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是一個年輕的城市,比起其它城市來,這個城市的國有單位是比較少的。因此,生活在這座城市的大多數創業者,是中國最早敢于告別傳統單位的群體。
高順利曾經是陜西一家國有煤礦的工人,礦里發不出工資,按政策他買斷了工齡。在國有企業里,高順利的這種狀態既不叫下崗,也不叫失業,高順利于是來深圳闖蕩。
高順利從事的工作是高樓清洗,有人將這種職業稱為蜘蛛人,這是一份高風險工作。這根只能上不能下的繩子,維系著高順利的生活和夢想。
他沒有想過在這兒干不成,要回去?
沒有,如果在這個公司干不成的話,我到別的公司去。在這兒多美,一睜眼全是花花綠綠,也干凈。在家,像我們那兒虧損單位太多了,下崗職工多了,一個月就拿100多塊錢。像我現在,我們在老板手底下干,一個為老板爭榮譽,再一個為老板爭面子,各方面的質量,老板在這兒做生意,像我們打工,我們既然在他手底下打工,一定給老板做好。我既然在你手底下干一天,我就要干出來一天成績,我干不出來成績。我就不在這干。
在這群工友當中,只有高順利在國有單位里當過工人。對大多數國有企業來說,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他們的境遇都和懸在空中的高順利差不多,容不得半點閃失,也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走。高順利正是在這種狀況下,開始了主動的選擇。這種選擇的風險和必要的付出,使他最直接的領會了市場經濟的規則,同時也喚醒了一個個體生命潛藏的巨大生存力量。
他都興高采烈,他都非常高興,每天在這兒工作,因為這是自由的選擇,如果他不喜歡這份工作,他可以找其他的工作。他找不到其他的工作,這就是他最好的選擇。所以他能得到這個工作,他就會非常珍惜他。我想單位應該越來越淡化,單位真正是要發揮好他的功能的話,他就一個一定是按他自己的功能組織起來的。你對每一個人的控制只限制于合約關系,而不是一種超經濟的,非合約的限制關系。只有個人有更多的選擇自由,才會形成有效的組織。
有人說單位就是圍墻,墻內的生活總比墻外的生活慢半拍。盡管高順利們沖出了圍墻,盡管這種選擇有點悲壯,但他們邁出的,畢竟是人生最堅實的一步。
正是高順利們義無返顧的選擇,造就了我們這種多姿多彩的時代和多元的生活圖象。而這一切,又進一步刺激了一部分圍墻里人的想象力,外面的世界,仿佛充滿了無窮的誘惑。
在大大小小的單位里,人們已習慣了各種無微不至的關懷,吃公家的飯,干公家的事,做公家的人,曾是幾代人毫不猶豫的選擇。
單位的好處有多明顯,單位的毛病就有多突出。面對外面的誘惑,許多人對單調、沉悶的單位生活感到難以忍受。
吳云保是銅陵日報社的記者,有近二十年的單位工齡。在當地,《銅陵日報》還算不錯的事業單位。但在他工作中總感到不如意、不順心,就經常買賣舊書打發日子。最近他賣掉兩本《人物》的創刊號。十五塊錢一本,買來是一塊錢一本。是賺十幾倍,“所以這個沒有風險,不賠本。”他說。
對現狀的不滿,對外面世界朦朧朧的向往,吳云保一直在尋找離開單位的時機。
在我過去的工作環境當中,平時大家聚在一起,議論最多的就是某某提了副科級了,提了副縣級了,讓你感覺到做官的氛圍很濃,想擺脫都擺脫不了,本來你對這個無所謂,不在乎,時間一長,你會發現你很在乎這個事情,我想在一個社會當中,如果這個工廠的工人,做工的目的,就是為了當車間主任,當廠長,學校里的老師,教書的目的就是為了當教導主任,當校長,新聞單位的記者,寫稿子的目的就是為了當部主任,當總編,結果你可以想象,這說明了什么,說明我們這個單位的體制,它對人的評判標準單一,就那么一種評判標準,你做工、你教書、你寫稿子,這類業務工作你做得再好,你都很難發展起來。
