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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國海寓言 第二章 獨臂人

http://whmsebhyy.com 2004年07月15日 14:03 中評網

  告別

  菲律賓抓扣并審判中國漁民,組織外國記者訪問美濟礁,中國除了例行的抗議和低姿態磋商,輿論沒有針對性地作出反應。中國公眾只能從“內部發行”的《參考消息》上了解世界輿論的動態。1995年4月中旬,中國記協和軍方共同組織的北京八家新聞單位赴南沙采訪團,雖然是1988年大陸中國進入南沙群島以來規模最大的記者團,缺非常謹慎地回避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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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礁。記者來到南沙群島的赤瓜礁時,美濟礁只有數十海里之遙了,可望而不準即。去不去美濟礁看來是一個界限。中國記者萬般無奈,望洋興嘆。然而,中方能夠管住中國記者,卻不能管住外國記者。中方的抗議并沒有阻止住下一個月中菲美濟礁對抗的升級,并沒有避免外國記者乘坐菲律賓軍艦逼近美濟礁,進行嘲弄式的訪問。

  中國輿論對中國漁民在自己的領海被外國抓扣侮辱視若無睹,高掛“免戰牌”,其是非得失,暫且不去評論。因為評論毫無意義。國家大事,上面自有安排,輪不上草民百姓來瞎操這份心。中國新聞媒體作為喉舌,從來就缺乏獨立的品格,自不必說。沒有媒體的充分報道,公眾無法了解遙遠的南沙群島正在發生的事情并作出判斷,雖然他們有了解的權利,雖然他們的判斷非常有必要。在國際關系中,充分利用輿論進行博弈,這是簡單的常識。不分青紅皂白地把輿論看作異己力量,看作可能壞事的根源,不僅不利用,反而壓抑和貶斥,簡直可以說是愚蠢。愚蠢的行為來源于愚蠢的邏輯。這個愚蠢的邏輯有一個假設:別人都是愚蠢的,唯有我聰明,因為我擁有聰明的特權。這便導致了南沙問題研究的“沙龍化”、“貴族化”。

  所謂“沙龍化”,是指由于南沙問題的研討不能得到官方的支持和允許,文章不能發表,學術成果不能得到社會的承認,一些專家和有識之士不得不以民間的形式組織的小規模非正式聚會。這樣的聚會不可能也不準備影響社會輿論和政府決策。大多是一些同仁互通信息、交流看法、發泄情緒。

  所謂“貴族化”,是指關于南沙的各方面材料都是由專門的部門來掌握和處理的,一般人很難染指和楔入。在采訪過程中,我經常看到這樣的情形,一些信息老化、觀點陳舊的學術文章,還被“加密”,諱莫如深。更覺荒唐的是,這些在我看來沒有任何意義的“加密”文章,卻被作為“策論”遞交給決策部門和決策者。

  久而久之,“南中國海問題”成了人人關心又人人搞不清楚、最公開又最不公開的“玄學”。加上浩瀚大海的阻隔,人們不可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那里的緊張氣氛,不可能樹立起完整的地緣概念,不可能親吻那里的土地和海水,無論是決策者還是研究者便生疏和淡漠了。時間正在拉長。時間正在吞噬美麗的南中國海。

  王恒杰教授等不及了。這位中央民族大學的歷史系教授,已是63歲高齡。他畢生從事中國邊疆考古研究。他說,近代、現代、當代中國邊疆的歷史,是一個讓人聽著看著生氣的歷史。所有搞歷史的人都知道,邊疆史研究涉及國際國內政治,涉及國家間關系,涉及掌權者,遍布“雷區”和“陷井”,動輒得咎。這不是讓人平心靜氣的學問,進入者要冒很大的風險。王恒杰教授毫不猶豫地進入了。他的學術動力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的學術視野由圖門江、烏蘇里江而帕米爾高原、青藏高原,而南中國海。他緊緊地盯住了這里。這里問題之復雜,形勢之緊迫,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他注定要在南中國海譜寫他學術生涯的“最后樂章”了!

  一條漁船在南中國海航行。船頭,一位獨臂老人迎風矗立。

  看上去,他就是一個地道的漁民。他戴著一頂草帽,身著已經腌咋不堪的白襯衣,一條無所謂臟還是干凈的蘭褲子。一陣大風吹來,刮掉了草帽,露出他蓬松凌亂的花白頭發來。沒有了遮掩,那張被南海炙熱的太陽烤焦的臉顯得異常的執著和倔犟。如果說他與漁民還有些區別的話,就是他那一米七九的個子和他那副看上去不太協調的深度眼鏡。海南島原住漁民少見他那么大的個子,更不可能近視。

  他便是著名的邊疆考古學家王恒杰教授。

  這是一個古怪的老頭。他九十年代初期開始對南中國海的南沙群島和西沙群島進行考古研究。他的考古發現為捍衛中國國家主權提供了重要的依據。他的學術成果受到了國內外的關注。他沒有助手,也雇不起助手。他不代表任何一級組織。沒有人來資助他。他說:“我靠的是一個中國人起碼的愛國心,靠的是一個歷史學者起碼的良知來南海考察研究的。”他一個人。在南中國海大風大浪中獨往獨來,已經是他不可更改的生活方式。他是哈爾濱人,滿族。半個世紀前的東北日偽時期,他的左小臂被日軍一枚啞彈的引信炸斷。他左臂那只懸空的袖管,在風中充滿靈性地搖擺著,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讓我們聯想到在那驚濤駭浪中撫劍長嘯的獨臂俠客。

  他正在接受一個美國記者具有挑釁意味的采訪。

  美國記者問:“王教授,政府給了你多少錢,讓你進行南海研究?”

  他笑了。他知道美國記者話中有話。“你拿了政府的錢,當然要替中國說話。”顯然是對他南海考古研究的科學性、客觀性提出質疑。

  他說:“我在海南省注冊了南海區域文化經濟研究所。這是一家民辦研究所,沒有政府一分錢的資助。我的研究經費主要來源于民間募集和我的積蓄。您坐的著的這個破沙發,就是我經常睡覺的床。”

  美國記者又問道:“南沙群島離你們那么遠,怎么能說是你們的呢?”

  這是國內外人士經常問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也容易給人一個錯覺:誰離的近,主權就應該歸誰。這種邏輯,不尊重歷史,不尊重現實,更不符合國際法。

  嚴格地講,本世紀五十年代以前,甚至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周邊國家以及國際社會都沒有對中國的南海諸群島的主權提出異議。后來占領了南沙群島大量島礁的越南政府外交部副部長雍文謙在1956年6月15日接見中國駐越南大使館臨時代辦時表示:“根據越南方面的材料,從歷史上看,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應當屬于中國領土。”當時在座的越南外交部亞洲司代司長黎祿則進一步介紹了越南所掌握的材料。黎祿指出:“從歷史上看,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早在宋朝時就已經屬于中國了。”至于在越南戰爭結束后,越南恩將仇報,出爾反爾,推翻以往的所有公開承諾,從新提出南海諸島的主權要求,其來龍去脈,我將在下一章有詳細描述。

  中國是古代航海技術十分發達的國家。中國也是世界上最早發現南海諸島的國家。有典籍記載,秦漢時期,中國人就到了南海諸島。兩千多年以來,中國許多歷史地理著作把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相繼命名為“九乳螺洲”、“石塘”、“長沙”、“千里石塘”、“千里長沙”、“萬里石塘”、“萬里長沙”。宋元明清四代,以“石塘”、“長沙”為名記述南海諸島的書籍多達上百種。王恒杰教授在西、南沙群島的考古發現,為上述說法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

  1977年,有關專家在海南島文昌和瓊海調查時,發現了四本海南漁民在南海航行的《更路簿》。這些《更路簿》都是漁民祖祖輩輩的傳抄本。它記載了由海南東部文昌縣的清瀾港和瓊海市的潭門港航行至東南亞各地,尤其是航行至西、南沙群島,以及西南沙群島各島礁之間的航海針位和更數(即航向和航程。那時,漁民出海要點香,以香枝算更,一般以順風計,一更十海里。)。其中記錄了漁民對西沙群島習用的傳統地名33處,記錄了南沙群島的習用的傳統地名72處。有專家參照《更路簿》指示的航海針位和更數,繪制了一張南中國海航海圖,與現代手段測繪的航海圖驚人地相似!南中國海三百余萬平方公里,僅憑經驗和簡陋的羅盤,沒有數百上千年的積累,是很難產生《更路簿》這樣精確的航海圖的。據專家考證,《更路簿》形成于明朝。這說明,中國漁民世代在南海西、南沙群島航行和從事漁業生產,與西、南沙群島連成了血脈關系,并構筑了南海的歷史。

  一部海洋的歷史就是這樣糾纏得不明不白,以致很難用一句話兩句話說清除。但是又必須說清楚。

  跟一個沒有任何歷史概念的美國記者談歷史,是頗費口舌的。跟這個先天抱有成見的美國記者談歷史,不僅有文化上的障礙,還有政治上的障礙。通常情況下,宗主國擁有主權的島嶼,離宗主國本土相對較近。然而,世界公認的國際法從來沒有依據遠近來劃分領海領土的歸屬。與其說這涉及到一系列的國際海洋法問題,還不如說這是目前人們不得不承認的世界利益格局的現實。王恒杰教授告訴美國記者:“希臘在愛琴海擁有大量島嶼。這些島嶼距離希臘本土約200--400公里,而距離土耳其僅有十幾至幾十公里。英國的海峽群島,距離英國本土約200公里,距離法國海岸線不足50公里;馬爾維納斯群島則與英國隔了一個大西洋。還有密克隆島和圣皮埃爾島,對于加拿大來說,近在咫尺,卻隔著大西洋遙屬法國。(作者注:與南沙群島相對稱,馬六甲海峽西口有兩個群島,一個是尼科巴群島,一個是安達曼群島。這兩個群島緊貼著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而扼守著馬六甲海峽的西口。然而,這兩個群島既不屬于印度尼西亞,也不屬于馬來西亞,而是屬于隔著孟加拉灣1000多公里遠的印度。)僅僅憑遠近來確認歸屬,既違悖歷史,也不尊重國際法所規范的現實。”

  “王教授,您到底想說明什么呢?”美國記者問。

  “南沙群島屬于中國。”王恒杰大聲說:“我要把真相告訴全世界。”

  誰也不能阻擋王恒杰教授第二次南沙行。

  他每次去南海,都要“善后”。南海諸島考古研究,是一項極其特別的學術研究。到了海上,誰都不敢保證能平安歸來。天有不測風云。南海有三個方面的威脅是絕難預料的:一、心狠手辣、神出鬼沒的海盜;二、瞬息萬變的熱帶風暴;三、多國駐軍的騷擾。東南亞一帶的海盜世界聞名。無論是萬噸輪,還是幾十噸的小船,只要給海盜盯上,絕難生還。海盜擄掠航船,經常是東南亞國家媒體的頭條消息。

  他在向妻子張雪慧“善后”。他說,如果我回不來,借了誰誰誰的錢要還;如果誰誰誰來信,一定要回復。他把海南研究所的賬本交給她。還有那些南沙群島的資料和古董……都要一一交代清楚,生怕遺漏了什么。

  來來去去,擔驚受怕,已是習以為常。這種善后安排,已經成了他們家庭生活的一個部分。但是,今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

  她說:“你今年都63歲了。不服老不行啊!”

