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文
1999年,ABC電視臺開辦了《公文包線索》欄目。他們的設想是,在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開會那天,通過觀察格林斯潘的公文包是鼓是癟來揣測利率的走向——公文包若是鼓的,則說明他讀了大量材料,費了腦筋,利率可能變化;若癟,則意味著他相當輕松,利率可能不變。節目制作人還會根據當天格林斯潘的表情決定節目的主題音樂——若我們的主席信心 十足,將配上《大人物先生》;若是神情謹慎,則換成《碟中諜》的主題音樂……
《公文包線索》節目的命運可想而知。今天,誰還有興趣猜測格林斯潘先生的公文包,降息、降息、降息,12月11日,這位75歲的老人已經毫不遲疑地降了11次。可是這個兩年前會震動世界的舉動,如今被淹沒在安然事件余波、巴以不斷升級的沖突與追捕本·拉登的新聞之中。
格林斯潘沒有變,他依舊還是那個每天早晨5:30起床,在浴室里閱讀寫作,有著棕色眼睛、富有個性的圓鼻子、皺紋深深刻入額頭的老人;在9·11事件后,接受國會質詢時,他依舊用如此羅嗦、冗長、含混、略顯緊張的語調回答問題……毋庸置疑,他依然是個大人物,但顯然,已經沒有兩年前那樣大了,那時候所有的電視臺是格林斯潘臺,所有人都是格林斯潘迷,而不是今天的布什迷、拉姆斯菲爾德迷、布萊爾迷、甚至本·拉登迷……一位經濟學家甚至刻薄之極地說:“如今看來,格林斯潘與魯賓(美國前財長)惟一正確的是他們趕上了一個好時候。”
對于這一點,耶魯大學氣質優雅的經濟學家羅伯特·席勒表達得極為清晰。情感與心理作用正在經濟學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它們比單純的數據與統計數字往往更具決定作用,席勒將之稱作“行為式經濟學”。是什么支持了90年代股票市場的全球性繁榮?這位杰出的商業思想家說,不是企業利潤,而是彌漫于整個社會的樂觀情緒——它使人們相信,未來如此美好,它隨時可能創造奇跡。
格林斯潘是90年代樂觀情緒的標志人物,并借助自己的勇敢與天才將這種樂觀情緒延長到極致。自從60年代接近極端主義思想家愛因·蘭德以來,他始終就是放任自由主義的堅定信仰者,正因如此,他才最終于1997年有勇氣稱“我們可能正在進入新經濟時代”。不錯,格林斯潘先生的確在1987年與1998年兩次成功地拯救了美國、甚至世界經濟體系。但是,今天他卻趕上了舊手段正在失效的時刻,他尷尬地揮舞著手中惟一的武器——降息。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盧卡斯在1975年的論文《比席勒更具先知性》中聲稱,當環境改變時,人們的行為將同樣改變,他們在過去的行為準則對于未來沒有任何指導意義。
格林斯潘這樣希望,降息將鼓勵公司借錢進行投資,結果公司管理者卻忙于關注目前的債務與虧損、忙不迭地縮小投資;更不走運的財長奧尼爾希望減稅刺激消費,但是焦慮的美國人卻只突然傾向于節儉之道……像歷史中所有的大人物一樣,格林斯潘先生締造了一個時代,但這輛時代列車卻突然掉轉方向,我們的列車長來不及、也不大可能掉轉思維。
格林斯潘神話的褪色,使我們被一種強烈的不確定感包圍著。9·11事件則將這種不確定感推向極致。美國經濟是否已經跌入谷底,它在明年何時才會恢復增長?我們是陷入30年代的危機,還是不久就會迎來光明的未來?
韋恩·戈利,現年75歲的前劍橋大學經濟學教授,相信目前的經濟刺激政策是“絕對無效”的。這位勇敢的凱恩斯主義者相信,只有將每年大約3000億美元的減稅或額外開支支持5年,還要配上輔助的海外財政擴張政策,才可能真正刺激經濟,而目前的華盛頓的計劃還不到所需要的一半。韋恩·戈利在10月宣稱,美國應該為二戰以后最棘手與深刻的衰退做準備。他的措辭,讓人聯想起凱恩斯在1936年出版的《就業、利息、貨幣通論》中對“不確定性”的暗示,他稱人們的理性基礎往往脆弱得可笑,人們的投資常常處于動物的本能反應。
所以,我們必須習慣品嘗20世紀90年代狂歡帶來的苦果。時代風尚的轉折點并非發生于2001年9月11日,它在2000年4月10日即已開始。是90年代的人們無節制的投資狂熱(它甚至比1920年代更為壯觀與持久)造成了今日的衰退,它與本·拉登的基地組織并沒有直接關連。除了利用時間來慢慢消化90年代的后遺癥之外,似乎沒有找到真正有效的方法。
人們總是試圖從歷史參照中尋求今日的良方。人們渴望了解這場并沒有最初想像的那樣慘烈的阿富汗戰爭是否會帶動經濟增長,或者是,如果我們摒棄掉30年代初愚蠢的貨幣政策,那么就可能避免大蕭條嗎?
我們可能正在面臨一場經濟學思想的革命。類似的革命曾發生于30年代,凱恩斯背叛了古典主義經濟學,接著發生于70年代,芝加哥小子推翻了凱恩斯學派,如今它可能再次發生。他們惟一的共同點是,舊有的思維失效,你必須做出新嘗試。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經濟學標準混亂得可笑,它沒有清晰的對錯之分,經濟學家只能努力尋找這個時代更適合哪種理論。也因此,最具影響力的經濟學人物往往并非是依靠學術天才,而是他的政治能力,他能否捕捉到那個時代的風尚。并非超一流經濟學天才的凱恩斯卻是超一流政治家,他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魅力吸引追隨者、打動羅斯福;米爾頓·弗里德曼也是這樣的天才,他知道如何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向大眾解釋他的學說,并讓年輕的天才們俯首稱臣;格林斯潘的經濟學見解遠遜于前兩位,但卻是一位更了不起的政治家,他知道如何尋找平衡,如何讓總統到普通投資人都心悅誠服,他的神秘與冗長的語言都為他披上了一層迷人的光環……
但是政治家們最為頭痛的問題,是如何對待大眾——這是一群隨時擁抱你,又會隨時拋棄你的烏合之眾。倘若經濟在明年上半年前恢復增長,那么我們的格林斯潘主席無疑會再次回到神壇——看他果敢的降息舉措多么有效!但是這種可能性看起來微乎其微,公眾們正在等待下一位時代英雄,將他們從不確定感中拯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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