2000年12月,吳云保請了半年事假,和另外兩名朋友離開銅陵,去北京闖蕩。
在北京,吳云保應聘到《老虎周刊》雜志社,這份周刊是不靠政府撥款,完全按企業化的方式進行運作的。吳云保被聘為編輯部的主任,在這里,吳云保算是年齡比較大的一位。
來北京后,吳云保和他的同事合租一套房子,每月近2000元的租金,由兩個人分攤。
《老虎周刊》的刊號一直沒有批下來,吳云保的工作處于不飽滿狀態。在北京的生活,并沒有原來想象的那樣轟轟烈烈,日子過的也非常簡單,偶爾見見老鄉聊聊家常打發一下時光。
經濟社會你要想融入進去,離不開物質的東西,而且我們家里的物質條件一直都不好,所以我想改變它們,我要吃飯,有多種因素,你像我們這么大年齡的人出來,有一個最直接的功利的目的,倒不是想自己要做個多么大的事業,那都是空話,要養家糊口,小孩子要花錢吶,有這么一個目的,最直接的目的,也是很原始的目的了。
《老虎周刊》出了三期試刊,但市場銷售情況非常不好。吳云保每月拿到的工資不多,但公司規定可以報銷一部分發票。
每逢周末,到潘家園市場買舊書,吳云保單調的生活中增添了一些快樂。
來北京幾個月了,吳云保還是不能被這個城市完全接納。
我覺得我現在,又處在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很遺憾快到四十歲還跑,這個路口上來了,因為一般到四十歲早就定了搞什么了,確實感到迷茫,猶豫不定,到底怎么搞。
老家的朋友,也經常向吳云保打探北京的情況。
也不要把外面的世界想象得那么美好,都不是那么回事,都很艱難的,不要想入非非了,快到三十歲了,你這個年齡出來也遲了,何況你是搞電視的,外面這個電視界,銅陵那個地方有它的好處,你看時髦的東西,好多還沒吹進去,大家基本上,生活在一個傳統社會里面,風平浪靜的,除了有的時候單位有一點窩里斗之外,斗得你可能覺得有點難受,你忍一忍算了,外面有外面的問題。
六月底,《老虎周刊》的刊號終于獲得批準,吳云保六個月的假期也只剩兩天了,一邊是失去二十年的公職,另一邊是不可知的未來,何去何從,吳云保決定辭去《老虎周刊》的工作。
離開北京前,吳云保將半年購買的舊書托運回去。
這個地方的媒體比《銅陵日報》的那個事要難做一些,質量要求要高,我覺得能做得了,我能做,至少我的業務素質是能做,沒問題,就是業務上的要求我覺得沒問題,但是你是一個大齡打工者。你要考慮的問題太多了,你的感受是非常多的,非常復雜的,都牽住了,拉住了,你沒辦法,你不得不思前想后。要考慮事情太多,后顧之憂太多。你假如你的戶口能進來,老婆孩子能過來,能在這邊正常的生活,那有什么不可以干的。
暫住證已不需要了,妻子臨行前送他的棉拖鞋還沒來得及穿。距離假期結束還有一天,他告別了北京,重新回到安徽銅陵。
人的本能嘛,有家有口的,怎么能不牽掛呢,小孩子,以后要是老婆跟我一道出來,小孩一個人丟在家里,真的有點于心不忍。
就是不想走,走的話,出于無奈,不回去也得回去,北京半年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喜歡北京,也認同這種市場體制。
許多單位里的人都有像吳云保一樣的夢想,市場經濟也給這種夢想插上了翅膀,但幾十年養成的思維慣性和行為方式,是無法揮之即去的。我們為之付出的代價無從知曉,風險和收獲永遠相伴而生。
李路路(人民大學教授):在單位這樣性質的組織里邊,你很多人可以在這個組織里邊可以保證自己的工作的,當讓你讓出去的時候,你可能完全就喪失競爭力了。所以,我覺得對很多職工來說,國有單位錢再少,再什么,工資再不高,對他們來說,還是他們能活在這個地方的個很重要的保證。如果讓他們上市場上,我估計相當多的人就死掉了,所以,我覺得在這個意義上,所以很多人離不開這個單位,他沒有辦法離開這個,他在這個地方他十幾年、幾十年已經完全習慣了,而且他在這個地方有很多利用其他的方式得到的利益。他到了一個市場化的這樣一種組織當中這些都沒了。