  “我現在不去,將來就更不可能去了!”王恒杰紅著臉說:“那么多中國漁民被抓,我們怎么能無動于衷呢?”

  話都說到了這種份上,還能再說什么呢?

  張雪慧女士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教授。她的心臟不好,可長期過著擔驚受怕的生活。她出身于滿清貴族家庭,飽經磨難。她曾經被下放到西北勞動,病退回北京后失業。她當過炊事員,推過煤車,打過零工,后來考上著名人類學家吳文藻先生的研究生,才徹底改變了悲慘的命運。不幸的是,過度的操勞把身體搞垮了。她說話有氣無力,說快了,便捂著胸口喘不過氣來。她--一個小個子女人在屋里來回走著,感覺是一張紙一樣薄的生命在飄動。讓我驚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生命,卻在那里頑強地搏斗著。里里外外她都要張羅。王恒杰是個殘疾人,多有不便;兩個孩子的上學就業,必須操心。與其他知識分子家庭不同的是,他還要承擔丈夫生死存亡的壓力。與其他知識分子家庭相同的是“貧困”。貧困和恐懼,籠罩著眼前這位單薄而多病的女性,你會感到命運的不公平。“你看,我這個窮家破家。”她說。當一個窮家破家的家庭婦女何其難。更糟糕的是,南海研究頗有成就的王恒杰給家里招來了包括記者在內的諸多來訪者。“每次有人來,我都要演戲。”她說。堂堂著名教授的家,“面子”上總要說得過去。人來之前她都要緊張地進行大掃除擺一些“道具”,把窘迫的地方都遮掩嘍。“窮一點,破一點,沒關系但是要干凈。”她說。因為,“干凈”,不僅是為了“面子”,更是為了“尊嚴”。

  這個家庭,三室一廳,房子不算小,然而,一看便知,這是一個疲于應付捉襟見肘的家庭。客廳兼飯廳里,一墻書架,一個方飯桌。方飯桌的紅漆已經剝落裸露著木頭。張雪慧在這里接受我的訪問時,桌上鋪了一張舊報紙。“墊著點兒,別把衣服弄臟。”她一面把報紙捋平一面說。從她略有些難為情的神色中可以看出,墊報紙與其說是怕把客人的衣服弄臟,還不如說是刻意想把陳舊斑駁的桌面遮蓋住。坐的木椅也有點搖晃。“來來,換一把。”她說。新遞過來的椅子上,白油漆寫著單位的名稱和編號。一、二十年前的家庭有這樣的椅子不奇怪,現在便有些奇怪了。“這幾把椅子是單位是單位處理的。”她解釋說。

  王恒杰教授的小書房更是草率。一個小書架,一張小三屜桌,一條黑色破人造革兼作床的三人沙發。小書房,小書架,小書桌,塞著一個大沙發,再塞進王恒杰這個一米七九的大個兒,真是擁擠不堪!王恒杰不在乎。一有人來,他就領進書房,把他那些從南沙搜集到的古董拿出來。一些碎瓦片碎瓷片,一些小碗小罐,一些鐵器銅錢。他拿著一塊在外行人看來毫無意義的碎瓷片說:“你看,這種青花瓷,只有明朝才有。”他又拿下來一個小耳朵瓷罐,說:“這是清朝的。”“別小看這些東西。”他強調說:“他們說明了中國人最早開發南沙群島的歷史。”

  張雪慧卻輕輕地嘟囔說:“家里的錢都換了這些破爛玩意兒。”

  說歸說。每次王恒杰去南海,張雪慧都痛痛快快地把節衣縮食省下來的積蓄拿出來,盡可能多地讓王恒杰帶上。她也是學歷史的。她也是南海區域文化經濟研究所的成員。她比誰都知道王恒杰南海考古研究的重要意義。南海考古研究,用盡了家里本來就很微薄的積蓄。這還罷了。最不堪忍受的,是每次的生離死別。

  這個場面慷慨而悲壯:海南省委統戰部部長周松從王恒杰教授手里接過一封仔細裝好的信函。

  “這是我的遺書。”王恒杰說。

  周松著實吃了一驚。他早就認識這位從事邊疆考古研究的獨臂教授。王教授的南沙考古計劃以得到有關部門的批準。他以為王教授來辦公室,不過是一次禮節性的辭行。沒想到,老教授卻報著慷慨赴死的準備和決心。

  “遺書”寫到:我赴南沙考察,多有不測,若有什么意外,我有一點錢,放在我的學生那里,是返京路費,請轉交給我的家屬,并請政府關照我的家屬。

  此番出海,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希望女兒能到海南來工作。他希望他的親人能離南海更近些,能經常去海邊眺望他,陪伴他。

  這是1992年5月的一天。

  此時,冒險家們正云集海南,醞釀著新一輪發財狂潮。

  可能相當數量的國人不知道這一事實:海南省在全國,既是最年輕的省,又是最大的省。

  1988年海南建省,全國人大通過的建省“決議”中規定,包括西沙群島、東沙群島、中沙群島。南沙群島在內的南海諸島,統屬海南省管轄(注:之前屬于廣東省管轄。)。在南中國海“傳統海疆線”內的中國海洋國土面積,理論上達210萬平方公里!比陸地面積最大的新疆還要大50萬平方公里!遺憾的是,中國的地理教科書沒有明確地表述這個內容。這是幾十年來張揚“愛國主義”的一個重大缺陷。連自己國家到底有多大都沒有搞清楚,何談愛國?

  在沒有政府支持、沒有安全保障的情況下,王恒杰教授不惜生命,獨闖南沙,與當時海南島的發財主旋律是那么的不合諧。

  我問:“為什么要把遺書留在海南?”

  他說:“我已經把海南當作了我的第二故鄉。我這把老骨頭已經交給了南中國海。”

  南 海 有 約

  王恒杰來到了潭門鎮。潭門鎮人從鎮長書記到漁民,都認識這位倔強的獨臂教授。大家知道,只要是獨臂教授來,一定是下南海的事兒。今年可不敢輕易答應這老頭兒。三月份,“仙娥礁事件”后,潭門鎮漁民如同驚弓之鳥漏網之魚,都縮在家里不敢出海了。誰見了王恒杰都搖頭。一塊去的香港電視臺愿意出大價錢,漁民還是不去。

  潭門鎮的漁民都不敢去,還有哪兒的漁民敢去呢?

  王恒杰只好找三年前第一次帶他去南沙的那條船。船老大已經換了。原來的大副成了船老大。大道理不必講。“國家主權”,“民族利益”,政府當初動員漁民去南沙講得多了。對于赤手空拳任人宰割的漁民來說,又能怎樣呢?

  你面對大道理容易,面對這位60多歲的獨臂老人卻很難。一晃就是三年,獨臂老人的手握著還是那么有勁。他站在你面前,你可以叫他父親。一個能叫父親的老人,用懇求的目光注視著你,你會怎樣呢?

  出海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一個四肢健全的棒小伙子,上了打魚船,就跟泥人一樣身不由己。在漁民看來,跟誰都可以較勁,別跟海較勁。常年生活在陸地上的人,出一次遠海如同到底獄走一遭。遇到風浪,走不出多遠,你的骨頭架子頃刻間就會被拆散嘍,腸腸肚肚都化作了黃湯吐出來。漁船被海水簸起來,又跌下去,航程永無止境,永無希望。這時候你會覺得生存下來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不真實,那么的沒有理由,那么的沒有意義。靈魂已經被絕望攫走,剩下的只是一具缺乏生氣的軀殼。這時候你會感到死神的美麗。你可能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撲進海里去,與風浪融為一體,從那暈船的痛苦折磨中解脫出來。然而,這種情景唬不住眼前這位獨臂老人。他早就嘗過那種滋味了。三年前,他60周歲時,就跟這條船去了南沙,不僅頑強地生存了下來,而且完成了舉世矚目的中國大陸在南沙的首次考古活動。他沒有被折騰垮。

  這位獨臂老人在潭門鎮有著很高的威望。這位老人在南中國海流傳著許多傳奇故事。在漁民眼里,他不僅是一位學識淵博的教授,一位卓有成就的考古學家,而是前生前世的南海精靈!他對南海的了解絕不亞于船上的漁民就是明證。他能乘著漁船出海,又能挺著身板上岸就是明證。一個學者,一個老人,一個殘疾之軀,真是一個奇跡!他便是這樣看著你。他花白而凌亂的頭發,他充滿著滄桑感的皺紋,他那只懸空的袖管,都在傳達著他堅定不移的意志和殷切的希望。你不能拒絕他。你不能拒絕一位你可以稱之為父親的老人的懇求的目光!

  三年前,這位獨臂老人就是這樣面對著他們。三年前,就是這種不可抗拒的目光!

  漁民們被獨臂老人的愛國熱情感動了。船老大說:“王教授,你什么也別說了。你愛國,我們也愛國!我們去南沙!”

  王恒杰教授拼著老命去南沙,是為了赴“南海之約”。

  他不能爽約。1995年5月的二度南沙行,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

  1994年,王恒杰偕夫人出席了臺灣召開的“南海學術會”。他在大會發言時呼吁:“南沙群島是中國領土。希望海峽兩岸有識之士有進一步的行動,共同捍衛南沙主權,推動祖國統一大業!”

