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露以色列核武器計劃專家：這個世界充滿陰謀

　　本報記者 覃里雯 耶路撒冷報道

　　狂風卷雨，在圣喬治大教堂客房陰暗空落的走廊里，莫迪凱.瓦努努仔細地反復閱讀兩封銀行賬單。

　　所有人都離開了，蜂群般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喜氣洋洋、被碩大的巴士運往各地的 游客，志得意滿的商務代表團……仿佛在一夜之間被暴雨全部沖走，而瓦努努還要留下來，讀信，寫信，在東耶路撒冷見見朋友。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留上多長時間，自從1986年他將以色列發展核武器的秘密發表在《星期日泰晤士時報》上那天開始，他的自由就結束了。

　　1986年，32歲的瓦努努來到倫敦。此前10年，他開始在以色列沙漠中的迪莫納核研究中心做技術員，后被提升為負責人。在那里，這個同情巴勒斯坦人、曾經參與和平運動的年輕人發現，他所工作的研究所是一個龐大的核武器制造中心。瓦努努在上班期間拍攝了60張該中心的照片，到1985年10月他和一批同事因為研究中心削減預算而被解雇，幾個月后，他開始背著膠卷四處旅行。他不敢把膠卷拿去沖洗，因為害怕被以色列情報機關發現，但他無法克制自己對旅途中遇到的人傾訴。

　　在從海法到雅典的一艘游船上，一個加拿大作家曾勸說他公開自己的故事，但他猶豫未決。他扛著這些膠卷到了亞洲、加拿大、美國……在澳大利亞的悉尼，他在一個基督教會中獲得安慰，于1986年7月接受洗禮皈依天主教。也是在這個教堂里，他遇到一個名叫奧斯卡.格萊羅的哥倫比亞自由記者，后者也鼓勵他公開發表自己的故事。這一次，瓦努努同意了。

　　他尋找愿意發表自己故事的澳洲媒體，但是碰了壁。格萊羅飛到歐洲出售這個故事，英國《星期日泰晤士時報》對此表示感興趣，并指派了一位名叫彼得.胡南的記者調查此事。胡南后來成了瓦努努的朋友和保護人。

　　令瓦努努失望和不安的是，《星期日泰晤士時報》雖然表示愿意發表這個故事，但在此之前卻非常僵硬地按照既有制度對故事進行查證——它把膠卷和故事送到以色列駐英國大使館要求對證此事。此時，以色列情報機關摩薩德已經盯上了瓦努努。另一家倫敦小報《每日鏡報》對此寫了一篇文章，稱瓦努努為騙子。瓦努努后來稱此人是為摩薩德工作的間諜。

　　在延遲6周漫長的等待后，《星期日泰晤士時報》終于發表了題為《昭然若揭——以色列核武庫的秘密》的文章，還配發了瓦努努偷拍的核反應堆照片。時值冷戰高峰期，這條消息在國際社會引起軒然大波。瓦努努的平常生活結束了，他到處躲藏摩薩德的跟蹤。出于對鐵腕首相撒切爾夫人的畏懼，摩薩德沒有在英國對他下手。但是在1986年9月，瓦努努在一家咖啡館遇到了一個叫“辛迪”的美國女人，這個自稱是美容師的漂亮年輕女人邀請他到羅馬旅行，他不顧胡南的警告和勸誡，接受了邀請。剛到羅馬，他就被一群摩薩德人員綁架，偷偷送往以色列。以色列以間諜罪和叛國罪判他入獄18年。這個離奇的故事被媒體和作家們一再用來證實摩薩德的高效，而瓦努努從此失去了蹤影。

　　今年4月，瓦努努被以色列當局有條件釋放，他不能走進距離機場550米范圍之內；不準靠近邊境；不準靠近外國使館；不準和外國人說話；一年之內不能出國。他在位于東耶路撒冷的圣喬治大教堂尋求庇護。

　　雖然以色列政府認為瓦努努叛國，但是國際社會對瓦努努評價頗高，他曾多次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提名。也有人猜測，他其實是摩薩德特工，專門被以色列用來從側面宣傳以色列的核武器能力，以便威懾阿拉伯國家。為以色列引入核武器技術的以色列前首相西蒙.佩雷斯說：“事實上，自從阿拉伯國家得知我們具有研制核武器的能力后，我們就再未經歷過大型戰爭。”但是，出于不被公開的原因，以色列一直否認自己擁有核武器。

　　不管事實怎樣，出獄后的瓦努努會給所有遇到他的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一個陰郁而舉止緩慢的人，18年與世隔絕者狐疑敏感的神情，你感到他不再信任任何人，熱情似乎已經泯滅。他惟一后悔做過的事情就是跟隨那個女人前往羅馬，他說自己將在獲得真正的自由之后前往倫敦機場找到她的姓名——但是真正的自由看上去還很遙遠，就在11月11日阿拉法特去世當天，一群全副武裝的警察沖進教堂把他逮捕，仿佛要逮捕的是一群危險的恐怖分子。他被拘禁12個小時后釋放，以色列警方稱他可能還有未曾泄露的國家機密，但顯然他們沒有發現什么新東西。