中國足球是較早實現市場化的產業,在這個圈子里,人必須時刻接受市場的選擇。無論是球員還是教練,贏球和勝利,就意味著財富和榮譽;輸球和失敗,就意味著隨時走人。
李承鵬是中國著名的足球評論撰稿人,他最早也是單位內的一名記者,幾年前因為不喜歡體制內生活,所以做起了自由撰稿人。
我感覺生活可以依靠的東西越來越少了,能夠依靠的,唯有自己學到的,掌握的東西。我是經歷從計劃經濟到所謂的市場經濟的變遷,大學的時候,我知道每個月什么時候該發工資了,這個工資能發多少,我自己知道。我后來作為一個職業的足球記者以后,我都不知道下個月我能拿到多少錢,因為我不知道我能寫出多少新聞。以前覺得什么事,有難事找領導,組織,現在沒有這種概念了,生活中可以依賴的東西太少了,你只有自己不斷往前跑,不能停下。
2002年的初春,李承鵬回到了老家成都,受四川日報報業集團聘任,負責兼并、改造一家瀕臨破產的單位機關報,并將其辦成充分市場化的專業體育報紙。而這張報紙,正是他大學畢業以后的第一個工作單位——四川體育報。
我們《四川體育報》十多年了,我算是副刊創辦者。歷盡了辛勤,總算走上一條改革之路,始終呢是到成不成,似乎又走了,又不行了,不斷的失敗,但是屢敗呢我們大家還是屢戰。
這是李承鵬參加兼并報紙后的第一次會議,這里曾經是李承鵬工作過的地方,這些人中有他原來的領導和同事。
我的心理感受,我其實當時很奇怪的一種感受。我就想起90年我大學畢業分配一個省級機關單位的報社,以為很不錯了。短短10年多,它實際上在五六年前就已經很衰敗了。幾年時間,一個省級的報刊它會如此衰落,到了10年后被另外的集團兼并,或者是收購,對吧,確實感覺我自己很感慨。而且那天你聽了很多人都指責機制,不是我們不能干,對吧,體育報里的人,而是機制導致了他們不能干,他們也是說給我一根杠桿,我能撬動地球,他們說了很多這樣的話。我在想,像很多國有企業里面,包括籠統來說計劃經濟的很多員工,他都認為他之所以到后來掙錢也少,事業也無望,是因為機制給他造成的,他就沒想想自己在機制里扮演什么角色,機制最終是由人來體現的,對吧。
像四川體育報,是他的機制比較陳舊,不適應現在形勢的發展。正是這一幫人導致這個機制一直沒有更新,他們一直像用句成語來講,叫做飲鴆止渴,老是覺得這個老機制對他來講暫時是舒服的。所以他在批評這個機制的時候,實際上機制就是他本身,他自身是機制,人是機制無法割舍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我下來,我就跟他們說,當你在說機制影響了這個報紙發展的時候,那你在機制里扮演什么角色。
對體制的埋怨已經變成了牢騷,這是在現實中我們常常遇到的場面。體制所呈現的矛盾已日漸明顯,每個人面對體制所展示的態度決定人的行為。如果人人用抱怨的方式表達對體制的不滿,我們豈不陷入坐而論道的尷尬境地?李承鵬提出的“面對體制,你扮演什么角色的問題”,決不僅僅是四川體育報社編輯和記者們要回答的。
我當時并沒有一種我從一個剛10年前分配到這個報紙的一個大學生,現在好像反過來接受這張報紙,那種驕傲的感覺,衣錦還鄉,我沒有那種,我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在中國入世以后,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汽車要降價,冰箱要大減價,而是每個人都可能下崗,兩年中,三年中會發生很多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國人老是把依靠單位想得很重要,實際上有的東西,你看起來很堅固的堡壘,一夜間就可以攻破。