  兩岸學者能在南海研究上攜手合作,是王恒杰多年的夢想。

  他的呼吁得到了臺灣學者的響應。

  臺北圓山大酒店。王恒杰教授的手與臺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陳仲玉教授的手握在了一起。他們可以說是神交已久。他們約定,翌年,也就是1995年,他們同時開展南海研究。王恒杰負責考察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的美濟礁,陳仲玉教授負責考察國民黨軍隊占領的東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的太平島。然后,在海南島會合,互相交換和切磋考察成果,對南海進行深入地研究。

  此番合作,意義重大。

  南中國海地緣政治關系中,海峽兩岸關系是一個重要的變數。大陸一些有識之士認為,南沙問題的解決,取決于海峽兩岸是否能夠就許多重大問題取得共識,并進行各種層次的呼應合作。但是,又不得不承認,從目前的形勢分析,兩岸在南沙問題上進行政治合作的可能是不存在的,而且,前途極其渺茫。

  臺灣“保七事件”就很能說明問題。

  1995年3月25日,南沙群島發生了兩件事,一件是菲律賓抓扣中扣中國漁民,一件是臺灣國民黨軍巡護艦隊炮擊逼近的越南艦只。

  越南駐臺灣代理代表即向臺灣“外交部”提出抗議。臺灣“外交部”拒絕越南抗議,并重申南沙主權不容置疑“。

  3月31日下午3時50分,臺灣高雄港。臺灣“'警政署”保安警察第七總隊的三艘巡護艦在鞭炮聲中出發,前往南沙群島執行“護漁”任務,并“宣示南海主權”。

  然而,保七南沙護漁艦隊出港不到三個小時,突然接到命令:不去南沙,轉航東沙。

  保七艦隊被迫中途返航,令臺灣輿論大嘩,進而釀成了被臺灣媒體稱為“一場無預警的'南海風暴'”。

  反對黨立法委員抓住此事抨擊政府決策如同兒戲,有損國家尊嚴,并要求黃昆輝(臺灣“內政部長”)、盧毓鈞(臺灣“警政署長”)負責。《中國時報》發表“社論”:“保七護漁折返事件必須要懲處有關官員。”

  有關人員不得不面對公眾輿論。

  黃昆輝、盧毓鈞、保七總隊長楊子敬舉行新聞發布會,對“保七事件”作出解釋。

  盧毓鈞說,保七艦隊在敏感時期巡護南沙,是他搜集各方面的情報后,認為引發高度沖突的美濟礁離太平島有些距離,不會有太大影響,所以決定按計劃出航。

  楊子敬擔任此次南巡艦隊的指揮官。他說三艘巡護艦每年年初都要進廠維修,4月底又要執行北太平洋護漁任務,所以,利用空擋前往南沙巡航。因為是和平巡航,相信不會引起沖突。沒想到釀成了如此大的風波。

  臺灣保七艦隊出航南沙突然折回,給國際社會一個印象:臺灣屈服于菲律賓和越南的壓力,對南沙群島的主權態度曖昧。菲律賓和越南曾就保七艦隊南沙護漁事先向臺灣當局提出過抗議。就在保七出航的當天,菲律賓參謀總長恩里萊公開威脅說,菲律賓海軍將進入南沙對抗臺灣艦隊。

  李登輝發表談話說:“護漁沒有必要跑那么遠嗎!”

  這種說法遭到了輿論的批駁。臺灣大學政治系一位教授著文說,李登輝的說法“是未經思考的說法。臺灣漁船最容易受到挑釁與遭人拘留的地方就是南海一帶,保七到南海護漁是名正言順的。一旦發生沖突,捍衛領土的責任才是國防部的,對外交涉的責任則是外交部的”。并認為臺灣對南沙群島的態度“消極”。這位教授建議說:“海峽兩岸對雙方在南沙群島的活動不但不要質疑,還需要相互呼應。因為'東協'(注:即'東盟'。)國家已結成同一戰線,利用海峽兩岸相互牽制的政治局勢,對抗兩岸的中國人。如果臺灣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還相互抵銷力量,實屬不智。臺灣和大陸不愿在主權問題上讓步,兩岸當局對于南沙群島問題可尋求合作方式,一致對外,雙方正可利用此一問題建立互信。”

  “尋求合作”,“建立互信”,談何容易!

  學術合作,也都是嚴格建立在“民間”層面。“民間”倒能超脫。總體講,兩岸學者對南沙群島的主權有著一致的看法,并積極地排除障礙、探索合作的途徑。即使如此,這個層面的合作仍然受制于兩岸的政治氣候。據參加國際南中國海研討會的學者講,每次參加會議,兩岸都先要爭“名份”,打內戰。“自己人和自己人先打得不亦樂乎。”一位學者說,“遇到這種情況,真是讓人痛心。大家都明白兩岸合作的重要性,但又不能不承擔歷史和現實分裂的后果。那種兄弟間的不和與猜忌,以致讓外人利用和看笑話。”

  氣候稍好時,兩岸學者的合作還會比較順利;氣候不好時,合作便會遇到障礙。

  1995年12月中旬的一天深夜,我被電話吵醒。一聽那蒼老的東北腔,便知是王恒杰教授。

  老人非常激動。他告訴我,他赴臺灣參加南海學術會的申請擱淺。

  此時,老人已是肺癌晚期。第二次南沙行,摧毀了老人的身體。然而,此行臺灣,是他與陳仲玉教授合作計劃的一部分。他非去不可。

  不批準的理由是,老人的身體狀況不適合作長途旅行。這不是關心和愛護老人嗎?“既然是關心和愛護,為什么讓我這個老頭子在大冬天來回跑那么多趟?”他說。“說我身體不好,但是醫生有證明,去開會沒問題。”

  王教授原計劃的學術交流就這么流產了。他無可奈何。他分析,不批準他應邀赴臺灣,可能是李登輝訪美兩岸關系空前緊張的緣故。

  1990年,大陸海軍希望跟太平島國民黨守軍聯絡。大陸海軍購買了“茅臺”酒和“中華”煙,往太平島送,但是遭到太平島國民黨守軍的拒絕。這批“茅臺”酒和“中華”煙放在永暑礁,一放好幾年,礁上的海軍官兵再饞酒再缺煙,誰都不去動,誰都知道那是給國軍弟兄預備的。

  “天長日久,煙生霉,酒蒸發,一撥一撥的守礁官兵看著都心痛。不是心痛這名貴煙酒就這么糟蹋嘍,而是心痛兄弟同胞間的隔閡太深了!”一位海軍上校說。

  一位權威人士分析說:“海峽兩岸是否能在南沙問題上進行充分地合作,取決于海峽兩岸關系總體政策框架的變化和調整。在目前的情況下,政治軍事的合作是不可能的。”

  “保七事件”便是一次實驗。

  然而,“保七事件”也讓我們看到了臺灣南沙政策執行過程中另一番情景,即政客與軍方態度的微妙差別。

  意味深長的是,這么一次涉及敏感地區的重大行動,“行政院長”、“內政部長”、“外交部長”、“國防部長”、“參謀總長”都不知道準確的出航時間。出航當天,黃昆輝接到了“警政署長”的報告:保七總隊19點出航。想必黃昆輝認為,他有足夠的時間來通報情況并征求各方的意見。下午,他與出席“立法院”質詢的“外交部長”錢復、“國防部長”蔣仲苓交換了意見。三方認為。即應阻止保七艦隊出航南沙。

  當黃昆輝不慌不忙地給“警政署”打電話時,“警正署長”告訴他,保七艦隊已經提前出航了!

  竟比預定出航時間提前了三個多小時!也就是說,幾乎是在對上層封鎖消息的的情況下,改變了艦隊計劃出航的時間。

  這簡直是開玩笑!這么重大的變動,居然不報告頂頭上司!

  楊子敬言之鑿鑿。他說,保七艦隊在出發前曾與“國防部”有過聯系。出發當天,“國防部”、海軍、“警政署”三家召開了聯席會,認為一切準備就緒,可以提前出發。

  而且,保七艦隊護漁南沙,行前作了大張旗鼓地宣傳,同行的還有記者和研究人員。黃昆輝曾兩次要求“警政署”暫緩執行保七南沙護漁計劃。“警政署長”卻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這“箭”不僅要發,而且還要提前發。

  當然,這“箭”還是被政客折回。

  臺灣警方與軍方協調立場,保七艦隊在“美濟礁事件”的背景下護漁南沙,演出了三部曲:大肆宣傳,違抗命令,提前出航。沒有某種強有力的默契和支持,是絕對不可能的。

  臺灣在1992年12月3日成立了“南海小組”,并且制定了“南海政策綱領草案”。草案確立了五大目標和九項實施綱要,其中包括配合國家統一綱領研究兩岸南海問題的有關事項,籌備南海問題國際研討會或兩岸及港澳多邊南海會議,強化戰備,對南海諸島加強巡邏等。實際上,這個“草案”只具有文本的意義,臺灣當局并沒有實際的行動。臺灣的南海政策仍然受制于臺灣對大陸的整個政策環境。我們能看到的現實是:一、九十年代以后,臺灣為了擴展國際空間,推行“南下”外交戰略,李登輝先后訪問了印尼、文萊、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東盟國家,用“渡假外交”的形式加強了與東盟國家的聯系,這是東盟國家與大陸建交以來,臺灣取得的“重大外交成就”。在這樣的背景下,臺灣方面不可能得罪東盟,在南海問題上與大陸默契、合作。二、江澤民提出大陸對臺關系的八點建議,隨后李登輝回應了六點建議,“江八點”和“李六點”仍有短期內不可能彌合的重大分歧。三、李登輝訪問美國后,兩岸關系空前緊張。大陸連續在東海進行洲際導彈實驗和大規模軍事演習,一者表明武力解決“臺獨”的決心,二者打擊李登輝的實力,意圖影響臺灣“總統”直選。在這樣的情形下,所謂的“南海政策綱要草案”便是一紙空文了。

  然而,臺灣畢竟還有一個“南海小組”來協調有關部門的步調,畢竟還有一個“南海政策綱要草案”來規劃和指導南海的一切行動。與之相比,大陸倒略有不足。

  鄧小平在八十年代末提出了中國解決南沙群島問題的十二字方針,即“主權歸我,擱置爭議,共同開發”。但是,迄今為止,大陸并沒有一個綜合部門、比如“南海工作委員會”這樣的機構來協調各部門的行動,組織制定大陸南沙政策的方案,以致在南沙群島已被瓜分完畢、周邊國家大規模開采石油天然氣的形勢下,“擱置爭議,共同開發”雖然頗具大國氣度,因為缺乏或沒有實際內容,缺乏或沒有談判的實力基礎,卻成了一個響應甚微的一廂情愿。

  臺灣也提出了“共同開發”的設想,但僅僅是說法。

  由此可見,大陸臺灣兩兄弟,在涉及國家主權等重大問題上,同室操戈,各行其是,不啻是中華民族一個不堪卒睹的悲劇。

  王恒杰教授說:“我就是要為了結束這個悲劇而努力。”

  勇 闖 太 平 島

  “太平島,你哪來太平!”

