那種粗放。過去光管理就有幾百人，看起來很細，但沒有可操作性。比如過去要求分公司經理請別人吃飯，超過500塊錢就要報到總部批。這看起來是好的，不讓他們在外頭亂花錢。但你想，從外地匯總到總部批下來最快的速度也要幾個小時吧。更壞的是，所以不管批了還是沒批，都是不對的，因為你不了解情況。決策權應該給最了解情況的人。
記：你覺得現在的管理中，哪一樣至關重要？
史：是“說到做到”。你只要承諾了，幾月幾日幾點鐘做完，你一定要做完，完不成，不管什么理由，一定會遭到處罰。往往越沒本事的人，找理由的本事就越高。我們干脆不問什么原因了，你部門的事你就得承擔責任，不用解釋。所以現在大家都說實話，不搞浮夸了。
我只制定游戲規則
記：你具體參與管理？
史：我不參與管理。我只參與制定游戲規則。
記：有高參給你指點嗎？
史：有過。我跟柳傳志、段永基都聊過。柳傳志給了我很多管理上的經驗。段永基給我很多宏觀理念上的啟發。現在我們全公司現在都在學韋爾奇關于管理的書。我以前沒看過他的書，卻覺得我們的做法好像跟他學的一樣。
獨白
巨人倒閉是我的陰影
-巨人倒閉是因為我和班子的問題
-我通過制度來保障自己盡量少犯錯誤
-我心里希望過很安逸的生活
在做“腦白金”之前，我去了次珠峰。那次的經歷對我影響很大。當時我本意是玩，那個時候我還是很貪玩的人。我最痛苦的時間是想救“巨人”，到處找錢的那半年。后來沒找到錢。心里就想著反正也救不了巨人，反倒特別放松，體重長了十幾斤。
當時我們十幾個人，開著大卡車，有篷的那種，車上裝著床墊子。可以不用住賓館，挺省錢。
巨人倒閉讓我有挫折感。有時候想到大的事，想到宏觀的事時，我覺得自己肯定還能起來。但想到具體的事，微觀的事，我又懷疑自己了。那個時候我也老想我萬一失敗了，我應該干些什么。我曾打算寫本回憶錄，賺點兒錢。好的話能賺一二百萬。然后我就用這一二百萬開輛吉普車去考古，去大西北，去古長城。
我曾經感覺有段時間壓力特別大。就覺得天已經塌下來了，它就懸在頭頂上。面對未來恍恍惚惚的感覺。如果這段時間持續得再長點，我沒準兒就崩潰了。
巨人倒了怪不了別人，更怪不了媒體。如果當時多堅持一年，又過來3億5億資金，還得倒。巨人倒閉，就是因為我本人和我當時的班子的問題。那個時候我們極不成熟。從創業到那個時候(1997年)一直很順，一個成功接著一個成功，人已經昏了頭了。現在回過頭來看，很多地方幼稚得很。現在回過頭來翻一翻當時的檔案，哪兒像是辦企業的人做的？更像是幼兒園一群人在那里拍板。
巨人的陰影圍繞著我，尤其是做決定的時候，我經常會想過去我是怎么做的。這些東西是讓我痛苦的。
現在，我力不從心的地方很多。我熟悉的領域很少，我想投資金融，一直不敢做，研究了一年了也不敢做。
我個人在溝通上也有問題。我與骨干之間，熟悉的人之間溝通得還可以。但員工與我有距離。他們跟我說話總是很謹慎。我總覺得跟他們的距離拉不近。
性格決定命運的一大部分。性格只能改變一小部分，大部分是終生改不了的。我也想改，但改特別困難，這是最痛苦的事。我采取的辦法就是不一定改自己的性格，我通過制度來保障我盡量少犯錯誤。
我不圓滑。你看我是圓滑的嗎？個人魅力？我說不準。信心我倒是能給別人一些。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什么光輝的一面。客觀分析我的智商也并不高。我自己測過兩次智商，一次還可以，130，一次才90多，還不到平均水平。因為以前做“腦黃金”的時候，比較關心智力。
我的好處是勤奮，是堅強。我一般一個時期只做一件事，別人用5個小時做的事，我會攻三天三夜。另外，我在機會面前非常決斷。
我心里希望過很安逸的生活。我能有一套很大的房子，一家人住在里邊，工作也不累。但那是不可能實現的。
我不干那天，我估計是外部的原因，是公司不讓我干了，或公司被人家收購了。如果沒有這些原因，我會一直干下去，直到身體干不了。
矛盾與爭議
——側看細節史玉柱
采訪史玉柱，是因為腦白金的風波。爭議與矛盾似乎總是圍繞著史玉柱，慢慢地把他變成了注定不斷品嘗艱辛的人。
他空間奢侈的辦公室窗外，總有鳥兒盤旋飛過。上海多雨的春季溫潤得讓人傷感。與史玉柱的對話，也總有時間在沉默中流逝。
