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新加坡金融管理局局長王瑞杰
在新加坡,全部的金融監管工作和金融政策制訂,均出自金融管理局——其職能相當于中國的“一行三會”(中國人民銀行、銀監會、證監會、保監會)的總和。
王瑞杰2005年4月出任金融管理局局長,被認為是新加坡政壇的“未來之星”。他曾先
后擔任過新加坡資政李光耀的私人秘書、WTO談判代表、貿易工業部常任秘書等職。年僅45歲的王瑞杰擁有劍橋大學經濟學學士和哈佛大學公共管理碩士學位,為人謙和儒雅。
近期,王瑞杰先后在新加坡和北京兩次接受了《財經》記者的專訪,暢談新加坡的金融定位與中新兩國的金融合作。
新加坡的亞洲角色
《財經》:作為一個小的開放經濟體,新加坡怎樣尋求自己在國際經濟和金融市場中的角色?
王瑞杰:新加坡是一個很小但是非常現代化的經濟體,當大國打噴嚏時我們就會感冒。我們不去試圖控制國際經濟大趨勢的變化,而是把自己看做一艘航船,在大國主導的國際經濟波浪中穿行。為了生存和繁榮,我們必須非常靈活,及時發現經濟變化的趨勢并隨之調整,我們必須與這個世界保持緊密關聯。
如果不能為其他經濟體提供增值,其他經濟體就不會與新加坡合作。比如在運輸業,從印度出發到美國的航船,都會經過新加坡。我們在運輸操作上(特別是港口效率方面)都很有經驗,無論對印度、美國還是新加坡,都形成一個多贏的格局。我們必須尋找類似可以提供增值服務的領域。這是我們的自我定位。
《財經》:新加坡要爭取成為亞洲金融門戶,有什么優勢和劣勢,特別是與香港相比?
王瑞杰:怎樣看待亞洲金融業格局?我認為,亞洲金融業在未來幾年中會增長得更快。因為與歐美等發達市場比較,亞洲金融市場還很不發達。無論是在消費信貸、零售銀行還是投資產品、風險管理產品,亞洲都還落后,這意味著有很大的增長空間。
接下來的問題是,各個城市在這一格局中扮演什么角色。我覺得,伴隨著中國經濟的增長,香港和上海市場會有很大的發展;東京則有它獨特的位置,它支撐著全世界第二大的經濟體。對于新加坡來說,我們希望相對于其他金融中心,扮演提供綜合服務的角色。具體說,這要看我們如何使新加坡與其他經濟體相關聯,并滿足他們的需要,在東南亞和亞洲,把全球市場和投資者與亞洲需求結合起來。
新加坡是東盟自由貿易區的成員,與印度有著深入的經濟合作;同時,也是第一個和中東國家簽有自由貿易協定的東亞國家。因此,我們對這一需求的理解越深(這種需求往往并不能在單一市場上獲得滿足),就越能扮演好這個角色。
《財經》:新加坡金融管理局是一個金融綜合監管部門,怎樣吸引更多的國際資本、國際公司來新加坡而不是其他金融中心交易?目前越來越多的基金公司傾向于香港,新加坡金管局如何進行自我調整,特別是在爭取中國的企業和資金方面?
王瑞杰:這取決于金融機構怎樣看待新加坡。新加坡的優勢在于它的監管質量、對公司治理水平的要求以及國際化程度。如果你看一下這個地區的資金需求,會發現,仍然有很多基礎設施尚未建立起來。國際資本未能更加迅速流入亞洲的原因之一,是這一區域的高風險預期,以及法律環境還不完備。我們希望能夠提供起風險管理的職能,使新加坡成為亞洲的風險管理中心。
新加坡的許多金融部門增長都很快,比如資產管理業務、私人銀行業務等。運輸類的上市公司在新加坡的交易表現,也遠好于其他市場。
比如,來自中國大陸的中遠投資(新加坡)有限公司的交易量和股價在過去兩年的增長,是非常驚人的(中遠的股價從2003年1月到2006年2月增幅為1267%,遠好于它在香港的上市公司中遠太平洋公司288%的漲幅)。
《財經》:從去年以來,以淡馬錫為首的新加坡資金在中國大規模投資。在你看來,其中主要的考慮是什么?這些資金大都具有政府背景,(你們)怎樣看待其間存在的風險和機會,特別是淡馬錫對中國商業銀行業的投資?在你看來,這對中國金融改革有什么樣的推動作用?
