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中國企業家》雜志
不同于西方基于長期戰略提出的“軟實力”,杜維明認為,中國的文化重建,需要立足于當下人人心中的擔憂。這是“文化自覺”,也是傳統重建的契機
2010年在自己的哈佛大學退休報告會上,教授杜維明被學者王德威打趣地告誡:“小心被harmonized”。打趣的典故是,杜維明退休后的計劃是返回中國,在北京大學的高等人文研究院任職,傳播他所推崇的現代新儒家思想。
他稱自己為“一個五四精神的繼承者”,關注傳統文化如何與中國現代化接軌。1980年代起,杜維明便是中國文化學術圈里的紅人。當時,思想解放、中西碰撞是中國社會具有時代特征的深刻景觀,杜維明攜著他對儒學現代化的研究往返于中美之間,為很多人卸下思想上的負擔與誤解,啟發了人們對西方、儒家、傳統的再思考。進入1990年代后,中國一頭扎入經濟建設,除了商人與商業,其他人士在其它方面的諸多訴求與幻想皆主動被動破滅,類似杜維明的人與聲音,似也一度淡出中國。但,沒有精神依托的人與社會,終將惶惶如喪家之犬。20年過去,中國社會又到了一個必須盤整文化、在精神上再度出發的時候。
今年將滿72歲的杜維明,看上去只有五六十歲的年紀,現為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長江商學院名譽教授、長江人文委員會主席。
中國經濟的發展全世界有目共睹,但是今天的中國社會似乎又充滿怨氣,你作為一個外部觀察者與文化學者,怎么看中國當下內外面臨的一些困境?
杜維明:中國外部環境有陷入孤立的趨勢,讓我們感到憂心如焚。特別是美國,幾乎對中國形成圍堵。有些問題是中國自己造成的。舉個例子,據我了解,5年、10年前的日本民眾對于中國,80%的認同是正面的;后來出了毒餃子問題,自那之后,日本人對中國的認同率就下降,現在到了29%。而日本對美國的信賴度超過89%。假如我是一個日本領袖,我不會向中國傾斜,因為民意對中美兩國的認同差距太大了。
美國現在不僅進入東盟,還加了一個澳大利亞。但是從長遠來看,我不太相信“圍堵”是美國長遠的策略,這背后可能有它競選的原因,有共和黨、勞工、金融風暴壓力問題,它自己內部是千瘡百孔。美國是這樣一個國家,如亨廷頓說,它一直要找到一個敵人(來對標)。在“二戰”時,敵人很明顯,二戰后,一開始是俄國,后來是日本,現在則是中國。亨廷頓說美國有近憂與遠慮,近憂就是伊斯蘭文化,遠慮就是儒家文化圈,以中國為首,東亞包括在內。我懷疑美國現在的外交受亨廷頓影響。
內部最大的問題,是這個社會的誠信底線守不住,這恰恰是傳統文化沒有起作用,有人說這是兩千年的專制所致,完全是瞎說!你看現在從北京到南方任何一個城市,每個地方都貼著勸人為善、有道德、要和諧的標語,這說明什么呢?
兩千年文化的流失,是怎么發生的?
杜維明:傳統的崩潰是慢慢來的。鴉片戰爭以后,先是軍事的崩潰,接著到工業、到政治組織、再到社會風氣,最后一道防線是文化認同。標志事件就是“五四”。今天小學生誰不知道魯迅,不知道阿Q?但有誰知道王陽明和朱熹?“五四”之后,一部分中國人把中國最糟粕的東西與西方最精華的東西相比。但我對這些人不僅不批判,反而認為他們做了很大貢獻,因為這些人是強烈的愛國主義,另外它是有策略的。它的策略是讓中國人為了救國,必須學西方。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興起靠的就是這個力量。“五四”時沒人知道馬克思,只知道社會主義、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經驗論,講的是自由與人權,科學與民主,后來為什么在那么短時間內,大家突然都認同馬克思?因為前蘇聯的革命成功。蘇聯革命成功似乎意味著:那是最先進的西方思想,又是最反西方的思想,前者滿足了我們對傳統的反叛,后者滿足了我們打倒帝國主義的愿望。但當時對傳統的心態不對。
人們說“改革開放30年”,我不太接受這說法,我認為真正的經濟發展,是在1992年以后、鄧小平南巡以后。前面十多年的改革逐漸形成極端的西化。
所以你認為最近一百多年來國人對傳統的無視與反叛,是當下我們陷入困境的主要原因?