李承鵬做為從單位里跑出來的記者,在市場里打拼了近十年。
吳云保在北京工作了半年之后,懷著對北京的眷戀,對市場化體制的認同,又回到了他的老單位:安徽省《銅陵日報》。這天,是他從北京回來后第一次上班,而第一件事,就是先找領導報到。
你開會回來是吧,我也剛回來,怎么又回來了呢,啊,迫使我回來,我可迫使你回來了呢,外面的世界不是很精彩嘛,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呀,你可能對我有點誤解,責任在我身上,你沒搞錯吧,絕對不是因為寄雜志的事,怎么好講話,你回來搞得沒有臉嘛,丟臉嘛,丟你的臉也跌我的臉嘛,不丟臉呀,乖乖的,學乖兒子,是真的,我跟你說老實話,看到哪個都客客氣氣的,有一次你不在,我打電話給錢在強,我問你到哪里去了,他說你在政協那邊多一些,后來也沒什么具體的事情,在那邊處境也很尷尬,說什么東西呢,總要報喜呀,按說北京就是講,機會還是有的,機會還是多的,但是這些機會絕大多數都是給年輕人,年齡大了你不得不面對現實,你也認識到了,你會感到無奈,你不是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嘛,回來崗位都滿了,真是沒有崗位了,我跟你說老實話,這要做很多工作了,這個事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我跟你講,等待研究,在家里等著吧。
吳云保又回到了銅陵,回到以前的生活狀態,和朋友們喝酒、吃飯、談天,然而銅陵也在發生著變化。
吳云保的頭發開始脫落。每周要找中醫為他治療頭發。
長勢喜人啊,春天來了都破土而出啦,到了夏天就長勢喜人,到了秋天就該收獲了,可惜它不結果。
兩個月后,報社給他安排的工作是整理群眾來信。
這天晚上,是《21世紀體育》誕生的前夜,李承鵬從接手《四川體育報》到此時此刻,一張從舊單位體制里脫胎換骨的報紙即將誕生,整個過程歷時3個月,這是市場的力量。
生活中必須要有這種不可知性,必須要有懸念,要有挑戰。如果完全按照一種程序化的生活,社會會很無趣,一個無趣的生活,就是行尸走肉的生活。
我們的父輩,很多人是這么過來的,過了這種程序化的生活,到了60歲退休,為了八塊錢漲一級工資,不惜和同事翻臉,這種生活太沒勁了吧。
我們有幸趕上一個能夠讓我們自己像搭積木一樣搭建一棟樓,但隨時都可能坍塌,這是有可能的,但是畢竟我們按自己的方式在生活,在工作,這一點很重要。人類最正常的生活是有懸念的,有不可預知性的,有創造力的生活。大家一塊兒來做一件更有意義的,有趣的事情。而這種事情如果一旦做成功,他能影響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更多的時代的一個東西。畢竟現在有機會了,自己做一種自己覺得有意思的,充滿想象力的這么一種工作。我認為對我們來講,這也是上天對我們的一個恩賜吧。
我的2001就是一部斷代史,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角馬,動物它遷徙,它只不過是有一個很原始的欲望,每天早上都能吃到最新鮮的,帶有露水的,露珠的那種最新鮮的草,從這片草原到那片草原。所以它不斷在大草原上遷徙。它是想追求一種穩定,所以它必須遷徙。
3月4號凌晨3點15分,《21世紀體育報》在規定時間內發排完畢,剩下的只有等待市場的檢驗了。
《21世紀體育報》的主編李承鵬,在第一期報紙上寫下了他的主編寄語,標題是:誕生于3月4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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