王瑞杰:這個問題最好由淡馬錫來回答——雖然新加坡政府是這些公司的所有者,但公司決策是獨立的。不過,我相信很多新加坡人與我一樣認為,中國提供了一個偉大的增長故事,對于亞洲其他地區有著巨大影響。我們如果要適應中國的增長,就必須想辦法去滿足其需要。
2000年我擔任新加坡貿易發展局(現已改名為新加坡國際企業發展局——編者)局長的時候,曾帶領一個新加坡考察團到過中國。當時我就認為中國沿海發展得很好,內地也應進一步發展,新加坡公司應該參與這一增長過程。不僅是淡馬錫,據我所知,很多在新加坡注冊的公司都有著同樣的看法。
至于銀行業,根據我們的經驗,它和經濟增長有著密切聯系。對于發展中經濟體而言,資金配置機制是非常重要的,比在發達國家更重要。即使在新加坡,銀行配置資金的功能,仍然是驅動經濟增長的重要部分。所以我認為,中國的銀行業會迅速增長,而且經歷必要的改革是非常重要的。這是支撐可持續發展的關鍵因素之一。
匯率政策與經濟平衡
《財經》:新加坡近年來的貨幣政策被認為比較成功,在穩定幣值、充分就業、國際收支平衡、促進經濟增長等各個目標方面,取得了較好的平衡。新加坡這樣一個高度外向型經濟的貨幣政策,如何平衡其國內與國外的目標?
王瑞杰:我想最重要的是,新加坡有一批非常高水平的專業人士在制定貨幣政策。與此同時,在決策上我們并不教條,我們不認為必須要套用這種或那種模式。對于匯率機制,學術研究認為主要有兩種形式,即固定匯率制或自由浮動匯率制。新加坡采用的是一種獨特的模式,我們把它總結為“BBC體系”,即爬行盯住(crawling)一個“貨幣籃子”(basket),在一定區間(band)內,隨著經濟條件的變化而浮動。
這一匯率政策使新加坡受惠良多,而這與新加坡的經濟特點是分不開的。新加坡的資本市場非常開放(開放之初,許多經濟學家對此深表懷疑,認為我們將遇到很多問題)。在貿易意義上,新加坡也是全球最開放的經濟體,它的對外貿易總額超過GDP三倍。
首先,要保持一個增長的環境,就需要把新加坡的通貨膨脹率控制在一個較低的水平。然而,由于新加坡經濟規模較小,需要保證當全球價格上升時,通脹的輸入不會損害國內經濟,這就意味著匯率需要適時調整。考慮到所有這些因素,新加坡貨幣和匯率制度的創建者們認為,應當采取“有管理的浮動”制度。
其次,新加坡立國以來的政治傳統認為,人們不應過分看重短期結果。也許你可以通過投資快速拉動經濟水平去贏得大選,但新加坡的政治家并不認為應當這樣。他們認為獲得長期穩定的增長需要依靠儲蓄,而這需要國民的努力工作。畢竟,你不能靠印鈔票來推動經濟增長,這是我們工作的基礎。
第三,貨幣政策并不是單獨在對整個宏觀經濟起調控作用,這需要整個經濟體的其他部門進行配套。必須要有謹慎的財政政策,現代化的銀行體系,以及富于彈性、有自行調節能力的勞動力市場,等等。
此外,允許國內價格隨市場變化是很重要的,這往往需要政治上的決心,比如石油價格和電力價格。在新加坡,電價是根據油價來確定的,如果油價上升,我們允許電力公司提高電價。
總而言之,新加坡在勞動力市場創造充分的彈性;允許各種價格隨著全球通脹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其中一部分直接傳導給消費者;建立謹慎的財政政策,拒絕通過印鈔票的方式來彌補財政赤字;無論要素市場或消費市場,都堅持讓市場來決定要素和商品的分配,以能確保最有效的資源運用。所有這些,構成了一個非常好的結構。新加坡的中央銀行及其貨幣政策,正是在這樣一個充分制度化的結構中發揮作用的。
《財經》:從去年7月21日以來,中國也采取了類似新加坡的“有管理的浮動”匯率機制。在你看來,中國可以向新加坡借鑒哪些經驗?
