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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造成了韓國人到中國的跨國遷移,2008年的金融風暴再次觸動了這些移民們敏感的神經。離開還是留下?他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文|CBN記者 常怡 邱珈 實習記者 廖蘭心
“我會卷土重來。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42歲的韓國人韓尚潤說,他未來還會回到自己深愛的房地產業。他現在的身份是上海寬博國際貿易有限公司副總經理。
前幾個月,他不斷地為朋友送行。其中包括一位在中國做了5年房地產經紀的朋友—他在2008年底離開了中國回到韓國。韓尚潤在古北的一家餐廳里跟他吃了一頓離別的晚餐。僅僅幾個月前,韓尚潤根本不會相信這位朋友會這么快就離開中國。“離開中國是迫不得已的,”韓尚潤說,“如果不是經濟危機,他應該做得很好。”
韓尚潤在中國已經有17年了,他打算留下來。
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北京,前LG雙子大廈發展有限公司總經理樸允植也正忙著在望京的三富者韓國料理店為朋友送行。這是他最喜歡的餐廳。“韓國人講究不吃飯就不算是送行。”樸允植說,“與韓國相比,北京以前是個安靜、物價便宜的地方,但現在正好相反。”
幾個月前他剛剛退休。在北京生活了14年的他,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朋友要回到韓國。但他打算繼續留在中國。
他們,這些居住在上海、北京的韓國人在現實面前作出了不同的選擇。
上海外國人出入境管理局統計,截至2008年年底,上海常住的韓國人有22736人。但因為很多韓國人是持訪問簽證來到中國的,所以出入境管理局統計的數字比實際的少很多。上海韓國領事館估計目前在上海的韓國人超過4萬。這個人數已經較2008年初減少了20%,這意味著已經有超過1萬韓國人離開了上海。
三富者韓國料理所在的北京望京地區,是北京市區東北角的一個著名居住區,2008年初這里曾經聚集了大約7萬韓國人。而到2008年底,據“在中國韓國人會”估計,已經有兩萬韓國人搬離了望京。搬離的人數在2009年還在不斷增加。這個韓國人的民間組織就位于望京的中心區域。
北京望京實驗學校是望京地區擁有韓國學生最多的學校。截至2008年上半年,其1000余名學生中,外籍學生人數占到了1/5,其中80%都是韓國學生。它所在的望京西園三區和緊鄰的望京新城小區成為望京地區韓國人最密集的小區。在寒假開學的那一天,望京實驗學校整潔的教室里顯得有些空曠,出現了或多或少的空位。學校國際部的老師估計,有將近一半的韓國學生沒有回來上課。
“最初,在中國的韓國人從亞運村的外交公寓搬到望京,就是因為這里有招收韓國學生的國際學校。”“在中國韓國人會”的一位副會長告訴《第一財經周刊》。
在沒有回來上課的學生中就包括金敏鐘11歲的侄子和15歲的侄女。
“以前140韓元就可以兌換1元人民幣,而現在220韓元才能兌換1元人民幣。這意味著學費折合韓元后漲了將近一倍。”正在北京中醫藥大學學習針灸推拿的韓國留學生金敏鐘已經感受到了在中國生活的艱難。就在幾個月前,金敏鐘的哥哥實在負擔不起兩個孩子每人每年1.2萬元人民幣的學費,而將兩個孩子接回韓國。
正處于大學五年級的他因為面臨畢業而勉強留在中國,而這所大學低年級的韓國學生已經有至少一半中斷了學業回到韓國。
韓國人的離開讓這里的租金下滑了20%,連市場的菜價都便宜了許多。一些經營多年的韓國商鋪因為少了賴以生存的韓國顧客而倒閉,以往繁華的韓國餐飲街上出現了不少轉讓的牌子,望京體育公園體育館一層的味談韓國料理就是其中的一家。由于生意不景氣,它的韓國老板在2009年1月初回韓國籌資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就這樣扔下了自己經營6年的餐廳以及催債的房東和供貨商。他的員工因為沒有領到工資,一直聚集在這里不愿離開。
“很多韓國在華的中小企業由于金融危機撐不住而破產,回到韓國。”韓國駐中國大使館經濟處的一位負責人承認:“但目前我們沒有準確數字到底有多少企業破產了。”