  船過太平島,人們都難免發出這樣的感慨。

  幾十年的隔絕,幾十年的猜忌,大陸人從沒有上過太平島。

  從海南島出發,過西沙群島、中沙群島,然后進入南沙群島。繼續南下,便可以看見如雁陣依次排列的南沙諸群礁:雙子群礁,中業群礁,道明群礁,鄭和群礁,九章群礁……太平島便在鄭和群礁西北。

  太平島是南沙群島最大的島,0.42平方公里。說是最大的島,卻小得可憐。0.43平方公里,在這滄海茫茫中,不過是一塊立錐之地。可在南沙,卻是一塊寶地。南沙群島,與其說是“群島”,還不如說是“群礁”、“群灘”、“群沙”。因為,“島”遠遠不如“礁”、“灘”、“沙”多。南沙群島200多個島、礁、沙、灘,只有11個島。這些概念,對于大陸人來說,真是太陌生了。

  所謂“島”,是露出海面,由沙洲堆積而成的陸地,植物茂盛,非特大風浪不能淹沒。

  所謂“礁”,是生長在海面附近的珊瑚礁體,漲潮淹沒,退潮露頭。

  所謂“沙”,分兩種。一種是“沙洲”,是指那些新露出海面的陸地,有一些松散的珊瑚、貝殼等堆積而成,容易被大風浪所淹沒,如越南占領的染青沙洲。一種是“暗沙”,覆蓋有碎屑沙粒的珊瑚礁體,在海平面以下,如曾母暗沙、北康暗沙等。

  所謂“灘”,是海底突起的珊瑚礁灘地,呈廣闊平坦的臺地狀,深度超過30米。

  這樣的地質地貌,人類難以生存,卻是魚類等海洋生物的天堂,卻是遠古有機物積聚、變質、演化的最佳場所。這也是周邊國家在七十年代才來認識和占領的原因之一。

  如此看來,太平島便益發顯得珍貴了。

  我們只能遠遠地眺望她。那飄浮在海面上的一小片蔥蘢,那終于能給人希望的生命綠洲,如同頑強拼搏、想擺脫厄運的諾亞方舟。

  王恒杰教授癡癡地望著她,滿心得溫暖和踏實。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迎接他的卻是令人絕望的槍聲。

  這是他進入南沙以來,第二次聽見槍聲。

  國際社會把南沙群島稱作是“亞洲的火藥桶”。可這火藥味兒也來得太快點了。

  航程緊張而陌生。一個陌生的海域,一個陌生的群島,一個東北老人的南沙行。漁民叫老人“王教授”,老人叫漁民“孩子們”,出了海,便像一個大家庭;出了海,大家的命運便拴在了一塊兒。王恒杰是尊長,漁民遇事一定要征詢和尊重他的意見。他也不會倚老賣老,端著教授的架子。船上的活兒,漁民不讓他干,他也不愿閑著。“王教授,你年紀那么大了,身體又不方便,休息吧。”漁民說。他說:“呆著也是呆著。”他幫著拉網,幫著廚房洗菜淘米做飯,幫著沖洗艙板打掃衛生。“只要出了海,就盡可能地不要成為大家的累贅,力所能及,干一點是一點,干著比呆著強。”他說。考古本來就不是端著架子的學問。荒郊野嶺,高山大川,滄海橫流,在那渾渾噩噩中尋找歷史的蛛絲馬跡,尋找人類社會、國家民族的生存依據。考古從來都依戀著一種文化一個民族的情緒,并構成了難以遏制的學術動力和學術激情。邊疆考古更是如此。中國人原無邊疆概念。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清朝以前,中國人奉行天下主義。“天下主義”的特征,按照梁涑溟先生所說,“不是國家至上,不是民族至上,而是文化至上”。也就是說,中國人的“天下主義”,基于中國人的文化自信,基于中國文化中一種包容感和“大而化之”的精神。這種文化的支持條件是,龐大的疆域,豐富的物產,綿延不絕的文化傳統,成熟的種植、灌溉、養殖技術,由非常穩定的價值觀所支持的自給自足的富裕社會。中國歷史上與周邊國家的爭端,只有兩種情形,那就是被侵略、被騷擾。然而,蒙古人和滿清對中國的侵略和統治,最后都以被漢文化的同化而告終。中華文化中,只有道德教化,而無軍事擴張。后來情形發生了變化。首先是急速向現代化邁進的俄國人給了中國人“邊疆”的概念。《尼布楚條約》、《中俄勘分界線條約》較早地確認了北部中俄邊疆。這之后,中國由陸地到海洋的邊疆問題便是一筆不堪回首的爛賬,一筆能追溯一百五十多年的爛賬,一筆讓中國人深感恥辱、永遠耿耿于懷的爛賬。中國人在得到“邊疆”概念的同時,得到了社會達爾文主義,得到了西方人弱肉強食的“森林規則”,被動地向誰強大誰說了算的現代國家邁進。王恒杰也很清楚,光靠考古考不回大好河山。他不過是在盡一份歷史學教授的責任罷了。他意識到這份責任,于是他來了。他是準備來受苦的。他早就成了漁民的一部分,甚至比漁民還漁民。因為他比漁民更了解南海的歷史。

  月明星稀,波浪翻涌,“突突突”的漁船疲憊地向前行駛。獨臂老人在給漁民們講故事。1917年,一個叫平田末治的日本人和一個叫小倉卯之助的日本海軍退伍中佐,曾組織探險隊到南沙群島探險。他們在考察報告中說,南沙群島各島有五百多戶華人居住,經營漁業。他們帶著攝影和測繪設備,登上了南沙群島的主要島礁。他們以為,南沙群島是一個無人的群島。然而,他們在太平島、南威島。中業島、南鑰島等島礁上,看到了中國人種植的田園、椰林,看到了中國人的墓葬、祠堂、神廟,幾乎每一個島上都有中國漁民居住,都有中國漁民的足跡。

  有一天,小倉登上了一個小島。他發現島上住著三個中國漁民。主人非常友好地接待了他。通過筆談,小倉了解到,漁民們對南沙諸島的位置、方向、航程和各島的物產都了如指掌。他根據與中國漁民的筆談和探險核實,完成了南沙群島各島的位置圖。1939年小倉在日本出版了《新南群島記》、《新南群島探險始末記》。他的著作實際上向全世界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事實,即:南沙群島早就有中國人居住了。

  “王教授,小島上的漁民是潭門鎮的嗎?”漁民小何問。

  “或許是吧。沒準還是你爺爺呢。”王恒杰故意逗他。

  “可我爺爺不識字呀?”小何當了真。

  到南沙遠海捕魚的海南島漁民大多是文昌人和瓊海潭門鎮人。老一輩漁民幾乎都去過南沙。王恒杰進入南沙群島,首先在永登暗沙找到古代海南人的蹤跡。

  永登暗沙是王恒杰1992年第一次南沙行的第一站。王恒杰沒想到,他剛親吻了南沙一下,南沙便給了他如此豐厚的回報。

  漁民小符從水底下鉆出來,手里拎著捕螺用的網袋。“王教授,你看,我給你帶會了些什么。”小符喊叫著。

  王恒杰一看,原來是一些碎陶瓷片。這些碎陶瓷片組合起來,是一個腹大口小的陶瓷罐。桔黃色,肩有四個對稱的耳朵,表面已是礁砂斑斑。王恒杰仔細觀察著。他眼睛一亮。“這是一件產于唐代的盛水器。它同海南陵水縣一代出土的陶瓷,幾乎出自一個人之手!”他興奮地說。

  再往西行,便到了福祿寺礁。這里收獲更大。他們撿到了印有“永保長春”款文和月中白兔圖畫的青瓷,還有“元 通寶”、“大德通寶”各一枚。更讓王恒杰驚喜的是,他們撿到了一個清代單葉大鐵錨。

  一天中午,二副小陳說:“王教授,我發現一枝插在水中的鐵桿。插得還很深,拔不動。”

  “別是爆炸物吧?”王恒杰說。

  “不像。”

  “那就再去一個人。要小心!”

  不一會兒,小陳和另一個年輕漁民拖回了一條沉重的大鐵桿,鐵桿末端有個鉤,桿上赫然寫著“大清廣造”四個隸書字。

  王恒杰一看便高興得大叫:“孩子們,這是一桿清代的單葉大鐵錨啊!”

  他鉆回艙內拿照相機。他要把這一歷史情景拍下來。可等他回到艙面時,眼前的場面把他驚呆了。漁民們正在七手八腳地敲砸鐵錨身上的珊瑚礁和鐵銹。

  “住手!你們給我住手!”王恒杰大聲喝道。

  漁民們嚇壞了。他們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老人為什么發那么大的火。平時和藹可親的老人,霎時間變成了兇煞惡神。

  見大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王恒杰感到剛才的語氣重了些。他和緩了口氣說:“孩子們,對不起,剛才我太急躁了。請你們原諒。這是一件國寶,是我國南沙群島主權的重要證據。這些銹巴正是它在海里沉睡了數百年的見證。把銹巴敲掉了,就等于把證據敲掉了。如果沒有了證據,鐵錨還有什么價值呢?將來拿到國際社會去論證,人家說我們的東西是假的怎么辦?”

  漁民哪知道這樣的利害?像一群剛做了錯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窘在了那里。船長陳在清見狀,主動上前承擔責任。他說:“王教授,是這樣的,我見鐵錨銹得太厲害,便叫他們敲。我不懂規矩,你批評我吧,與他們沒關系。”

  “我知道你是好心。也都怪我沒講清楚。”這時的王恒杰氣早就消了。他拍著船長的肩膀說。

  “以后撿到東西,記住,一定要保持原貌。”他接著向大家強調。

  “記住嘍!--”大家一陣歡呼后,又紛紛翻身躍進了大海。

  在歷史學家看來,活證據和死證據一樣的重要。

  文昌縣東郊鄉老漁民王安慶也在講著一個古老的故事:“我十五歲(1928年)起就與潭門港彭正楷同去南沙捕魚,直至二十三歲,前后在南沙捕魚達九年之久。其中有六年長期住在南沙群島上,三年是冬去夏歸。南沙群島的羅孔(馬歡島)、紅草峙(西月島)、奈羅下峙(南子島)、鐵峙(中業島)、第三峙(南鑰島)、黃山馬東(敦謙沙洲)、黃山馬(太平島)、南乙(鴻庥島)、稱鉤(景宏島)、雙門(美濟礁)、鍋蓋峙(安波沙洲)、石盤(畢生礁)、鳥仔峙(南威島)等島礁都去過和住過。住南沙群島,要帶足一年的糧食和生活用品,錢向東家借,船向公司租。……捕魚所得百分之七十歸東家,百分之三十歸漁工。在南沙群島上搭棚居住后,把捕獲的海龜、海參曬干,過秤,放入木棚地窖內儲藏,待傳來時再運走。當時住島的人,每個島有十人左右,每個島都留有有經驗的漁民(先輩以來都這樣)。鋪前港的蒙全洲在南沙住了很久,對西、南沙都很熟悉,是很有經驗的老漁民。

  “在南沙各島,有井就有人住過。羅孔、紅草峙、奈羅、鐵峙、黃山馬、鳥仔峙等島都有我們漁民挖的水井,鐵峙的水井是用石頭砌起來的。奈羅的水井被日本人重修過。在黃山馬東、第三峙、南乙也有我們挖的水井,但水味不好,不能食用。

  “在南沙各島,凡有人住的地方都有廟。鐵峙、紅草峙、黃山馬、奈羅、羅孔、第三峙、鳥仔峙等島都有我們漁民祖先建造的珊瑚廟。漁民到南沙后都要到廟里去祈求保佑平安和生產豐收。漁民死在南沙的也不少,我親眼見到漁民林猷釗死在黃山馬,還有一個保陵港的漁民死在第三峙。傳說就更多。'一百零八個兄弟公'就是一例。這一百零八個兄弟中,有72個孤魂,36個兄弟。72個孤魂是我們的先輩在西南沙下海作業過程中先后死去的,36個兄弟是同在船上遭風暴遇難的。其實,我們漁民先輩在西、南沙死去的何止這些人。

  “我15歲去南沙時,有日本人在奈羅、鐵峙挖鳥糞,開始是在奈羅挖鳥糞,奈羅挖完后轉到鐵峙挖,當時一百斤鳥糞值九十元(日元)。(注:1921--1929年,日本拉薩磷礦公司在南沙太平島、南二子島開采鳥糞。)日本人中有一個叫川奇良,懂得海南話。我們在南沙鐵峙等島,除了而捕捉海參、海龜等海產品外,還在島上種椰子。木瓜。西瓜和番薯,還種些蔬菜。