王瑞杰:中國在這方面有很豐富的經驗。我相信中國人民銀行也全面地研究了各種匯率機制,并采納適合中國的匯率機制。我不太知道哪些具體的經驗新加坡可以提供給中國,因為兩國的經濟條件有很大不同。新加坡是一個很小但開放的經濟體,而中國是一個新興的快速增長的大經濟體。最終中國的情形可能比較像美國,因為內需可能帶動很大增長。
如果有一點可以借鑒,應當是貨幣政策需要考慮所有其他部門的經濟條件和政策,在這一大環境下進行決策。我前面提到,新加坡嚴格的財政政策紀律對我們是很有幫助的,我們同時要考慮商業銀行系統、法律系統、勞動力市場、商品市場等因素。在我和中國人民銀行交流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他們非常清醒地意識到不同部門協調運作的重要性。
《財經》:在你看來,中國的這種“有管理的浮動”與新加坡的匯率體系有什么不同?
王瑞杰:新加坡的貨幣政策完全依賴匯率制度。相比之下,中國是一個很大的經濟體,要獨立地設立利率政策。此外,新加坡元的匯率基本上是由市場決定的,也不存在外匯管制。因此,盡管看上去兩者的貨幣籃子的概念很相似,但必須指出,兩種匯率體制差別很大。
《財經》:新加坡的匯率體系近期內會不會做某種形式的改革,比如不僅僅參照貿易權重來確定貨幣價格?
王瑞杰:短期內不會。現行的這套體系已經運行了30多年。盡管期間全球經濟出現過不同形式的挑戰,但事實證明是經歷了時間的檢驗的。如果新加坡經濟狀況發生改變,我們可以改變貨幣浮動的范圍。無論上升還是下降,新加坡的商業銀行系統有能力經受波動和變化。這一架構運行得很好,但我們需要保持警惕來應付任何經濟結構的變化。
宏觀經濟與區域合作
《財經》:你怎么看待2006年新加坡以及全球的經濟前景,在你看來主要存在著什么樣的風險?
王瑞杰:我想2006年的新加坡經濟會保持不錯的態勢,具體增長數字可能會在5%-7%左右。至于增長動力和潛在風險,對我們來說,永遠都受全球和地區因素的影響,特別是美國、歐盟、日本和中國。對于新加坡來說,電子、醫藥和服務業的發展都至關重要。
新加坡的服務業主要還是依存于國際經濟,比如船舶運輸業,如果貿易額上漲,它增長得就不錯。當然還有正在勃興的煉油業和石油產品,這都可以看到增長前景,這都是正面因素。新加坡幾年前啟動的經濟重組目前已經開始體現出效果。
就風險而言,首要是利率環境可能變化。在過去的七八年間,美國利率一直處在非常低的水平,而現在正在上揚。如果利率上升得比市場預期的更為猛烈的話,我想會對資產價格有很大影響,影響也可能擴散到消費領域。利率猛烈上升,既可能由油價也可能由其他不尋常的事件觸發。第二個風險在于禽流感疫情。如果它大規模爆發,全球經濟都會受到很大影響。
《財經》:現在有一種看法認為,國際市場上儲蓄與投資之間存在著嚴重的不平衡,特別是中國的高儲蓄率和美國的財政貿易雙赤字現象。人們擔心,這種不平衡引發的調整可能會導致危機的來臨。你怎么看待這一說法?
