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商學院金融學教授梅建平
“我期待自己的成果能在中國生根發芽”
——訪長江商學院金融學教授梅建平博士
記者 朱曉超
于自己這十幾年來的研究工作，梅建平自嘲說弱點就是比較喜歡“見異思遷”
梅建平的求學之路可謂曲折。
這位在文革時曾當過紅小兵團團長的上海人，在文革結束后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就順利考入了復旦大學數學系。1982年畢業分配時，為了響應當時上海高教局“用現代科學研究中醫”的精神，梅建平又被分配到上海中醫醫院學習了兩年中醫。在這期間，他以數學模型為基礎，和同事參與了中醫脈沖儀的研究和設計工作。雖然這段經歷非常短暫，但在梅建平看來卻是一種幸運，因為“像我們這一代很少能系統地學習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哲學”。在那段時間里，梅建平有機會瀏覽了像《黃帝內經》和《本草綱目》這樣的古代經典著作。
1984年，他考入上海財經大學數據統計碩士專業，兩年后，也就是在他研究生畢業的那一年，在全國高等院校和社會科學院舉行的經濟學考試中，他憑借實力考取了全國第一名，最終拿到獎學金并前往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就讀經濟學博士課程，主攻金融方向。讀完博士課程后，梅建平進入了紐約大學斯特恩商學院(Stern School of Business)，開始了他的研究和教學生涯。
對于這十幾年自己的研究工作，梅建平自嘲說弱點就是比較喜歡“見異思遷”，對于一些前人已有過成熟理論的領域，往往不容易產生更大的興趣和興奮點。正是因為如此不安于現狀，他在1993年運用金融學工具開始研究房地產領域，并提出了美國第一個房地產市場模型；后在1997年，“因為對亞洲經濟的發展感了興趣”，他和曾著有《漫步華爾街》的導師麥基爾教授(Burton G. Malkie)合寫了新書《全球早商機》，這本指導讀者如何在亞洲進行投資的專著，在1998年出版時成為美國當年暢銷書籍；2000年，在與同事合作的基礎上，他又用數學模型建立了第一個指導藝術品定價與買賣的指數，可謂開創了行業先河。
這些成果的取得，看似偶然，但細細想來，也許只有憑借對研究工作“喜新厭舊”的發現和突破精神，才能推陳出新，有了今天可以與眾人分享，并讓眾人受益的精彩時刻。
創造藝術品指數
自從人類社會誕生以來，藝術品已成為炫耀財富的一種重要方式，同時也被看作是提高生活品質的一種工具。但是，一件藝術品究竟價值幾何，在很長時間內人們幾乎從未有過系統的研究。梅建平自己也沒有想到，正是由于一位同事的“求助”，他在數學方面的天賦“歪打正著”，最終創造出“梅/摩西藝術品指數”(Mei Moses Fine Art Indices)，這一反映西方繪畫作品市場走勢的指數，目前已被著名投資銀行摩根斯坦利定為世界十大生產指數之一。
梅建平在接受《長江》采訪時，介紹了這個指數“誕生”的過程。2000年，在紐約大學舉辦的一次教授午餐宴會上，一位熱衷于藝術品收藏的同事摩西教授跟他攀談說，為了向他太太證明自己購買藝術品是一個很好的投資方式，他從1988年開始，就將過去300年來世界著名拍賣行的藝術品拍賣記錄全部搜集到了一個數據庫中，已達數百萬條。盡管數據豐富，但摩西苦于不知如何更好地利用這個數據庫。
摩西教授的講述讓梅建平產生了興趣，于是，他在已建立的數據庫基礎上進行了一些發掘和整理，并建立了一個可以分析這些藝術作品價格走勢的數學模型，而這就是梅/摩西藝術品指數的雛形。
據悉，這個指數的數據分為三類：一是美國畫派，即美國本土藝術家1650～1950年創作的藝術品拍賣價格；二是印象派和現代派，即1875～1950年的西方油畫作品拍賣價格；三是古代畫派，即1200～1875年西方早期古典畫派作品拍賣價格。
梅建平介紹說，這些數據中包括1925年至今所有美國派、19世紀古典派、印象派和現代派在蘇富比和佳士得兩大拍賣行主廳銷售記錄(不包括競價低于保留價而未被售出的作品)。如果一幅作品的銷售記錄顯示出該作品曾經在其他拍賣行公開交易，則追溯到該次交易記錄并記錄交易價格。由于這些數據是建立在所有在蘇富比和佳士得公開拍賣的重復交易的藝術品價格之上，因此這個指數具有公開、透明及可重復的特性。