在上海吳中路附近的本家小吃店內,會說韓語的店員介紹,韓國客人跟去年相比少了。金匯路上,虹民房產的房產經紀陳萍告訴記者,2008年年底周邊出現了比原來市場價低1000到2000元的拋售價,這些房源大多是韓國人轉出來的。而在韓國人聚集的錦繡江南小區,由于韓國人的離開,房價已經由原來的每平米1.9萬元下滑到了1.5萬元。錦繡江南社區居委會估計,從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在此居住或買房的1000戶韓國人中,搬走的韓國人大概在10%以上。
這些慘淡的氣氛甚至影響到一些大的韓國商業集團。韓國樂天集團旗下的王府井北京樂天銀泰百貨在2009年1月25日停止了所有開往望京的班車。這家2008年8月才剛剛開業的大型商場聚集了大量韓國高檔品牌,為了拉攏在北京的韓國顧客,其一開業投入的20輛商場班車中,有將近一半都是開往望京的。每天上午10點至下午7點,每隔兩個小時,就會有兩輛班車從望京的不同小區出發開往王府井樂天銀泰百貨。然而由于這些班車多數時候都處于空運行狀態,樂天銀泰終于決定停止這筆賠本買賣。
樸允值和韓尚潤明顯感覺到了身邊的變化。
在2006年當時還是LG雙子大廈發展有限公司總經>>理的樸允植買下望京華鼎世家的這套公寓時,這里還是個鬧中取靜的社區。然而,僅僅在兩年里,由于韓國人擁有較高的消費水平,望京出現了華聯、嘉貿、新世界等多個大型商場和沃爾瑪、家樂福、樂天瑪特等七八個大型綜合超市。它的商業面積甚至超過了北京中心商業區西單。
“如果說以前這里只是我睡覺的地方,那么現在這里已經擁有了我所需要的一切。”他說。
標滿韓文的超市,走進任何一家店鋪甚至銀行都會有講著一口流利韓語的服務員,這一切讓他感覺到方便,但也讓他原本不錯的漢語有了稍許退步。“因為已經來了14年,我在這里的朋友比在韓國的朋友還要多。”樸允植說。
當時還是地產商人的韓尚潤之所以選擇了位于上海古北這里一套價格昂貴的公寓,也是因為這里是韓國朋友們聚集的地方,而且到處充斥著專門為韓國人服務的各種店鋪。雖然地理位置已經臨近上海的郊區,但古北地區的房價卻曾高達每平方米4萬元人民幣。即便在韓國人大量撤離的今天,這個地區的房價仍保持在每平方米2萬元人民幣以上。
“因為生活習慣的差異和語言問題,我們還是喜歡去韓國人或朝鮮族人開的店鋪。”留學生金鐘敏說,“但現在這邊無論是買韓國商品,還是吃飯、剪頭發,都要比韓國還貴,所以已經很少去餐廳吃飯了。結果就發現許多原本熟悉的店鋪或公司關門倒掉。”
“很多韓國人來中國做企業,是因為中國勞動成本低,物價便宜。現在勞動成本上去了,物價也高了,所以開始淘汰。”“在中國韓國人會”會長鄭曉權說,“雖然有金融危機影響,但我認為之前這些企業也沒有打好基礎,所以禁不起打擊。”
離開前,家在北京望京西園三區319號樓的韓國人金玄震和妻子一起在小區的垃圾回收站變賣家產。他因為經營廣告公司失敗而將回到韓國。已經在北京生活4年的他,將帶不走的家具全部變賣。“以前都是和些韓國的大公司合作,現在這些企業收縮了業務,所以只能回國。”和很多在中國的韓國人一樣,金玄震仍不會說漢語,他的太太只能做簡單的翻譯。由于韓國人的搬遷,望京西園三區垃圾回收站的趙靜幾乎每周都會碰到這樣的“大買賣”。
這一切,樸允植和韓尚潤都曾經歷過。
1995年,為了籌建LG雙子座大廈而來到北京的樸允植,覺得北京的氣氛樸實得讓他想起小時候和奶奶生活的日子。然而這種感覺在隨后的快速發展中慢慢消散。
那時的北京長安街旁邊還沒有很高的建筑,審批政策也很保守。在艱難的申請過程后,為了保證街對岸外交公寓的日照時間,LG雙子座大廈的設計由立方體變成了圓柱體,頂部成為了現在的斜面設計。
隨后的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讓籌劃中的LG大廈停下了腳步。在隨后的建設過程中樸允植又遇到了在國外從沒遇到過的搬遷問題和2003年的那次非典,讓這座宏偉的建筑在籌劃了10年后的2005年才最終建成。
樸允植就和這座LG雙子座大廈一起留在了中國,直到今天。“這座大廈是我的孩子,”只要談起LG雙子座,樸允植就充滿感情,“我退休后可以選擇是回到家鄉還是留下來,但我決定為了我這個孩子留下來。”
雖然在退休時剛好趕上金融危機,但這并沒有太影響樸允植和他同事的收入。
“早在5年前,公司就決定對海外公司用本地貨幣來支付工資了。所以中國所有員工都是拿人民幣的。”樸允植說。LG雙子座大廈的業務也并沒有因此受到很大影響。“影響肯定有,但也頂多是一些原本有擴大營業規模想法的跨國企業取消了計劃,不擴租了。好的寫字樓都不會影響很大。”
雖然要比樸允植年輕近20歲,但韓尚潤來中國的時間卻比樸允植還要早3年。經歷也顯得更加曲折。