杜維明:這么說吧,中國一百多年來,“救亡圖存”動力非常大,從老百姓到政府,都是這樣。在“文革”的時候,大家把這股勁全放在政治上。改革開放后,上上下下全部力量又放在經濟上,一切向錢看。市場在很短時間內起來。你去北京大學,要間教室做什么,都要收費,在國際上有這樣的嗎?美國是商業社會,但哈佛哪個教室都可以借。傳統漢語里的“經濟”是經世濟民,現在變成economics。就算創造economics這門學科的主人——亞當·斯密——有人到他的墓地,他給自己的評語是“這里埋葬的是《道德情操論》的作者”。他引以為豪的是自己創建了一個道德哲學,而不是經濟學。
中國在向外學的時候,出了幾個大問題。第一個是心情太急迫,通過盡量貶低儒家向西方學習,徹底要摧毀儒家所謂的封建傳統,把儒家糟蹋成“阿Q祥林嫂小農經濟封建家族加權威政治”,西方就是自由民主人權,好得不得了。這對西方完全是過分的夸贊。我1962年到美國時,黑白種族問題其實都沒解決。再一個問題是,斗爭哲學延續下來,導致我們今天不是一個祥和的社會。我在路上跟人說“您好”,他會覺得很緊張。儒家要求的溫良恭儉讓品質,現在大家都覺得這不健康;說誰是一個好人,他馬上反應“你不要罵我”。一個民族本來有源遠流長的歷史,結果鴉片戰爭后,每十年都迎來變化,這個頻率太高,以至于傳統文明最終崩潰。
你對儒家文化在現代社會里存在發展的信心何來?
杜維明:上面說到亨廷頓。我跟亨廷頓很熟,他快去世時我們還在一起討論,他說如果文明有所沖突,那么對話有所必要。這是我跟他的共識。亨廷頓說,儒家可能有權威主義傾向,這毫無疑問,但儒家其實有強烈的民本思想,如果外在條件有所改變,儒家社會走向民主,也有可能,這跟基督教社會走向民主沒有差別。儒家的人格在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里,遠遠要比在一個專制權威社會里發展得要好。因為儒家講“人的全面發展”,如果人全面發展,就需要自由、理性、法治、人權、隱私權與個人尊嚴。儒家本身有很多豐厚的價值,西方價值體系反而對一些東西是照顧不夠的。現在開始,整個美國的制度和價值取向都在改,對很多事情都在Re-thinking,覺得核心價值還不夠。
目前來看,重建傳統的可能性有多大?
杜維明:很大。燃眉之急的問題就是發展文化。我不喜歡“軟實力”這個詞,我寧可說“文化的魅力”。軟實力這詞是西方提出來的,是它們深刻、長期的戰略考慮,并不只是好萊塢,不止麥當娜,不止硅谷,不是那么簡單。內地現在一個學術項目,50萬元人民幣,三年,那么多人分,高興得不得了。美國的學術研究投入,說出來嚇人,隨便一個什么項目,初期先給20萬美金。德國一個漢學項目,六年,撥款1000萬歐元。這是人家在發展它的文化魅力。而我們在做什么呢,我們花成千萬的錢在紐約廣場搞一個標語、找游說公司通過媒體發表幾篇文章,自認為在建設“軟實力”,這是無知。
我之所以說重建可能性很大,是因為中國現在有了“文化自覺”。如果大家不憂心如焚,肯定完蛋,現在人人都憂心,這就是契機。現在有沒有人說儒家要打倒?以前只有少數精英說不能打倒。1985年我在北大講儒家哲學,當時有興趣的人很多,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認同,大家都覺得很奇怪,后來有人告訴我,在我之前,只有梁漱溟在這講過這課,而那是1923年,所以你看從1923年到1985年,斷了這么多年。
中國的希望在哪里呢?就是政府、媒體、企業、學術各方面融合,慢慢形成一個機制,在政策出臺之前就對政策進行討論。有兩條路通向民主:一個是選舉和輪流坐莊,熊彼得與亨廷頓都是這么來理解民主;另外一個叫公共理性(Public Reason),如果政府能對大家的討論與觀點做出回應,這也可以通往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