  “我20歲(1933年)住在鐵峙時,法國三艘軍艦侵犯我南沙,上島升法國旗,并用一個玻璃瓶,內放用法文寫的東西,埋在地下,想作為主權的證據。法國人在島上升旗后,要我們五個漁民在法國旗下照相。當時一起照相的有:王安慶、王安和、(我的哥哥,現住新加坡)、王安榮(堂兄)、王安積(堂兄弟,在泰國)、黃信金。當時我手里拿著二胡,以后又叫我們到他們的軍艦上去,艦上有越南人當兵,他們講的是法語和安南語,我們聽不懂。法國軍艦以后又開到別島去升旗。他們離開后的當天晚上,我們認為這是中國領土,我們就將他們埋下的標記挖掉,取出玻璃瓶,后來把它拋掉了。相隔十天左右,鄭蘭錠乘盛興號船來到鐵峙,因為他會爬樹,就由他上樹把法國旗解下來了。(注:這便是著名的'九小島事件'。1930年,法國人乘日本人撤出南沙之際,派炮艦'馬爾休斯'號占領南威島。1933年4月7日-12日,法又派通報艦'阿斯特羅拉勃'號和'阿勒特'號侵占了安波沙洲、太平島、鴻庥島。南鑰島、楊信沙洲、北子島、南子島、中業島,并于同年七月宣布正式占領。法國占領南沙群島的舉動遭到了中國政府和輿論的強烈抗議和遣責。中國政府向法國政府質問時,法國政府辯稱:這不是法國政府的安排,是法屬越南勢力所為。1939年,日本人占領西沙群島,又進而趕走南沙群島的法國人,于4月9日以官報形式正式宣布占領南沙群島,并改名為'新南群島',與東沙、西沙一起劃歸臺灣高雄縣管轄。日本人在太平島南岸建有混凝土防波堤,防波堤西建有碼頭和五百米棧橋,棧橋上有輕便鐵軌;還建了電臺、電廠、倉庫、水井、蓄水池、神社、宿舍、道路、防空洞、曬魚場、墳墓等。日本人還把太平島作為潛艇基地。)

  “當時的帆船,從文昌到西沙要36個小時左右,從西沙到南沙要50多個小時。從新加坡回(文昌)清瀾港,西南風,風力四、五級,半個月可到。在南海航行曾流傳一個傳說,說天氣惡劣時,桅頂有一顆星,這時就要投飯團入海祭之,以保平安。傳說這顆星是女神的化身。”

  年級大一些的漁民都知道這個傳說。說是古代有一個女人要去南洋,但船上有規矩,不能帶女人。因為漁民迷信,遠航如果有女人,就會帶來厄運,就會有顛覆的危險。在女人的苦苦哀求下,心慈的總簿便悄悄收留了她。船出海了,總簿把女人藏在箱子里,每天給她送飯。一次送飯時被船主發現。船主命令:“把她推到海里去!”女人被推進了海里。女人死后化為神祗。女人知道,漁民遠海捕魚,兇多吉少,難以預料多少風云變幻和驚濤駭浪,所以多有禁忌。女人化為神后,專門為漁民指點兇兆。當天氣不好時,她便化作星辰,出現在漁船的桅桿頂上,向漁民預警。

  女神化作的星辰永遠在那里高懸著。她的神色憂郁而疲憊。南中國海已經沒有了安寧。她不敢稍有懈怠。她還要警示中國漁民不敢稍有懈怠。

  無論是王恒杰的故事,還是老漁民的故事,都已經非常久遠了。

  “王教授,小倉和中國漁民在一起的島叫什么名字?”小何還沒忘了這個茬。

  “雙子島。”王恒杰說。

  “哎,前面不就是北子島了嗎!”有人大喊。

  北子島,南子島,一北一南,便是雙子群礁的一對雙胞胎。這對中國的雙胞胎如今已是分屬他人。北子島被菲律賓人占領,南子島被越南人占領。

  北子島在南沙群島的最北端,應該是南沙群島的第一站。

  北子島越來越近。“咱們上去看看。”王恒杰向船長陳在清建議。

  船長一聽就急了。“去不得!去不得!他們可兇了。船一靠近,他們就放槍!”

  “咱們試試看。看他們敢把咱們怎么樣!”王恒杰說。

  漁船猶猶豫豫向北子島開去。

  菲律賓軍人開槍了!“噠噠噠!”--“噠噠噠!”--漁船在一公里開外被警告:不得靠近北子島!

  “再試試南子島。”王恒杰還有幾分僥幸心理。

  然而,南子島越南人的槍聲告訴他了同樣的結果。

  北子島、南子島他國軍人的槍聲讓王恒杰感到憤怒,而太平島國軍的槍聲卻讓他傷心。臺灣海峽一水之隔,兩岸同胞咫尺天涯。

  太平島是中國主權的象征。中國人在太平島行使南沙群島的行政管理權利已是整整半個世紀。早于任何周邊國家。二戰結束后,南海諸島又一次為各國所覬覦。1946年6月,法國人回到印度支那。法國人派軍艦到西沙視察,并播發了消息,意欲重新奪取南海諸島。這時菲律賓外長也宣稱,要把南沙群島劃入菲律賓的國防范圍。當時的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長官陳儀將此國際動態具報中央,并要求中國政府根據《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精神,從日本人手里接管臺灣澎湖列島和海南島后,順勢接管南海諸島。國民政府行政院責成外交部、內政部、國防部會商收復措施。經會商決定:一、由國防部協助廣東省從速接收團沙群島(即南沙群島),接收之地理范圍,由內政部擬定。二、關于該群島之地理位置及所屬各島名稱,應由內政部繪制詳圖,重行擬定,呈(行政)院核定。三、為應付將來可能發生爭執起見,應由內政國防兩部暨海軍總司令部,將有關資料即送外交部,以備交涉之用。四、以上各點,由外交內政國防三部,會同呈復行政院。三部會后,由內政部長張厲生、外交部長王世杰、國防部長白崇禧向行政院呈報了會議紀錄。此后,海軍任命海軍上校林遵為指揮官,姚汝鈺為副指揮官,率領護航驅逐艦“太平”號、獵潛艦“永興”號和登陸艦“中業”、“中建”號組成的艦隊,分成兩組編隊南下,接管原屬臺灣省管轄的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林遵指揮“太平”艦和“中業”艦接收南沙群島,姚汝鈺指揮“永興”艦和“中建”艦接收西沙群島。由于國民政府決定將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劃歸廣東省管轄,廣東省政府任命省政府顧問麥蘊瑜為南沙接收專員,并組織了氣象、地理、考古、水利等數十名專家登“中業”艦,隨艦隊赴南海接收南沙群島。11月初,艦隊由廣東虎門港抵達海南島榆林港。這是繼鄭和下西洋五百多年之后,中國的強大艦隊再次進入南中國海,意義非同尋常。

  南中國海并沒有想像中的那么美妙。11月,正是東北季風肆虐的季節。這不是出海的好季節,然而,形勢逼人,刻不容緩。林遵艦隊出航了。然而,林遵艦隊的見面禮,是南中國海的狂風惡浪,罕見的狂風惡浪!--“轟隆隆--轟隆隆--”,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艦隊撲來,仿佛要把艦隊撕碎,吞噬!這時的中國海軍不熟悉南中國海的脾氣,他們要繼續航行,要與這狂風惡浪直面搏殺。隨艦領航的海南島漁民不同意這種莽撞的作法。漁民知道南中國海東北季風的厲害。而且,根據計算,如此大的風浪,繼續航行有可能把登陸艦攔腰折斷!鋼鐵之軀,生生地被攔腰折斷,這是何等恐怖的場面!南中國海在與林遵艦隊較勁,在與林遵艦隊游戲。林遵艦隊兩次出海,竟然兩次被風浪打回榆林港!真是太不給面子了!林遵艦隊是二戰之后周邊國家進入南中國海的最強大的艦隊。它能打敗任何一個敢于挑釁的敵人,卻對這風浪無可奈何!在林遵看來,艦隊被風浪兩次打回榆林港,真是不祥之兆。這種情形,是他海軍生涯中從未有過的。

  正當林遵艦隊與南海處于膠著狀態的時節,來了一段小插曲。海軍總司令桂永清乘“峨嵋”艦由上海抵廣州,準備視察粵瓊臺澎等地區。恰在此時,海軍總司令部參謀長周憲章從南京給桂永清發電報,說西沙海域發現一艘法國巡洋艦。桂永清隨即將情報透露給了隨艦視察的美國駐中國海軍顧問團團長莫雷海軍少將,試探美國人的態度。莫雷對法艦行動“一笑置之,態度輕蔑”。桂永清根據行政院決策和美國人的態度,即令林遵艦隊從速接管西、南沙群島。在這種情況下,林遵艦隊只好讓艦隊一分為二,分別行動。“永興”、“中建”兩艦在11月底,趁著一個好天氣趕往西沙,11月24日完成接收西沙的任務。“太平”、“中業”兩艦則于12月9日中午12時整從榆林港啟航,駛往南沙群島。

  12月2日上午5時許,林遵艦隊在距太平島一公里處拋錨。當時的南沙專員麥蘊瑜先生已是九十余歲高齡。麥老先生,廣東中山人,1897年出生,1920年畢業于上海同濟醫工學堂(同濟大學前身)土木工程系,1922年留學德國,專攻水利工程和水工試驗,1927年回國。抗戰勝利后,他任廣東省政府顧問,接收南沙群島專員,廣州市工務局局長等職。1949年以后,他歷任廣東省水電廳珠江水利委員會總工程師,省科協副主席,廣東工學院院長。他回憶說:那幾天,天氣意外晴好,風平浪靜,遠望綠島如線。林遵命令陸戰隊員乘小艇登陸,武裝搜尋,確認島上無人后,便在樹上升起了國旗。當太平島升起了國旗時,艦上響起了一片歡呼聲。8時許,指揮部、接收人員、守島海軍官兵乘小艇登陸,時值退潮,小艇不能前行,全體人員下艇,涉水200米后上岸。涉水時,看見海參、海綿、魚類、貝殼滯留于珊瑚礁水渦深處,生命靈動,色彩斑斕,極盡奇觀!海南島漁民原稱此島為“黃山馬峙”。為了紀念“太平”艦登島成功,遂用“太平”艦艦名為該島命名。島上有椰子樹、木瓜樹、香蕉樹及其他矮樹。登島中國海軍官兵摧毀法國和日本的所有殖民地碑記,并在島之西南方防波堤末端日軍建立的紀念碑原址,豎立了“太平島”碑石;在島之東端,另立“南沙群島太平島”碑石,永作憑志。立碑完畢,全體人員在碑旁舉行了接收和升旗典禮。這時,幾個士兵點燃了幾掛大鞭炮,“噼噼啪啪嘣嘣”的鞭炮聲在太平島的天空炸響,一群海鷗被驚嚇得四處亂躥,“鷗--鷗--”之聲不絕于耳。典禮結束后,隨即開始用平板儀多角形導線法環島測量,共用十個小時,測得萬分之一太平島地圖。該島東西長1360米,南北寬300米,算出面積0.43平方公里。