　　18年來，他在獄中訓練自己的意志、大腦和身體，他愛上了貝多芬的歌劇，他相信自己終歸要寫一本關于陰謀的書。他宣稱肯尼迪總統是因為反對核擴散而遇刺的。“這個世界充滿陰謀。”他說。你不能對此聳肩一笑，他所看到的和我們所看到的世界如此不同，但他很可能是對的。

　　問：你現在在做些什么？

　　答：讀信，寫信，會見朋友。我可以到處走動，但是我通常只在東耶路撒冷活動。我沒有參與任何以色列或巴勒斯坦的組織，因為我不相信以色列有民主制度，而對巴勒斯坦人我也做不了什么，他們有自己的人，自己的領袖。

　　問：這種中間狀態是否使你感到孤獨？

　　答：我有很多朋友，我會見外國人，基督徒，巴勒斯坦人。我的朋友們支持我，當我在街上走的時候，巴勒斯坦人會對我問好，他們認得我的臉，他們也支持我。

　　問：回頭看看，當你在1986年將膠卷交給《星期日泰晤士時報》時，《時報》推遲發表了那些照片，并將膠卷交給以色列使館以求查證，當時你是什么心情？

　　答：《星期日泰晤士時報》不僅推遲發表了照片，而且還推遲發表文章，整整三周。我當時決定離開，因為我認為摩薩德正在找我，也許他們會制止我。

　　問：而且，《每日鏡報》還發表了不利于你的報道……

　　答：《每日鏡報》發表文章稱我在欺騙，這幫了以色列忙。《每日鏡報》當時被摩薩德特務馬克斯韋爾所控制，他后來于1991年自殺。

　　問：你當時對此是否有所察覺？

　　答：沒有。

　　問：兩家報紙的反應在當時是否使你感到絕望？

　　答：我并未對媒體非常惱火，我犯的錯誤是僅僅與《時報》聯系，而沒有對更多媒體召開媒體發布會。

　　但是當時《時報》是愚蠢的。他們沒有意識到這個故事的重要性，還到以色列使館求證。但是我能怎么辦？這是他們的體制運作的方式。我當時失望至極。

　　現在媒體對我的態度轉變了，但是我對媒體也知道得更多了，媒體也受到不同集團的操縱。但是我仍然在接受媒體采訪，對媒體說話，回答提問，讓這個故事繼續引起關注，讓世界繼續注意以色列的核武器，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

　　問：這個故事已經有18年了，注意力短暫的媒體也許已經對此失去興趣。你當年所做的一切是否起了足夠的作用？

　　答：今天媒體可能認為這個故事很陳舊了，但是它依然是重要的，因為以色列仍然在一面撒謊一面發展核武器。

　　但是我的故事在18年前所產生的影響是最大的，當時它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包括超級大國在內。

　　當時是1986年，正值冷戰時期，美國和前蘇聯擁有100顆原子彈，核武器向全世界擴散——南非擁有了原子彈，伊拉克開始研制原子彈，北朝鮮，甚至連臺灣地區這樣的地方也開始研制原子彈……因為它們全都在追隨以色列，那是冷戰陰謀。所以，當我披露以色列擁有200顆原子彈，并且開始研制氫彈的時候，整個世界覺醒了。

　　當時，德國和日本都是有能力研制原子彈但卻不能這么做的經濟大國，它們對以色列這么一個小國擁有這么多原子彈感到震驚，因而對美國和前蘇聯施壓，要求它們制止核武器擴散。美國和前蘇聯因此轉變了政策，在1988年兩國停止了核競賽。然后，在20世紀90年代初東歐解體之后，南非將所有的核武器交給了美國。1991年，美國攻打伊拉克。很多本來計劃發展核武器的國家，巴西、阿根廷、朝鮮、尼日利亞，停止了對核武器的研究。

　　因此，整個世界的政策都被(我的故事)改變了。

　　現在，全世界都聯合起來制止核武器的使用。

　　問：如果以色列決定要用核武器，你認為國際社會能夠制止它？

　　答：當然，它們不會允許以色列這么做。

　　在以色列有些瘋狂的人想使用核武器，其他人不這么想——用來干什么？再來一次大屠殺嗎？沒有任何理由發展氫彈。他們瘋了，追隨美國，因為美國曾需要氫彈摧毀莫斯科，他們研制氫彈，以便在必要的時候摧毀，比如說，整個開羅。

　　以色列曾經想(在國際社會不知情的情況下)出其不意地使用核武器，但現在不可能了。所以我的故事制止了以色列的設想，并迫使它開始與阿拉伯人談和。

　　問：你怎么看以色列前總理、1994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西蒙.佩雷斯？他將核武器技術引入以色列，但是也是巴以和平最堅決的支持者。