王瑞杰:這一不平衡當然需要得以糾正。但從短期來看,無序的調整不符合任何國家的利益。整個市場也都非常關注事態的發展。如果看一下各個國家應對這種不平衡需要進行的政策調整程序,你會發現,這需要采取相互協調,也需要很多時間。
目前各國都在采取不同程度的措施。中國正致力于促進內需,但國內消費不是一夜之間就可以提高的;對于歐洲經濟而言,考慮到穩定因素,其結構性的剛性需要花費很大的精力來調整;對于美國經濟來說,他們需要增加儲蓄,同時這也將花費相當一段時間。
現在來看,所有的參與者都已經把這一風險因素考慮進去了,因此我覺得,這種調整會是一個相對清晰的過程。至于是否會有突發事件引發信心的急劇下降,沒有人能夠預測,而這正是金融危機的實質。
《財經》:中國和馬來西亞現在都采取了類似新加坡的匯率體制,亞洲在未來有沒有進行貨幣政策整合和合作的可能——從政治和經濟的角度看?
王瑞杰:人們談到區域合作,往往指的是各個領域的全面合作,終極目標是類似于歐盟式的組織。但從歐元和歐洲整合的進程來看,會發現這要經歷很長的時間,并且有賴于很強的政治意志推動:歐洲經濟共同體-歐盟-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歐洲央行。它不是一個經濟協議,而是創建一個單一歐洲市場的政治協議。
促成歐洲整合的很多條件,亞洲目前都不具備。亞洲區國家太過多元化,從最為富足的日本到最窮的國家之間存在著很大的落差。(因此)貨幣合作和整合還只是一種遠期可能。短期內現實可操作的步驟是推動跨區域的經濟聯系,比如在實業的整合和貿易投資方面。這方面大有可為。
至于亞洲金融領域的合作,需要允許更為自由的資本流動和市場準入。分享信息的合作也非常重要,這樣各國對區域內宏觀經濟環境可以形成更好的判斷,就不會產生亞洲經濟危機時那樣措手不及的情況了。
《財經》:亞洲各國在金融領域的合作,對于新加坡建設亞洲風險管理中心的戰略會有什么影響?
王瑞杰:亞洲的風險管理能力需要大幅提高。我相信這需要各國和地區間的合作,特別是在信息數據的開放和共享上。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當你設計壽險產品時,你會發現尋找相關數據是非常困難的,連各個國家的死亡率這樣的數據都并不完整,這樣的情況對于產品的開發是非常不利的。因此,要提高亞洲各國的風險管理能力,各個市場在信息方面的合作是至關重要的。
央行治理
《財經》:你反復強調新加坡金管局職業化的人力資本,能講講你們的人力資源政策以及如何留住人才嗎?
王瑞杰:我們的薪酬政策以市場報酬為基準,當然,主要是在服務業意義上的市場報酬——這個薪酬政策不會使任何人成為超級富翁,也不會因公職人員收入太低引發尋租問題。薪酬制定是一項實務工作。我們每年都對金融領域的薪酬水平做調查,努力達到市場水平,但不是以最高收入為參考。總之,公職人員的收入肯定不是最富的,但肯定是相當好的。如果你做得不錯,你的收入應該高于一半以上的同學。
《財經》:金管局在招聘人才方面有沒有特別的限制,比如任用外國人,特別是在高管層?
王瑞杰:我有三個副手,兩個是新加坡人,另一個是澳大利亞人。我們的員工來自全世界,包括中國、美國、馬來西亞和印尼。
我們的用人政策是開放的,核心是要招募最好的人來做這份工作。如果新加坡人不能擔任,就要在全球公開競爭。在商業銀行也是這樣,像新加坡發展銀行,它的前兩任CEO都不是新加坡人。問題的關鍵是治理機制是不是健全有效,而不是員工的國籍。
《財經》:從警察局到教育部、貿工部,再到金管局局長,你的工作跨度非常大。你現在怎么看目前的工作以及未來的規劃?
王瑞杰:我從不考慮我的下一個工作,我對以前擔任的每一個工作都很滿意。對于個人來說,在工作上我喜歡兩件事,一是我愿意學習新東西并接受新挑戰;二是,在一個新組織中,與高水平的同事工作并能有所貢獻,是很快樂的事。-
《財經》雜志161期封面文章:
“投資亞洲的金融門戶”
新加坡金融體制“變形記”
評論:誰將成為亞洲金融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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