  麥專員極有興致。南沙群島海域總面積82萬平方公里,是管轄它的廣東省的四倍。如此大的海疆,如此小的島嶼,像是浮游在海上的一個小小的精靈,一個備受蹂躪又不屈不撓的精靈。要在太平島建立整個南沙群島的神經中樞,他既是南沙群島的“總督”,又是太平島“島長”。因為,四周環海,四顧茫茫,沒有艦船,插翅難逃。“走一圈,看看需要多少時間。”麥專員說。他在隨員的陪同下,環島漫步,一周下來,“50分鐘”。

  廣東省在太平島設立了南沙群島管理處。隨后,又將鐵峙命名為“中業島”,以紀念登陸艦“中業”號;又先后去到北部的西月島和西南部的南威島豎立主權碑志。

  1947年3月,國民政府將西、南沙群島“暫行交由海軍管理”。5月,臺灣大學地質學系主任兼臺灣省海洋研究所所長馬廷英、臺灣大學地質學系副教授郭令智、助教宣桂清、海洋研究所研究員范傳坡及中央氣象局人員等20余名專家學者,隨艦到南沙群島進行科學考察。6月1日,南沙群島氣象組開始工作,每天格林威治時間2時30分至10時30分以13000千周播發氣象資料,報告氣壓、風向、風速、云量、能見度等。2時45分至10時45分重發氣象資料。南沙群島氣象臺呼號為“XNJ”。

  麥老先生回憶說:南沙群島收復后,政府作了一系列工作,第一、于1947年3月廣東省政府組織成立了西南沙群島編纂委員會;第二、1937年6月11日至15日,為了喚起國人對南疆之重視,在廣東省文獻館舉辦了西、南沙群島物產展覽會。展覽會由西南沙群島志編纂委員會主辦。展覽分五個展室,展品1300件。第一室為歷史地理文獻圖籍,展室有從西、南沙群島發掘的唐代以后開元、洪武、永樂的古錢。第二、第三室為魚類海產圖表于標本,第四、第五室為兩群島帶來的物產,如珊瑚、螺貝等。參觀展覽的人數達30萬之眾!第三、1947年12月1日,國民政府內政部正式確定東沙、中沙、西沙、南沙群島及其所屬島嶼礁沙之名稱,原“南沙群島”改稱“中沙群島”,“團沙群島”改稱“南沙群島”,并向全世界公布了南海諸島新的標準地名。(注:1949年后,有一段時間新中國沒有完全沿襲國民政府的命名,如在政府聲明中仍然稱“南沙群島”為“團沙群島”,后又改為“南沙群島”。)

  1949年解放軍占領海南島,國民黨害怕解放軍渡海圍殲太平島守軍,迅速將太平島守軍撤到臺灣。1953年,國軍重返太平島。

  一晃就是四十年!這四十年,世界發生了何等巨大的變化。東歐激變,蘇聯崩潰,隨著柏林墻“轟隆隆”倒塌,幾十年來所謂兩大陣營的冷戰宣告結束。整個世界都在發生變化,整個世界都在等待著書寫新的篇章。然而,十分遺憾的是,臺灣海峽兩岸的分裂局面并沒有結束,兄弟之間的隔閡并沒有消除,他們隔海相望,互相之間充滿了敵視、懷疑、憂慮和猜忌,臺灣海峽的氣氛不僅沒有得到緩和,反而硝煙彌漫,空前緊張。

  王恒杰教授被有關部門批準的南沙群島考察計劃中,并沒有登太平島的計劃。他打了個埋伏。他拼著老命闖南沙,首要的目標就是太平島。他說:“這是我的使命。我一定要以大陸學者的身份登上太平島。”他在申報計劃時,把這最重要的一點隱瞞了。他知道,這是嚴重犯規。同時,他也知道,正式申請,百分之百被“槍斃”。太平島對于大陸人來說,是絕對的禁區。可是對于一個考古學家來說,考察南沙群島卻不能登上最大的島,等于沒去過南沙群島。這個風險值得冒。

  漁船帶著遺憾繞過雙子群礁,進入鄭和群礁,太平島已是近在眼前!

  登島前一天,漁民們發現,王教授心事重重,仿佛有許多話郁悶在心里,滿臉的躊躇。對于登太平島的后果,他實在沒有把握,畢竟太敏感,畢竟沒有先例,他老頭子可以豁出去了,可連累了這些漁民怎么辦?他有些猶豫。是不是請示一下家里?

  “給我接通指揮部。”王恒杰對船長陳在清說。

  鎮漁業指揮部接通了。

  “請接海口。……”王恒杰拿過電話說。

  對方是海南省有關方面的負責人。下面是相隔南中國海和海南島1500公里的一場對話,氣氛頗為緊張。

  “我要登太平島考察。”王恒杰說。

  “你事先沒有計劃。”對方說。

  “我現在認為有必要。”王恒杰堅持。

  “建國以來沒有這個先例!”對方說。

  “沒有先例可以創出先例!”王恒杰不認為理由成立。

  “不管怎么說,絕對不能上島!”對方斬釘截鐵地說。

  “……”

  話說到這種地步,便僵在哪兒了。

  對方意識到,王恒杰畢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考古學家,用命令式的口氣肯定不行。對方規勸道:“王教授,這件事太敏感了,弄不好,人家說你叛變投敵,可是一條大罪狀啊!”

  一聽這話,王恒杰生氣了。他說:“你不要嚇唬我!我只是上島考古,怎么能說是叛變投敵?!豈有此理!”

  “王教授,你也是幾十歲的人了,還這么書生氣。你說你是去考古,下次文革一來,你跳進南海也洗不清呀!再說,如果臺灣駐軍說你是中共間諜,把你抓去怎么辦?”對方連唬帶勸。

  王恒杰不吃這一套。“不管怎么說,我是主意已定,非去不可了!”

  “你一定要去,我們決定不了,得請示中央。否則,后果自負!”對方態度嚴厲,絕不讓步。

  王恒杰也生氣了,鐵青著臉,“砰”地一聲掛了電話。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沖著大海喊道。

  他認為,他這不是亂來。南沙群島考古,是他的宿愿,更是他深思熟慮、精心策劃的結果。如果不上太平島,他將“前功盡棄,空手而歸”!而且,他認為,他的行動,“是絕對的愛國主義”!

  王恒杰的”愛國主義“感動了在場的所有漁民。他們看著這位年已花甲的獨臂老人,不禁要問:他圖得是什么呢?沒什么可說的,他們一定要把王教授送上太平島!

  可這時,有人問船長:“王教授登島時,萬一被島上駐軍打死或打傷怎么辦?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我們回去怎么向省里縣里鎮里交代?”

  本來支持王恒杰的陳在清被這一問,也猶豫了。王教授出了事故,回去真是沒法交代。看著船長沉默的臉色,其他漁民也不說話了。漁船是私人股份合作購買的船,船長既是船老大,又是老板,更是整條船的靈魂,船上重大的事兒,他不發話,天王老子來了都不行!出遠海捕魚,船長對全船的人身家性命擔負著天然的責任。--不論是北京來的獨臂教授,還是船上的父老兄弟,他都要一個不缺地帶回去,完完整整地帶回去。他們這一代潭門鎮漁民到南沙捕魚拾螺,風險要遠遠大于幾十年前、幾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的父輩。他們現在面臨的不僅僅是風云變幻暗礁險灘,還有兇殘的海盜和外國占領軍。1984年以前,政府對南沙群島實行海禁政策,不允許漁民前往南沙捕魚。而且,這種海禁政策比任何朝代都實行得徹底,因為沒有任何朝代把漁民管得像人民公社大隊生產隊那么徹底。1984年以后,國務院批準南沙捕魚,潭門鎮漁民才開始繼承先輩遺產。1988年,中國海軍進入南沙群島,漁民歡欣鼓舞,以為這樣以來,在海軍的保護下,他們的安全便有了保障。然而,事實卻不如人意。漁民說,他們去南沙是越來越沒有了安全感,雖然中國占領了七個島礁,南沙水域還經常有中國軍艦巡邏。這七八年的心酸和恐懼真是一言難盡!

  “大家不要為難。”王恒杰站起來說,聲音低沉。“本人這次來南沙,已作了種種考慮。在海口時,我已經安排了后事。萬一有一個好歹,與大家無關。太平島考古是我此行的主要目標,就是游我也要游上島去!”

  大家沒想到老先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沒想到老先生有如此這般視死如歸的氣慨。考古,不是作學問么?怎么會弄出如此這般悲壯的場面來?

  “這怎么行!”

  “這怎么行!”

  大家一片驚呼!

  “怎么不行?”他從提兜里拿出一件救生衣,好像是說,今天的情景早在他的預料之中。“我會游泳,千兒八百米難不倒我。”

  “……”老先生當了真,大家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請大家放心,只要我能上去,就一定會回來。如果被打死了,請船長向省府通報一聲就行了,遺體海葬,不必送回大陸。”王恒杰安慰大家的同時,托付了后事。

  風蕭蕭兮,--老人神態傲岸,左臂的空袖管在風中飄舞著。

  他在等待著漁民的回答,但是他的眼神告訴大家,他登太平島的主意已定,絕不回頭。

  漁民們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或許拿回大陸去說,人家也不會相信,一個北京來的教授,一個花甲老人,一個獨臂花甲老人,一個可以叫父親的獨臂老人,居然和他們這些喝南海水長大的漁民較勁,居然要在眾目睽睽下游上太平島!既不為名,也不為利,僅僅是為了生養他們的南中國海!這樣的安慰和托付比痛罵他們一頓比用鞭子抽他們一頓還難受!漁民也有自尊心。尤其是船行南沙,這種自尊心屢受侮辱和傷害,某些情緒遠遠勝于大陸的國民。

  此情此景,攪熱了年輕漁民的血。

  “王教授,你別說了。說什么我們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去冒險。”漁民小何說完,嗚嗚地哭起來。

  “小何說的對。那么多年輕人在船上,讓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游水上島,這不會讓臺灣軍人笑話嗎?”另一個漁民說。

  “誰說讓王教授一個人游上太平島了!”

  “我們應該幫助王教授上島。”

  “船長拿個主意吧。”

  大家的眼光全部集中到了陳在清身上。

  陳在清是個穩重的人,更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船長。他在船上有著很高的威信。他平時話不多,但是,他不發話,誰也不敢亂動。在海上,船長就是國王。

  陳在清沉默不言,似乎在考慮著什么。

  “亞叔,讓我送王教授上島吧!”陳在清的侄兒陳澤和在一旁說。

  陳澤和明白叔父的心思,顯然,大家說服了叔父。可是對于船長來講,他必須考慮到此行危險,派誰去比較合適。

  陳澤和,二十六、七歲,復員軍人,曾在海軍南海艦隊服役三年,與其他漁民不一樣,他身上透著軍人的氣質。王恒杰對他印象深刻。這是個文靜內向又很機靈的小伙子。

  陳在清滿意地點點頭。侄兒水性好,普通話講得好,辦事謹慎踏實,是最佳人選。他對王恒杰說:“王教授,我們非親非故,天南海北,但是,坐在一條船上就是一家人。我們怎么可能把你扔下不管呢?你是公家派來的,也是為國家辦事,我們也有一份責任。這樣吧,讓我侄兒駕舢板送你上島吧!”