梅建平認為，經濟學是對人類經濟活動分析的一種手段，而藝術品則是人類情感最直接的反映。這個指數實際上是把人類理性與感性成分進行了有機地結合，“我們的目的就是試圖通過對藝術品的價格分析，了解人類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與經濟發展之間究竟存在怎樣的關系。”
藝術和科學沒有界限
幾年前，莫奈的作品《睡蓮》(Waterlilies)估價1000～1500萬美元進行拍賣，結果卻流拍。梅建平指出，莫奈的這幅作品1979年以71.5萬美元買入，根據梅/摩西藝術品指數的回報率計算，到21世紀初賣出時其價格應該在540萬美元左右。“當時拍賣行為了爭取到這件拍品，底價定得偏高，定價的不合理直接導致該作品流拍”，梅建平分析說。
梅建平向記者介紹說，梅/摩西藝術品指數目前主要是對西方幾大類藝術品的價格走勢進行客觀描述，利用這個模型，投資者可以對藝術品進行估價。“有了這個描述以后，投資者可以進行深層次的研究。比如什么因素引起價格的浮動？因為我們現在對很多藝術品還處于低估的水平，目前雖然已經找出了一些影響要素，但仍不能說已經百分之百精準了，因為藝術品的投資有時也帶有非理性的一些因素。”
由于每一件藝術品幾乎沒有共性可言，不同拍品，哪怕是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其價格都沒有可比性。然而，梅建平選擇了麻煩但卻極有說服力的方法：跟蹤同一件藝術品重復的成交紀錄，并由此構建科學的藝術品價格指數。梅建平和他的團隊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追蹤紐約藝術品拍賣市場從1950年至今的拍賣紀錄，并從中挑出8000多對重復交易的數據；之后每年將有250～300對新的數據補充進去。根據同一件藝術品買、賣的價格差來計算這一段時間的投資回報率。
據悉，美國已有六、七家機構進行藝術品市場的開發，他們目前都在使用梅/摩西藝術品指數作為推銷的工具。此外，一些跨國銀行在個人理財業務中也已開始使用這一指數。梅建平認為，銀行使用指數這樣的工具為顧客提供理財服務，將與以前憑感覺提供價值判斷不同，“有了一個評價體系，必將帶動這個市場的成熟和理性程度”。
梅建平告訴《長江》，歐洲老牌銀行巴克萊每年都會發布一個對高端客戶進行指導的投資報告，在2005年的報告中，他們最大的特色就是把藝術品作為一個投資工具，正式向他們的客戶進行推薦。對于歐洲一家有著百年歷史的銀行來說，這個舉動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因為他們第一次對投資者提出，“應該考慮把5%～10%的投資放在藝術品上”。
梅建平認為，這個結論應該對整個藝術品市場產生歷史性的沖擊。他分析說，“現在全世界的財富可能在100萬億美元左右，這樣一來，全世界的有錢人可能會把5萬億美元的資產放在藝術品市場上。”而現在全球每年的交易量不過是200億美元左右，兩相比較，巨額資金帶來的沖擊不言而喻。
對于梅建平而言，梅/摩西藝術品指數的誕生多少有些“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味道。然而，在此過程中，梅建平卻開始與藝術品有了更為頻繁的接觸機會，這讓不諳于藝術的梅建平從中有了一種新的感悟。
“人們追逐的很多東西，比如說金錢、權利、地位，如果從藝術世界來看的話，有時是沒有價值的。因為只有那些把人類最美好的一面反映出來的作品，往往才是天長地久的。”梅建平認為，一些富有的人喜歡收藏藝術品，是因為他們看到這些藝術品后，對人性會有一個更為深刻的了解，對自我來說也更容易形成一種比較超脫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在從事的科學研究與藝術有關的研究領域之間，梅建平說兩者之間沒有一個界限，“實際上科學做到頂級的話，也是一種藝術；而藝術也可以用科學的方法進行分析。實際上我們做的就是把科學和藝術結合起來的一種嘗試，用科學的方法來分析藝術，實際上是對藝術最大的尊重。”