史玉柱身上匯集著矛盾。1997年在黃山開會的史玉柱，聽說巨人已被媒體爆光后，在日記本上寫下“天亡我也”。而今天，史玉柱相信“那是我的錯。”他做的所有事業，巨人與腦白金，都盡顯張揚，但他卻評價自己是內斂的。也他接觸的人，也能夠感覺到某種單純的氣息。史玉柱的故事也許看似復雜，其實可能含義簡單，一如存在主義戲劇的劇情。
巨人的經歷，給史玉柱留下了角色經歷的苦痛。他總會不經意地打撈記憶的碎片。他頭腦中的那種記憶很直接，很細節，很真實。“有一次我坐大巴，從南京到上海。那時我的手提箱就是辦公室，一切的東西都在那里。但當時手提箱卻弄丟了。到了賓館，我到處找啊，要是真丟了我不就完了嗎？但是真巧，那個司機竟給我送過來了……”
很多人的銳氣總會被年齡與墮性漫漫消解，但史玉柱不會。他是勇往直前的。他寧肯忍受磨礪，也不能默默無聞地打發人生。“如果有一天我不干了，那肯定是因為企業不需要我了，或者身體不行了，否則我不會停下來。”在他那里，全部的幸福就是實現自己的意志和愿望，輕松是輝煌才能帶來的那種輕松。
史玉柱在周圍人的眼里，是一個傳奇。他氣質中有一種強大能給人信心。巨人倒閉后他曾經窮得連手機費都交不起，但仍有幾十人追隨他，“他們覺得我還能起來。”
但他似乎也莫名其妙地給人需要保護的感覺。上海健特的副總堅決要求陪同記者采訪他，“因為他太傻了，不知道回避。人家問什么就說什么……”或者，挫折歷煉并沒有讓史玉柱演變出圓熟性情；或者，從曾經的巨大挫折中站起的人帶有悲壯色彩。有人說，挫折能夠鍛煉優秀者。它挑選出那些優秀和強壯的心靈，讓他們變得更優秀和強壯，而斬斷弱者飛躍的翅膀。史玉柱是不是這樣呢？
史玉柱內心里曾經理想而浪漫。他喜歡開越野車，一個人跑到人跡稀少的地方，體味令人懷想的漂泊。“到大西北考古”是他為自己設想的退路。他也喜歡打高爾夫、游泳、到處玩，“現在一個沒有了。”正像成長讓人疏離一樣，事業的成功同樣使史玉柱感到作為人的一種深刻孤獨。他獨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流連。內向與愛思考，加倍著這種孤獨感。雖然孤獨總與思想的貧弱無關，而與智慧有關。
對于史玉柱，我們不能設想“如果”。如果巨人依然屹立，他也許還是那個充滿霸氣，認為隨意間就可征服世界的人。他也可能還是那個脾氣大得把文件掀翻，把桌子掀翻才解氣的總裁。他也還是那個做事有豪賭意味的總裁。
對于史玉柱，外界也一直沒有辦法評價他的對與錯，是與非。他更多地將自己終極的成功與失敗呈現給世人。也因為種種失敗與成功，如旋渦一般混合在一起，勾勒出史玉柱生命的紛繁富麗。
檔案
他這十年
1989年1月，獲深圳大學軟件科學碩士，隨即下海創業。
1989年，推出桌面中文電腦軟件M—6401，4個月后營業收入即超過100萬元。
1991年，成立巨人公司。
1992年，出臺38層的珠海巨人大廈設計方案。后來這一方案一改再改，從38層躥至70層。
1993年，僅中文手寫電腦和軟件的當年銷售額即達到3.6億元，巨人成為位居四通之后中國第二大民營高科技企業。史玉柱成為珠海第二批重獎知識分子。
1994年初，巨人大廈一期工程破土。當年8月推出“腦黃金”。史玉柱當選中國十大改革風云人物。
1996年，由于巨人大廈“抽血”過量，再加上管理不善，巨人保健品市場迅速萎縮。巨人大廈資金告急。
1997年初，巨人大廈未能按期完工，國內購樓花者天天上門要求退款。不久，巨人大廈停工，巨人名存實亡。
史玉柱在由巔峰跌入低谷之后，即帶領部分精英開始重新創業。1998年，史玉柱開始策劃“腦白金”的市場推廣。
1999年7月，“上海健特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成立，史玉柱任決策顧問。2000年實現銷售8.01億元，位居全國同行前列，上繳稅收1.01億元。2001年銷售收入超過10億。2001年1月，史玉柱以個人名義開始償還原巨人大廈在香港及內地的樓花欠款，現已基本還清債務。
晨報記者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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