  “謝謝,謝謝!”王恒杰大步上前,握住了船長的手,握住了小陳的手,連聲道謝。

  船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事情便這么決定了下來:第二天中午十一時準時出發。

  晚上,船長來找王恒杰。“王教授,跟你商量件事。”

  “有什么事兒盡管說。”

  “明天你們要上太平島,這可是件大事。我想按照船上的規矩舉行一個儀式。”

  王恒杰在南海闖蕩多年,一聽就明白船長是什么意思。他說:“入鄉隨俗。”

  “那好,一切都聽我安排了。”船長說。

  “擺案!”

  “備香!”

  “殺雞!”

  一陣吆喝后,全部準備停當。船長設香上案,為王教授與侄兒祈禱。

  此時,月光如水,把前艙板清洗得無比圣潔。

  王恒杰也跪下了。他是個學者,同時也是個無神論者。國不泰,民不安,人的命運好壞,與人們心目中那些神靈有何干系?南海有一大堆神靈。漁民的祈禱詞云:“策賜山峰布斗,明芝興德顯神,順贊天后圣母元君,左千里眼神將,右順風耳守海將軍,掌倉掌庫天仙大王,貓注娘娘馬伏波爺爺,一百零八兄弟公,男女五姓孤魂。”而南海最大的神祗是“南海觀世音菩薩”。都要一一拜到,碰到是誰就是誰。任何一個海神顯靈,都能保佑平安。宗教的起源大抵是人的薄弱,命運的不可捉摸,自然的某種不可知,并同時感覺到冥冥中有一種懲惡揚善的力量在發揮作用,進而成為超越各種人類知識的精神狀態。無援無助的茫茫大海,比任何地方都顯露出了人的薄弱,所以漁民在祈禱的時候,心中的神靈比大陸的人要多得多。在一種虔誠和神秘的氣氛中,王恒杰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不是那種聽天由命的人。他的一生便是不斷向命運挑戰的一生,要不然他不會在他的晚年只身闖進南海,干出一番讓世人震驚的事情來。他說過:“我雖然少了一支胳膊,但是我決不加入殘疾人協會。因為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殘疾人。”然而,他跪下了。在他看來,這不是軟弱,而是接受挑戰前的一次自省。幾十年邊疆考古生涯,遇到多少艱難險阻,他都能逢兇化吉,以致今天能來到太平島前來完成一個大陸學者的使命,其中必有一種力量在支持著他,保佑著他。此時,他祈求著它的來臨,能繼續支持他,保佑他。

  "王教授,我們是不是需要一個標志?”陳澤和問。

  “小伙子,別著急。你看,這是什么?”王恒杰笑嘻嘻從挎包中拿出一面白底紅十字旗。

  為了這次能登上太平島,王恒杰作了充分的準備。一年前,他便問過曾經上過太平島的一位臺灣學者,怎樣才能登上太平島。臺灣學者建議,“手執白旗”。可他尋思,白旗不好。一個大陸學者,打一面白旗,成何體統!他決定改成紅十字旗。打紅十字旗,以求醫的名義登島,名正言順,不失尊嚴。

  中午十一點,準時出發。為什不早不晚,偏挑中午十一點走,這里面有講究。王恒杰說,這個時候海面清晰度最高,島上國軍最容易發現小舢板,可以及早清楚地看到紅十字旗。再者,臺灣學者專門告誡。國軍在太平島周圍水域大量布雷,視線好,小舢板也容易發現水雷。只有這個點走才可能最安全。

  陳澤和取過旗,跳上小舢板。王恒杰挎上他那個小挎包,與18個漁民一一握手告別。船長拉著他的手說:“王教授,千萬小心,上不去,就回來,人要緊,不要硬上。”

  “王教授保重。”

  “王教授,我們一定等你回來!”

  漁民一個個上前叮囑。每只伸過來的手,像老虎鉗一樣有力,仿佛說,我們是你的堅強后盾!王恒杰感動得老淚縱橫。

  “大家放心,我一定會回來。再見!”

  陳澤和剛把王恒杰扶上船,又被船長叫上大船。

  “澤和,你過來,我有話說。”船長把陳澤和拉過一旁,“教授是北京派來的人,你一定要保護好他。教授出了事,你不要回來見我!”

  “亞叔放心。”陳澤和神色嚴肅。

  叔侄倆的眼神剎那間碰了一下,船長心里有了幾分把握,他拍了一下侄兒的肩膀,說:“好,去吧!”

  小舢板離開大漁船,朝著太平島碼頭方向開去。這個方向,顯然是一條航道,航道旁是布雷區,有著明顯的標志。

  “小陳,船往雷區開!”王恒杰突然吩咐道。

  小陳一愣:這不是找死嗎?小陳在后面駕舵,獨臂老人背對著他,站立在船頭,盡可能高地舉著紅十字旗。在一片碧藍碧綠的海天背景下,紅十字格外耀眼。

  “王教授……”小陳有些不理解。

  “別怕。我們要向島上的國民黨軍表示,我們登島沒有惡意。”王恒杰沒回頭,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前方說。

  小陳立即明白了王恒杰的意思,“最危險的地方可能最安全”,一橫心,船頭偏離了航道。

  三海里,--二海里,--一海里--小舢板慢慢地朝前開,太平島已是近在眼前。越靠近越是緊張。再往前,后果將是什么,真是難以預料。作為一個考古學家來說,等待他的不是歷史之迷,而是子彈、炮彈和水雷,真是莫大的諷刺和悲哀!他最耽心的是小陳。小陳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一個三個孩子的家庭失去父親,無論如何不能讓一個年輕人因為他這個老頭子血灑南沙!

  看見椰林了。

  看見碼頭了。

  甚至能看見士兵了!

  越往前開壓力越大,死神逼得越近。

  怎么搞的,岸上還沒有一點動靜?

  突然,“嗒嗒嗒--”,國軍的槍聲響了。停止前進!小舢板受到了警告。島上的國軍終于發現了他們。王恒杰一直繃緊的神經這才松弛了下來。“停機。”他吩咐道。按照國際慣例,“停機”就是準備接受檢查。

  不一會兒,一艘炮艇包抄過來。炮艇慢慢靠近。當他們看見小舢板上只是一個獨臂老人和一個年輕人時,這才放下心。

  “你們是哪兒來的?”艇上一個軍官問。

  “海南島。”小陳說。

  “北京。”王恒杰也不隱諱。

  沒等國軍軍官再往下問,王恒杰便大聲喊道:“見到你們非常高興。南沙群島是中國領土。太平島的中國將士萬歲!”

  國軍官兵非常驚奇。太平島幾十年沒有見過大陸同胞。而且,可以斷定,眼前這個獨臂老人,不是漁民。

  “我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的教授,是來南沙考古的。這是我的名片。”王恒杰主動遞上自己的名片和港臺報刊關于他的報道。為了證實身份的真實性,他還把那位臺灣學者的名片遞過去。

  軍官看了王恒杰的名片和報紙后,連忙道歉:“原來是自己的兄弟同胞!王先生,真是對不起。向自己的兄弟同胞開槍,真是難為情。”

  “沒關系。”王恒杰感到了血濃于水的同胞親情。“南沙局勢那么緊張,這也是你們的職責。”

  軍官并沒有因為同胞親情而放松警惕。他又訊問:“你們來干什么?”

  “我要見你們島上的長官。”王恒杰說。

  “求醫可以,見長官不行。”軍官說。

  “請你務必轉告你們的長官,我是考古專家,是專門來論證南沙主權的,希望能受到接見。”王恒杰堅持。

  軍官見狀便說:“王先生,您稍等,我去請示一下。”

  一會兒,軍官跑回來說:“王先生,長官同意見面。”

  這時,碼頭上已經聚集幾十個國軍官兵。在南沙守衛島礁,幾個月見不到生面孔,別說見人,只要看到一個活物上島都親切,更何況來了兩個大陸同胞。其中的獨臂老人,還是大學教授呢!

  就這樣,王恒杰成為1949年以來第一個登上太平島的大陸學者,并受到國民黨守軍的鼓掌歡迎。他邊走邊喊:“炎黃子孫是一家!南沙的中國將士光榮!”

  這一天是1992年5月23日。

  “生 死 場”?“名 利 場”?

  北京西山,漸漸變得焦紅。西山腳下的北京胸科醫院,遠遠躲開了大都市的喧囂,優美而寧靜。一條小路把我引向了病區。

  這便是威猛剛毅的“南海獨臂俠”?這便是傲視風險以命相搏的考古學家?

  王恒杰睡在一張昏暗的病床上。身體蜷作了一團。黑黑的蚊帳,皺皺巴巴的床。同屋的病友見有人來,一旁遁了。

  他1995年5月第二次進入南沙時,已不勝體力。他感到了胸腔的壓迫。船在海上航行。香港記者訪問他:“王教授,感覺怎么樣?”

  “胸悶,喘不過氣來。”他說。

  他不知道他的肺部已經出了毛病。回北京,醫生說,他得了肺結核,導致胸腔嚴重積水。于是就按肺結核治。三個多月下來,不見好轉,反添嚴重。他在病床上只能側臥,以免胸積水壓迫,臉上痛苦不堪。

  后來證明,醫生誤診。他得了肺癌,已是晚期。

  我見到的王恒杰,已是心力交瘁、被南海風浪折磨垮了的王恒杰。

  他已經很難恢復了。他好像永遠在海上飄浮著,好像永遠生活在搖呵搖的狀態中。生病蜷著,漁船上也是蜷著。1995年出海的情景幾乎和1992年一模一樣。還是那撥人,還是那艘79噸小漁船,只是船長換了人,只是大家年齡都長了三歲。因為船小,空間有限,他的床頭緊頂著柴油機排氣管。排氣管終日“咚咚咚”的聲音、濃縮在艙內的廢柴油味兒,使他根本無法入睡。初夏的南海本來就很熱,再加上火燙的排氣管,連“悶”帶“烤”,實在沒有許多人想像的那么浪漫。再看這張床,睡上一個瘦小的海南漁民倒是富余,可他這個一米七九的個兒躺上去,身體根本伸展不開,每天都只能蜷著。“鬧”著,“悶”著,“烤”著,“蜷”著,再健康的人都可能折磨垮嘍!更何況是一個63歲的老人,一個殘疾人!