房地產市場泡沫很少
相對于將科學與藝術品領域完美結合的指數研究，梅建平早在1993年就開始了房地產領域的研究，因為“看到人們的資產中房地產占有很大的比例，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為此，梅建平發揮了他一貫的獨辟蹊徑的研究思路，通過他所擅長的金融方法，對房地產市場的研究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
梅建平說，當他研究這一領域時，主要想對這個行業的風險有一個比較系統的分析，然后對它的主要趨勢，特別是美國利率市場和房地產市場的互動，做出比較，最終的結果是指導房地產定價。在他研究這一領域時，當值美國經濟蕭條時期，當時大家普遍認為美國房地產市場的復蘇需要好幾年時間。但當時梅建平卻根據研究提出，影響美國房地產市場的除了經濟因素和空置率等因素外，還包括利率的因素。在這一觀點提出之前，美國房地產經營大都忽略了利率這一重要因素對市場的影響。
由于當時美國處于經濟蕭條時期，1993年美國采取了大幅降低利率的措施。但梅建平發現，即使一個樓盤空置，在資金運轉不好以及利率很低的情況下，這個樓盤實際上在資本市場上的成本也降低了，已經沖銷了不好的負面因素，是一個不壞的長期投資。所以梅建平在當時提出，房地產的價格低估了實際價值，美國房地產市場的復蘇應該會早于很多人的預想。
正因如此，梅建平分析認為，中國目前利率較低是房地產市場發展較快的重要原因之一，“國內的利率市場回報很低，我自己的感覺是，國內的房地產市場是有泡沫，但這個泡沫可能比我們很多人想象得要少。”
發現新興市場的機會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促使梅建平和他的導師麥基爾教授合寫了《全球早商機》一書，而他對新興市場的研究也始于此時。正是在那段時間，梅建平發現，全球人口中有86%的比例生活在新興市場中，而這個市場經濟增長速度最快，占全球經濟發展的20%，但與此同時，新興市場中金融市場仍屬欠發達的領域。
可是，當時較少有人系統地對這一領域進行研究。一直喜歡追求新鮮事物的梅建平，卻從那時開始對新興市場產生興趣并開始了有關數據的收集，梅建平說，《全球早商機》的出版目的之一，就是想希望能夠對美國的廣大投資者有一個刺激，促使他們投資亞洲。而這種投資就包括轉型經濟的內容，這本書就是力圖通過深入淺出的方法，把新興市場的投資機會介紹給他們。
梅建平說：“在《全球早商機》中，我們提出了大致的衡量方法。如果國際資本市場一體化之后，折現率在各個國家大致一樣的話，我們可以用林奇的比率來衡量，如果企業盈利的增長如果比美國公司高的時候，中國市盈率也可以比美國市場高。”
梅建平認為，現在中國金融市場不僅比較分割，而且是一個受行政影響比較多的市場，現在正在進行股權分置改革非常有必要，能夠把里面的責和權的問題比較好的解決。“等這個問題解決后，我想對中小投資者利益的保護，對公司的追求股東價值的最大化都是有很大好處的。”梅建平說道，“我有一個朋友講，目前中國的股票不能作為長期投資，只能作為交易的工具，也就是說只能是作為短期投機的工具。我想這也是目前中國股市在中國經濟中被邊緣化的主要原因。”
他向記者表示，“如果這個問題解決好了，我們的一些研究結果就可以比較好的運用到中國股市，然后幫助股市能夠更有序、更規范、更有效，起到一個比較好的融資作用。”他認為，這些都是新興市場與轉型經濟的一個非常特殊、而且是中國特有的問題。
到長江的三個目標
離開祖國近二十年，此次能夠來到長江商學院作訪問，梅建平表示非常榮幸。他認為，長江商學院的成立是中國教育界一個有益的嘗試，“她的運作機制比較靈活，而且集中了一批對教育事業非常熱心的青年才俊。”談到興致處，梅建平也幽默地表示，“作為一個海歸，就需要回到自己本土的大江中游一游，這次能有機會到‘長江’游一游，肯定能夠加深自己對中國新興市場的了解。”