1992年,正在讀大學的韓尚潤來到中國,在清華大學進修了一年漢語。大學畢業后進入韓國大宇集團的他,負責中國房地產投資業務。跟隨大宇集團,他曾經參與北京凱賓斯基飯店、延邊大宇飯店、桂林喜來登酒店的建設。
1997年的那場亞洲金融危機,讓這家與現代、三星齊名的韓國企業無法抽身在中國內地進行新的房地產投資。2000年,韓尚潤被調回韓國。2001年,他又回到中國,這次則任職現代汽車起亞中國小組。
“我割舍不下房地產業。” 韓尚潤說。
2004年,韓尚潤離開現代汽車,出任韓國地產五強企業之一的韓國佑林建設株式會社(woolim)上海代表處部長。佑林在昆山開發的佑林@泰極樓盤,是韓國房地產企業在上海開發的第一個樓盤。韓尚潤參與了從拿地到一期銷售完畢的全過程。這給了他信心。
2007年,韓尚潤離開佑林,與朋友合伙創建韓南房地產公司,與上海仲盛集團合作在浙江桐鄉運作一個商業地產項目。他認為,以自己在佑林的經驗,出來創辦房地產公司即使失敗,也可以再進別的知名房地產企業。
但事情卻離他所預期的越來越遠。直到去年,韓尚潤發現,形勢正在急轉直下,韓南與上海仲盛合伙的浙江桐鄉商業地產項目因銷售舉步維艱而暫停,他試圖繼續找尋下一家房地產企業,卻已經沒人愿意接盤。
“從佑林到韓南,我開始非常傲慢,非常有把握,相信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到,眼光也放得很高。直到碰到金融危機,發現很多事情都往不好的方向發展,想繼續找房地產方面的工作都找不到。”他失業了。
“我要養家,如果我還想留在中國,我就必須轉行。”他說。在3個月的各處碰壁后,韓尚潤終于不得不接受放棄房地產行業的事實。他進入了上海寬博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一個銷售韓國進口的鋼化玻璃保鮮盒的企業。該公司進入中國內地已經5年,目前年營業額為4000萬元左右。
對于他們—這些留下來的韓國企業以及韓國人而言,“信心”是他們應對現實最好的武器。
“在年初例會上,老板就說,我們今年的任務就是Survive(生存)。”韓國現代重工中國員工May告訴《第一財經周刊》。這家實力雄厚的企業雖然也遇到了一些困難,但沒有任何的裁員或是調回韓籍員工的計劃。May的老板韓國人金先生因為任期到了,即將返回韓國,而接替他的仍然是位韓籍經理。
“我喜歡這里,舍不得上海。”金先生戀戀不舍地離開。
韓國人李美敬也舍不得離開北京。她是北京愛珂鮮花的老板,雖然只是家規模不大的花店,但北京現代、友利銀行、三星、SK等韓國大企業都是她的客戶。金融危機讓她的生意有所回落,“個人訂花的少了,以前訂花很大方的客戶,現在可能只是訂一些表示一下。”
但李美敬很有信心。2003年她也曾經在北京萊太花卉市場開花店,然而萊太的一場大火將她的財產焚燒一空,甚至包括她的護照。以后那段艱難的日子讓李美敬至今不能忘記。“這樣想想,現在的困難根本不算什么。”李美敬說,“一切都會好起來。”
在貿易公司工作的同時,韓尚潤還在同濟大學工程管理與房地產系進修碩士。他希望能通過導師、同窗,積累地產行業的人脈資源。他在等待形勢好轉可以卷土重來的那一天。“房地產,我喜歡,我有優勢。我現在在讀書,也是在為形勢轉好做準備。”他所在的上海寬博今年打算擴張,現在正在招聘銷售管理人員以及設計師。
“在中國的韓國企業正經歷一個改革時期,現在留下來的都在為生存而努力,這些努力是不會白費的。”“在中國韓國人會”會長鄭曉權說。
韓國通信企業保羅(音)電信也是這些“逆潮”企業中的一家。這家中小企業專門生產筆記本電腦使用的無線互聯網用調制解調器,2002年進入中國市場,但因中國企業在技術上迅速追趕,于去年放棄了在中國的業務。但最近,這家公司在位于北京朝陽區的CBD商務區重新設立了辦公室,并準備重開業務。這家小公司希望“能借到中國政府擴大內需的東風”。
“韓國在上海的企業約有3200多家,2008年新進入上海的就有500多家。”上海韓國商會事務總長、益克麗安商務有限公司代表金國泰表示,2009年上半年,雖然不會很多,但仍會有新的韓國企業進入上海。
益克麗安商務有限公司是一家主要為上海的韓資企業提供咨詢和中介服務的公司。雖然也受到了經濟危機的負面影響,但業務仍處于上升態勢,2008年這家公司的營業額增長了40%到50%,正準備繼續增加人手。
對于夢想回到中國地產行業的韓尚潤來說,2009年是要生存的一年,只要堅持下來就有機會卷土重來。而對于已經退休的樸允植來說,2009年則是全新的,他將告別朝九晚五的生活,一生從事建筑行業的他,將成為一家中國建筑公司的顧問和合作伙伴,共同尋找中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