  還不僅僅是這些。

  在海上,淡水貴如油,貴如生命。別說洗衣服,就是洗臉喝水都很困難。要是有人在船上浪費水,漁民把他扔進海里的心都有。王恒杰懂得船上的規矩。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漁民都要照顧他。可他不干。他說:“出了海,大家都一樣,不能為我連累大家。你們的好意我領了。”漁民偶爾不洗臉無所謂,他可不行。為了節約洗臉用水,他創造了一種方法,用毛巾蘸上水,擦完臉,再把濕毛巾封進塑料帶里,防止水汽蒸發,第二回再拿出來用。那么炎熱的天氣,濕毛巾有一兩天就漚臭了。他說:“再臭也是淡水呵!”直至臭得不能再用為止。其實,他的身體比塑料帶里的洗臉毛巾還酸臭。北京的夏天,一天不洗澡都不行,別說低了幾十緯度的南海了。海軍上校亓玉臺曾任駐南沙守礁部隊政委,1992年5月的一天在永暑礁接待了王恒杰。亓上校回憶說:“那天,哨兵跑來報告,'政委,有一艘海南漁船要靠礁,上面還有一位教授'。我說,'請他上來'。”

  “見面一看,他哪像教授?除了他眼鏡里透出的某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外,活脫脫是個老漁民。”上校說。他那一身打扮,比漁民還漁民:戴著一頂破草帽,草帽下是一張焦黑的臉,穿著一雙破涼鞋,臟兮兮的襯衣,臟兮兮的褲子,渾身的溲臭撲鼻。

  “十多天沒洗澡了。”王恒杰說。進入南沙群島后,永登暗沙、雙子群礁、太平島一路下來,既緊張又疲勞,上了永暑礁,一陣輕松,像到了家一樣。

  王恒杰遠比大家臟,全因為他只有一支手。每停泊一個礁盤,上下船,都要漁民背著抱著抬著。漁民倒是耐耐心心仔仔細細,生怕磕著碰著老先生,對老先生實行“特級護理”。船長有話,“王教授出了問題,拿你們是問”。

  在船上,王恒杰最怵的是上廁所。小漁船所謂的“廁所”,不過是后船幫邊挖了個洞的去處。上廁所本是件十分愉快的事情,可在漁船上廁所,在風浪搖擺顛簸中上廁所,不但驚險,而且需要很高的技巧。海上無風三尺浪,79噸漁船在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南海航行,像一滴水一片樹葉。漁民祖祖輩輩生活在船上,與海與船已是渾然一體,大腳丫子像是安了吸盤一樣,仿佛漁船旋轉三百六十度人都離不開站的地方。王恒杰就不行了。年紀大,個兒高,本來重心就高;漁船一搖一晃一起一伏,把本來就高的重心又搖晃沒了;再加上出了海就暈船,昏天黑地地暈船,吃不進,喝不進,一兩天下來,人都變了模樣,在船上行走,像是空氣一樣沒有了重量。然后是沒完沒了永無休止的嘔吐,一直到只吐空氣。偶爾有從大陸偷跑上船的老鼠,也暈船暈得爬在那兒直吐黃水。一位海軍作家在描寫暈船的情景:一個戰士在軍艦上暈船嘔吐,一伸脖,吐出了一條蛔蟲。蛔蟲被彈射出去,在空中急速扭動著,突然,一只海鷗俯沖下來,一嘴銜住它,揚長而去。……總之,暈船的滋味,驚心動魄,痛苦不堪。在這種情形下上廁所,只有一支手,遭罪大了!小便完,扶船幫就系不上褲子,系褲子就立即失去重心,就這樣不知摔了多少跤。船長見狀,便對他說,“王教授,小便就別到后面去了,哪兒方便就在哪兒吧”。小便問題解決了,大便卻只能去廁所。船在海上猛烈搖擺,誰也解不了那么準,船幫上自然有糞便和尿垢,而王恒杰必須靠在船幫才能方便。這一來,麻煩大了。他展專門準備了一套上廁所用的衣服,上廁所時穿上,上完廁所再換下來,比別人多了一道手續。這套上廁所的衣服,自然是污穢不堪。天長日久,身上的味道,可想而知。

  “勤務兵!”亓玉臺上校喊道。

  “到!”

  “領王教授洗澡去!”

  “是!”

  勤務兵不由分說,拉著王恒杰就走。

  王恒杰還想說什么,上校擺擺手說,“洗完澡再說,洗完澡再說”。

  勤務兵帶著王恒杰穿過菜地,來到一排大棚下。

  “這就是澡堂?”王恒杰問。

  “……”勤務兵不說話,兀自拿過旁邊的一個25公斤大塑料桶。

  “就在這里洗?”王恒杰問。這里幾乎就是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

  “教授,放心,在南沙,天上飛的蚊子都是公的!”勤務兵看出王教授有些難為情。

  勤務兵看見王恒杰不方便,便上去,三下五除二,幫著王恒杰脫成了裸體。

  勤務兵是個好說話的人。他一面給王恒杰準備洗澡水一面說:“教授,你知道我們每天用多少水嗎?”

  “多少水?”

  “洗臉洗澡洗衣服,每人每天平均五公斤。”

  勤務兵說:“教授,我們南沙守礁部隊給客人的最高禮遇,就是讓客人痛痛快快洗個澡。”

  快哉!快哉!這是王恒杰一生中洗得最舒服的一次涼水澡。

  當然,王恒杰在大澡棚里愉愉快快舒舒服服洗澡的時候,絕不會想到守礁部隊已經完成了對他的身份的全部調查。

  亓玉臺上校三年后告訴我:“就在勤務兵領著王教授去洗澡的時候,我給艦隊發了電報,詢問是否有中央民族大學歷史系教授王恒杰此人。艦隊作出了確認的答復。”

  亓玉臺上校熱情接待中保持著高度的警惕,與幾天前太平島國軍守備司令的態度完全一樣!他說:“作為南沙守礁部隊的最高指揮官,這是起碼的責任。”

  南沙的特產是:“緊張”,“警惕”,“敏感”。國軍守備司令調查得更直截了當一些。國軍守備司令肩上扛著少將軍銜。十分湊巧,這位臺灣駐南沙守礁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和大陸駐南沙守礁部隊的最高指揮官亓玉臺上校是山東老鄉。設想一下,如果兩個老鄉能在南沙會上一面,用山東家鄉話聊上一番,那將是何等有趣。

  將軍把王恒杰和漁民小陳讓進他住所的客廳。

  剛一落座,將軍便問:“想必二位還沒吃飯吧?”

  王恒杰說:“實不相瞞,我們的肚子餓了。”

  將軍立即吩咐部下拿來飲料和餅干。“隨便吃一點,請不要客氣。”

  將軍以禮相待,熱情中也分明保持著幾分距離和戒備,問話帶著試探的口氣。

  “教授,南海考古是個冷門,別人都不愿意干,您倒干得很投入呵!”

  王恒杰實話實說。“科學研究,無所謂冷和熱。再說冷熱是可以轉變的。南沙問題不是很熱嗎?”

  將軍又問道:“您對南沙問題怎么看?”

  王恒杰十分坦率地表述了自己的觀點:“南沙屬于中國。我這次來,就是要憑著一個科學家的良知,搜集更多的證據。我堅信,歷史是不能篡改的。南沙應該開發利用,只要海峽兩岸攜起手來,就一定能做到。將軍以為如何?”

  將軍頜首表示同意。這時,他掃了一眼王恒杰的照相機,用若無其事的口氣問道:“您是不是中共派來搞情報的?”

  王恒杰哭笑不得。他甩著空袖管說:“您看我這個樣子,像是搞情報的嗎?”

  將軍指著王恒杰的挎包問:“可以看嗎?”

  這種“請求”是不容拒絕的。王恒杰說:“請便。”王恒杰非常清楚,要想完成太平島的考察,沒有將軍的信任和支持,是絕對不可能的。而且,稍有不慎,便會帶來預料不到的嚴重后果。

  將軍取過挎包仔細檢查,見沒有什么可疑的東西,便把挎包還給了王恒杰。“請不要介意,這是我的職責。”

  王恒杰抓住機會說:“我是自費來南沙考察的,上島是為了搜集先人遺物,進行考古研究。將軍要是信不過,我們可以定一個'君子協定'。您看如何?”

  這種書呆子式的建議,倒讓將軍釋然了。“那倒不必。不過,教授,您在島上尋找文物,要聽從我們的安排。”

  “這個當然。我們來一趟不容易,請將軍給予方便。”

  同意上島,同意接見,同意考察,這位將軍可謂是通情達理,仁至義盡。“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王恒杰說。1994年,王恒杰去臺灣出席海峽兩岸“南海學術會”,曾托人打聽將軍的下落。知情人說,他因為破例在太平島接待了大陸學者,受到了紀律處分,已調離南沙。這個結果,實在是令人嗟嘆!

  由于太平島國軍官兵的合作,王恒杰不到半天的考察,收獲甚豐。他揀到了漢代的陶片和“五銖”錢,宋代的青瓷片、“熙寧重寶”,明末清初的殘瓷碗。

  他們要離開太平島了。國軍官兵都擁上碼頭,送香煙,送飲料,送餅干,小舢板都快裝滿了!

  一個士兵跑到碼頭,送來一摞襯衣,說,“王先生,這是我們長官讓我交給您的。我們長官說,海上不能洗澡,穿臟了就扔掉,再換新的。我們長官希望您順利完成南沙的考察。”

  王恒杰捧著一摞九件襯衣,心里熱乎乎的。直到今天,還不知道將軍叫什么名字呢!

  船開了。“請等一等!”一個剛下崗的士兵穿過人群跑來。他一面跑一面從褲兜里翻出個打火機,朝船上扔過來。“教授,送給您一個打火機,留作紀念吧!”

  “謝謝您!謝謝您!”王恒杰大聲喊著。

  “再見!親人們!”王恒杰使勁朝岸上揮手。

  “再見!”

  “再見!”

  岸上的官兵也是喊聲一片。很多人一面哭一面喊。還有幾個兵爬上樹,遠遠地朝他們揮手!

  這般血濃于水的動人情景,讓王恒杰老淚縱橫!

  幾天后,他在永暑礁用共軍的淡水洗完澡,換上了國軍將軍送的襯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南沙考古,本來就是探險,風浪鯊魚自不必說,還要和國軍、越軍、菲軍打交道,再往南,還會碰見馬來西亞軍人。這些國家的軍人都自稱神圣的領土領海不容侵犯,囚在南海,真刀真槍地火氣大了!越軍菲軍拿著過往和停靠的漁船撒野是常有的事兒。更可怕的是遇見海盜。南沙水域是海盜出沒的地方。南中國海海盜,世界聞名。幾個世紀以來,從海峽到周邊國家沿海,到群島腹地,海盜奸淫燒殺擄掠,十分猖獗。海盜問題讓周邊國家傷透了腦筋。尤其是二十世紀中期以后,隨著領土爭端加劇,各國利益犬牙交錯,各國對南中國海實際是爭而不管,雖然多有協調,卻無實效。海盜騷擾漁船商船,成了經常上周邊國家報紙頭版的消息。在南中國海闖蕩,暗流,險灘,惡浪,風暴,外國軍隊,海盜,生死之間,隔著一張薄紙,不經意,輕輕一捅就破。

  孤伶伶的皇路礁。北面幾十海里是越南占司令礁,南面幾十海里是馬來西亞占南通礁,東面緊靠著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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