在回國的這段時間里，梅建平坦言為自己設定了幾個目標。最主要的一個思想，就是希望借助長江的平臺，為中國的金融科學，特別是利用自己所學，為國內的研究領域做一些實質性的貢獻。梅建平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在有關領域取得的一些研究成果能在中國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在金融領域，“因為國內在這一領域已有長足的發展，但與目前人們對金融服務行業的需要而言，還是有一定距離的。”梅建平認為，中國現在有很多行業已經趕上或超出了世界先進水平，但是金融行業目前還停留在手工作坊的水平上，這對中產階級的成長和壯大非常不利，“中國現在的儲蓄率很高，但投資回報很低。”
梅建平認為，在房地產領域，目前中國的房地產市場需求和供給之間仍有一個脫節，這個脫節實際上是對市場的研究不充分造成的。此外，中國目前的房地產價格體系對政府的決策也產生了一種誤導。他舉例說，上海的房價目前主要是以平均價格來反映的，平均價格這幾年有走高的趨勢，一方面反映了價格的確是在上漲，但另外一方面其實也反映了樓盤的質量這幾年一直有提高。因此，梅建平認為，目前國內一些城市房地產平均價格的上漲，一部分反映了質量提高的因素，因此這一部分不應以泡沫的因素進行考慮。“由于一些指數的不真實或者失真，導致了處理問題上的火候的輕重程度，我希望國內能夠建立一個比較科學的、真實反映房地產市場情況的評價體系。”梅建平如是說。
對于研究中最有趣的一部分——藝術品市場，梅建平也希望能為中國藝術品拍賣市場提供一些可供參考的理念。他表示，中國藝術品拍賣市場建立時間較短，數據庫比較單薄，重復拍賣數據相對較少。利用這次回國訪問的機會，他也希望能將國外的一些經驗和自己的研究成果帶入中國，推動中國的藝術品市場更加規范。
根據《圣經》記載，摩西將以色列人帶出了埃及。大約在公元前1450年，以色列人在埃及為奴四百三十年后，神垂聽了他子民的呼求，派遣一個叫摩西的人去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摩西依照神的吩咐去見法老，終于將以色列人領出埃及。如今，梅建平借助和他的同事摩西創造的藝術品指數，希望也能把藝術品的投資帶入一個新的領域。梅建平說，他個人對中國藝術品市場的發展非常看好，“我甚至有這樣的一個預感，如果中國經濟能夠繼續保持目前的發展速度，未來十年，中國藝術品的市場可能是世界范圍內投資回報最好的投資工具之一。”
教授簡介：
梅建平，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經濟學博士。長江商學院金融學教授，長江房地產研究中心主任，梅·摩西藝術品指數的聯合創建者之一。在紐約大學執教以前，曾任職于芝加哥大學和阿姆斯特丹大學。主要研究領域包括國際金融、房地產金融、資產定價和銀行學。他以出版的關于新興金融市場的新書作為教材所開設的MBA和EMBA課程，受到了學生的廣泛的歡迎。他在American Economic Review，Journal of Finance、Journal of Financial Economics，Review of Financial Studies、Real Estate Economics和其他學術刊物上已發表論文30余篇。他曾獲得由多家學術機構頒發的“最佳學術論文獎”，其研究成果被中、美、英、法、德、加、意、日、韓和新加坡等國的主流媒體廣泛傳播。他曾獲得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Forum Academic Competition最佳論文獎、American Real Estate and Urban Economics Association最佳論文獎、Real Estate Research Institute Grant、Solomon Center Grant等學術獎勵。梅建平曾任Emerging Market Review、Journal of Real Estate and Economics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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