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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歐元成為金融風暴中的穩定錨——訪歐洲中央銀行行長讓-克洛德•特里謝先生
本刊特約記者 許兵
2009年1月1日是歐元誕生10周年。在過去的10年中,歐元作為區域單一貨幣的最大成就是為區內成員國帶來了整體性的價格穩定——對于一些成員來說也許不足為奇,但對另外一些成員國而言則是非常尋常的。盡管如此,歐元區成員國之間在國際收支、財政政策、結構性改革領域的不平衡及其對歐元可信度的挑戰也一直是各方關注的焦點。本輪金融危機可以說是歐元出臺以來遭遇的最為嚴峻的考驗。區內經濟和金融市場能否盡快走出陰影并在全球恢復增長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歐元能否成為區內名符其實的價格穩定錨和金融穩定錨?就上述問題,歐洲中央銀行行長讓-克洛德•特里謝最近接受了本刊特約記者、人民銀行駐法蘭克福首席代表許兵的專訪。
記者:引入歐元已經10年了,您認為歐元在為歐元區謀取經濟利益以及提高自身國際貨幣地位方面所取得的主要成就是什么?
特里謝:自引入歐元以來,歐元區成員國享受了持續的物價穩定,而此前區內只有少數幾個國家能使物價穩定達到這樣的水平。物價穩定使所有歐元區公民都直接從中受益:收入和儲蓄不受通脹的侵蝕,借貸成本下降。這有助于促進投資,增加就業,維護歐元區的中長期繁榮。單一貨幣已經成為歐洲經濟增長的一個巨大動力。
最近幾個月,我們發現歐元還有另一個好處:歐元就像一艘巨輪,在金融海嘯肆虐時,置身一艘堅固、平穩的大船上遠比處于一葉小舟更為安全。
不過,創立歐元并不是要和任何其他國際貨幣競爭,我們并不尋求歐元的國際使用。創立歐元的目的是為了實現歐洲單一市場。在我看來,歐元最大的成功在于:我們當初曾向歐元區公民承諾,在保持幣值穩定方面我們將使歐元不亞于先前最為穩固的任何成員國的貨幣,現在我們成功地實現了這一諾言。
記者:歐元區成員國之間在通脹、經常賬戶平衡以及財政平衡領域呈現了持續的差異性,成為歐元可信度面臨的主要挑戰,您認為需要采取什么樣的措施應對這一挑戰?
特里謝:歐元的第一個10年中,歐元區通脹整體保持在較低水平,并且低于此前單個成員國的通脹。歐元區的經濟規模與美國相當,如果你比較一下,就會發現目前歐元區成員國之間的價格水平差異與美國各州之間的差異并沒有很大區別。單一貨幣也提高了價格透明度,推動了貿易增長,促進了歐元區區內以及與世界經濟與金融一體化進程。
至于說公共財政問題,當初訂立《穩定與增長公約》就是為了使歐元區形成統一的財政體系。正如大家所知,2008年年末歐盟達成了一個協議,要為應對經濟減緩提供財政刺激。當時我代表歐洲央行理事會多次重申,這些財政計劃應該在符合《穩定與增長公約》規定的范圍內實施。
記者:在金融動蕩時期,歐洲有許多非成員國對采用歐元表現出越來越大的興趣,您覺得應如何權衡歐元區擴展和維持其穩定之間的關系?
特里謝:就像剛才我談到的,金融危機凸顯了加入一個較大的單一貨幣區的好處。不過,我覺得不存在權衡的問題,因為只有在保持穩定的前提下才談得上擴展。《馬斯特利赫特條約》規定的標準不會改變,這既符合整個歐元區的利益,也符合待加入國家的利益。我補充一點,在2009年1月歐元10周年之際,我們迎來了歐元區的第16個成員國——斯洛伐克。如果考慮到我們1999年開始時只有11個成員,便可看出歐元區對后來者是開放的。
記者:歐洲央行寬松的貨幣政策在減輕歐洲經濟衰退方面的效果如何?如果經濟前景繼續惡化,您覺得歐洲央行的貨幣政策還有進一步操作的余地嗎?
特里謝:首先,我要提醒一點,無論在何種情況下,歐洲央行都要實施既定的統一消費價格指數漲幅“低于但接近2%”這一貨幣政策目標。其次,目前歐洲央行在固定利率水平上向市場無限量提供流動性,無論是為期一周的,還是一個月、三個月甚至六個月的,都屬于非標準措施。放寬抵押品合格標準也是一項非標準措施,尤其是在抵押品范圍已經非常寬泛和靈活的情況下。由于上述措施的出臺,歐洲央行的資產負債表在過去12個月已經擴大了55%,這在危機之前是無法想象的。根據經驗,我們還得準備應付下一步可能出現的非常情形。我不想排除任何可能性,同樣,也不愿意事前對任何情形和措施作出預先承諾。我們在歐洲央行的分析基礎上,周密考慮各種因素后對形勢作出判斷。
記者:歐盟成員國就協調的財政刺激計劃已經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一致。就《穩定與增長公約》而言,您怎樣看待大規模財政刺激手段在短期和中期內對成員國公共財政穩健性的影響?近來一些成員國的主權債信用級別已遭下調,在歐洲央行不具備財政政策權力的情況下,成員國財政惡化的影響會在何種程度上損害貨幣聯盟的可信度?