　　答：為什么要把核武器引進以色列？這意味著信任強力，而不去追求真正的和平。事實上，在1966到1967年以色列研制出原子彈的時候，以色列發起了戰爭，從阿拉伯國家爭奪了更多的土地，巴勒斯坦、戈蘭高地、西奈半島……這就是以色列的政策，研制武器以支持強力，而不是尋求和平。佩雷斯就是這個政策的支持者，他(在以色列的核武器問題上)撒謊，并不真正尋求和平。為什么要給這么個人頒發諾貝爾和平獎？

　　問：為什么以色列仍然否認自己擁有核武器？

　　答：首先，美國有相關法律要求它制止核武器擴散，因此以色列要對美國否認事實；其次，以色列該如何對國內民眾解釋此事？也許會有以色列人出來反對研制原子彈。

　　但是事實上，美國與以色列在秘密合作研制核武器，而以色列國內對研制原子彈并無反對之聲。

　　以色列在試圖同時得到很多東西，它在發展力量但卻不承認這一點。

　　問：前首相戈達.梅厄夫人曾經說，如果必要的話，以色列在生產和使用原子彈上不會遲疑，哪怕這會連同毀掉整個以色列。

　　答：那是虛張聲勢，因為以色列想要得到美國更多的軍事支持。

　　在梅厄的這句話被刊登出來之后，尼克松和基辛格立即給以色列提供了很多很多武器。

　　問：在阿拉法特去世當日你再次被逮捕，警方發言人說你擁有驚人的記憶力，可能還有秘密未曾披露，是嗎？他們拘留了你多久？

　　答：我這次被拘留了12個小時，他們問我對媒體說了什么，我說，說了的東西都發表出來了，我知道的都已經說完了，而且，在獄中18年后，我的記憶力也不如從前了。

　　我告訴以色列警方，我現在所做的不過是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再無秘密可言。我接受采訪，因為我要求擁有對人說話的權利。

　　問：你說你想去美國，你認為美國會接受你嗎？

　　答：美國是個自由國度，在那里沒人禁止你讀寫說話。我不太贊同美國的某些政策，但是我想在那個自由國家生活。

　　我在美國有很多朋友，還有自己的網站，1983年我還去過美國。1996年，一對明尼蘇達州的美國老人將我認為養子。他們是致力于和平運動的基督教徒，希望以此來幫助我，但是這并未幫我多少，除非等到我去美國之后。

　　問：你是否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后悔過？比如，你是否后悔當初跟隨那個女人去往羅馬？

　　答：不，我從來不后悔。我要告訴他們，他們不能通過把我不公正地拘禁來教會我后悔。所以我在獄中盡可能地與他們斗爭，我盡可能地保持健康，保持自己的信仰，他們應當后悔，因為他們沒有給我公正的審判，也沒有給我在獄中應有的權利。

　　我后悔的是自己讓他們把我抓到，我為失去的18年感到遺憾，但是我所做的事情對世界和平作出了貢獻。

　　問：我多年前就在一本關于摩薩德的書上讀到過你的經歷，你被綁架的過程一直被認為是摩薩德機構高效率的例證。

　　答：綁架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什么人都可以做。事實上他們做了件蠢事，因為他們本來可以通過合法途徑逮捕我，但是他們像犯罪團伙一樣跑到另一個國家去綁架我。

　　問：你曾說這個綁架行為是得到多國共同合作的。

　　答：是的。首先，英國、法國和以色列三國都參與了，因為在冷戰中，這三個國家都是支持核擴散的，它們將核武器技術傳播到世界各地，因此它們聯合起來制止我這個泄露秘密的人。

　　但是同時參與綁架行為的還有一個意大利司機，那個美國中情局的女人，辛迪。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如果我獲得自由，我會到倫敦機場去找出當年的記錄，找到她的名字。

　　這是一個支持核擴散的國際陰謀，肯尼迪就是因此被刺殺的。今天正好是他被刺殺的紀念日，11月22日。他們除掉了反對核擴散的肯尼迪，將核武器傳播到世界各地。

　　他們本也可以除掉我，但是他們決定不這么做，因為殺掉一個媒體知名人士是不太妥當的。他們就把我綁架回國，讓我在獄中與世隔絕18年。

　　問：當人們不相信你的時候，你是否為此煩惱？

　　答：不會。我不期待所有人都理解我，因為要理解我的話，你需要有一個特別的頭腦，并對此地發生的一切有特別獨到的理解。

　　該明白的人自然會明白我，這個世界充滿陰謀。

　　問：有一個陰謀論是針對你的，他們說你其實是摩薩德間諜，為以色列擁有核武器的事實做側面宣傳，以便威懾阿拉伯國家。

　　答：那只是摩薩德散布的又一個謠言，以便挽回他們的面子，證明他們神通廣大。

　　如果我是個間諜，他們為什么要整我，并且現在還繼續整我？

　　背景

　　1986年秋，瓦努努向英國《星期日泰晤士時報》披露了以色列正在開發核武器的計劃。結果，他以“通敵罪和間諜罪”被判處18年監禁。由于瓦努努的披露，國際社會最終得以確認以正在開發核武器，而且估算出以大約擁有200枚核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