特里謝:歐盟委員會的最新預測顯示,2009年歐元區16個成員國的平均預算赤字將達到GDP的4%,其中7個國家將超過3%的上限。值得強調的是,這種情況僅僅是暫時的,應該盡快得到扭轉。
我們不應忘記,《穩定與增長公約》中的規定對于歐元區增強向心力是非常重要的。這些規定也是以嚴格的財政和經濟準則為基礎的。各成員國政府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本國公民認為政府的財政政策不具有長期可持續性,那么公眾的信心就可能流失。一旦信心匱乏,額外的公共支出就不會對經濟增長起到積極有效的作用。
對于第二個問題,危機前一定時期內風險定價總體上處于相當低的水平,市場目前出現了高估風險的傾向。不過,作為一種貨幣,歐元并未因此受到影響。相反,單一貨幣已被證明其在危機時期扮演了信心錨和穩定錨的作用。如果回顧一下1992年和1993年發生的歐洲貨幣動蕩以及導致的后果時,你就不難想象,假如沒有歐元,這次金融風暴將會給歐元區國家的利率市場和匯率市場帶來怎樣的后果。
記者:美國的量化寬松政策為歐元區帶來了哪些挑戰?您如何看待主要經濟體間為實現全球經濟恢復增長而進行經濟及貨幣政策協調的必要性?
特里謝:我深信,所有中央銀行都正在全力以赴履行其在經濟領域所承擔的責任,并針對特定情況作出必要的回應。我認為,將一家央行所采取的行動與另一家央行的措施相比是沒有意義的。正如我前面所說的,當前歐洲央行的公開市場操作和融資抵押品制度已經處于“非標準”模式,歐洲央行所采取的政策舉措可以被稱作額外的“非標準風險承擔”方式。
與此同時,歐洲央行與大西洋彼岸的美聯儲也有非常緊密的合作。這種合作被證明是有益的,尤其是在我們當前所處形勢下。國際會議,尤其是各國央行行長以及G20召開的全球經濟會議,為參會行長提供了定期進行全面、公開討論的平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在這些會議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記者:鑒于到目前為止本輪金融危機的教訓,您認為應該在哪些方面對國際貨幣體系和全球金融監管體系進行改革?
特里謝:當前危機的突出特點是,其影響已經觸及到全球金融體系的核心。危機的根本問題在于對風險的規模廣泛估計不足,以至于全球金融體系,特別是大多數發達經濟體,對風險定價低估。發生這種現象的一個原因在于,人們普遍認為監管不應該妨礙金融創新,且市場可以充分進行最大限度的自我調節。然而當前的市場動蕩表明,這種觀點具有嚴重的誤導性。當市場危機加劇時,許多金融機構才意識到其風險管理體系并不如當初設想的那樣可靠和健全。
我們一直重視在央行和銀行監管當局之間保持非常緊密的合作關系。我們在這次新問題、新困難出現之前就一直持這種觀點。我們理事會的立場仍與歐洲央行成立之初時非常接近。我們強烈主張,必須加強對大型跨境金融機構的監管協調。
目前,歐洲經濟與財政部長理事會(ECOFIN)已經提出了一些主要的改革建議,歐洲議會也在著手進行若干研究,歐盟委員會設立了專事研究金融體系改革的拉魯西埃工作組(De Larosiére Group,雅克•德•拉魯西埃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前總裁)。歐洲議會的一項建議是讓歐洲央行在跨境金融機構監督協調領域扮演特別角色。在美國,美聯儲擁有對主要大型跨境機構進行金融監控的職責。此外,我也看到來自私人部門和金融行業的類似建議。作為歐洲央行理事會主席,我目前還無法提供理事會對此問題的立場,但我對前述建議所顯示的對歐洲央行的信心感到鼓舞。
在任何情況下,無論是對全球金融還是國際經濟,我們都不應將脆弱性視作全球化市場經濟的一種常態。在全球范圍內提倡“堅強有力的彈性”的新概念將是極其重要的。
記者:近期修正的GDP數據顯示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您如何評價中國全球經濟地位的提升?
特里謝:中國經濟發展的進程絕對是令人震驚的。上世紀80年代初期的北京我至今記憶猶新。我能理解,如今的到訪者很難想象在短短的20多年時間北京和中國的其他大城市所發生的巨變。中國社會和中國經濟取得的巨大成功不僅深刻地改變了中國,同樣也給全世界帶來巨大變化。我們相信,在發揮越來越大的全球經濟和金融影響力時,中國也將承擔所有相應的全球責任。-
采訪稿由中國人民銀行駐法蘭克福代表處李師偉、何樂翻譯,許兵譯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