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記者 王和巖

　　對于屬于海河流域南系的子牙河，“有河皆枯、有水皆污”的評價“紙上得來終覺淺”，用腳步丈量的印象才顯得無比真實而觸目驚心

　　從地圖上可以看出，支流無數的海河水系宛如一幅扇面，天津則是扇柄。北邊的薊運河、潮白河、北運河、永定河和南邊的大清河、子牙河、漳衛(wèi)河等五條河系，最終都在天津匯入海河，并東歸渤海。

　　因此，早年間對天津曾有一個精妙的形容——“九河下梢天津衛(wèi)”。然而，這一切如今幾成陳跡。

　　屬于海河流域南系的子牙河，由南北兩條支流在河北獻縣匯聚而成。北邊的滹沱河發(fā)源山西繁峙縣境內，流經晉北黃土丘陵，穿太行，奔流東下，過河北省的平山、正定、石家莊、饒陽等八縣市，至滄州獻縣。南邊的滏陽河，則出自邯鄲峰峰礦區(qū)滏山南麓，流經邯鄲、邢臺、衡水等地。

　　子牙河流經晉、冀、津兩省一市，流域面積46328平方公里，既有山區(qū)，亦有平原，人口1900余萬，其嚴峻的污染態(tài)勢不啻是整個“病態(tài)”的海河流域的一個縮影。

　　根據水利部的統(tǒng)計，過去幾年中，海河流域水質低于劣V類的河流長度比例，一直在50%以上，它與遼河一起成為中國七大江河中污染最為嚴重的河流。包括子牙河、大清河在內的南系，其劣V類水質的河段，要高出整個流域近10個百分點。

　　“輸血的河流”

　　“哪來的水？都干了二三十年了。”7月22日，天津靜海縣獨流鎮(zhèn)十一堡村，一個騎自行車的老鄉(xiāng)告訴記者。

　　這里本來應該是三河洶涌合流之處——子牙河在天津市靜海縣獨流鎮(zhèn)十一堡與南運河匯合后，再到第六堡與大清河匯集，然后合成西河，并最終至天津新紅橋與北運河交匯形成海河。因水流湍急，一旦形成洪峰，甚至有可能直接危及下游的天津市。

　　如今，在子牙河已經荒草叢生的干涸河床上，只剩下風化的小木船以及低頭吃草的瘦馬。

　　其實，干涸的何止是子牙河。站在子牙河與南運河交匯的閘堤上，南運河河道同樣是野草茂密。岸邊，一些納凉的婦女坐在家門前。腳下的南運河，曾承載過兩岸居民多少童年的歡樂，如今，一切已隨運河的干涸消失殆盡。

　　村民徐樹海帶領記者來到村西的子牙河邊，窄窄的河道中間橫著一道矮矮的土壩。他告訴記者：“子牙河從這里就干了。”至于土壩，則是五六年前天津向山東省濟南市購買黃河水，由南運河輸送而來，為防止水向上游回流而筑的。

　　現年54歲的徐樹海告訴記者，子牙河已多年沒有水了。子牙河中的帆影，似乎已經永遠地定格在了少年時代的記憶中。

　　是誰在改變子牙河的命運？也許，首當其沖的，是隨著人口和經濟的迅猛發(fā)展，海河流域不斷加劇的地表水資源緊張局勢。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高級工程師劉樹坤用“輸血的河流”來形容海河流域，因為整個流域每年的水資源供應缺口都在130億立方米以上，只有依靠灤河、黃河乃至地下水加以支撐。

　　當然，徹底改變其命運的，還有一項水利工程。

　　由于子牙河上游坡陡流急，下游排水不暢，歷史上經常發(fā)生水災。1963年海河流域大水之后，為減輕洪水對天津市區(qū)的威脅，自河北獻縣起開挖了一條子牙新河。自此，子牙河分為兩路，一路沿原來的河道，流經河北的河間、大城等縣至天津靜海獨流鎮(zhèn)與南運河、大清河相匯，并至新紅橋和北運河匯成海河后，在天津塘沽入渤海；另一路主要用于泄洪的子牙新河，則取道天津大港馬棚口入渤海。

　　斗轉星移，在子牙河逐漸干涸的同時，仍然流水潺潺的子牙新河雖然免了斷流之厄，卻在承受著另外的苦痛。

　　天津市大港區(qū)環(huán)保局有關人士告訴《財經》記者，由于子牙新河水質污染嚴重，常年屬于劣V類，一旦來水量過大漫堤，就會污染農田；而開閘放水的話，又會污染海口，從而影響對蝦等海水養(yǎng)殖業(yè)。2004年6月，子牙新河上游污水下泄，就造成馬棚口附近養(yǎng)殖的魚蝦大面積死亡，直接經濟損失3100萬元。

　　“污染程度保持得很好”

　　7月下旬，記者來到了河北省獻縣樂壽鎮(zhèn)田莊分洪閘，這里也是子牙河和子牙新河的分界點。向北望去，子牙老河床雜草叢生，干涸見底；東流的子牙新河臭氣熏天，閘口處有大片白色的泡沫，在黑水中翻滾。

　　滏陽河與滹沱河的匯合處，就位于近在咫尺的高莊。然而，記者在高莊看到，滹沱河也和子牙河一樣滴水皆無。獻縣水務局工程師井占梅證實，滹沱河在獻縣境內已斷流多年。

　　站在高高的河岸上，烏黑的滏陽河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對岸莊稼和樹木倒影其中，和遠處的綠意盎然的田野，匯集成一幅美麗的田園鄉(xiāng)村圖——當然，前提是你聞不到那陣陣刺鼻的惡臭。

　　過去100多年來，作為洪泛區(qū)，這里深受洪水之苦；但在連年干旱之后，田莊村民向記者抱怨最多的，仍然離不開污染話題。“子牙新河黑了快20年了，可把我們害苦了。”

　　據村民反映，由于濃重的臭味籠罩村子，村民常年不敢開窗戶；尤其是在夏季的霧天，河水中散發(fā)的臭味簡直令人窒息。以前田莊村民飲用、種莊稼都用子牙河水，現在水連澆地也不行了，因為澆的地發(fā)臭、發(fā)堿。

　　非但如此，村里的地下水也受到了污染，原先200多米的淺水井已全部報廢。重打一口三四百米的深水井，需要15萬元。

　　“我一年就接待四五批記者，都不愛說了，麻木了，還有什么意思？”面對記者的采訪要求，獻縣環(huán)保局污控股股長竇建輝有些心灰意懶。

　　今年2月下旬至4月上旬，子牙河獻縣閘水站監(jiān)測數據顯示：每升水中COD(化學需氧量)最低202毫克，最高469毫克，是國家排放標準的5倍至10倍；氨氮最低69.74毫克，最高100.5毫克，是排放標準35倍至50倍。

　　對于這些觸目驚心的污染，獻縣環(huán)保局在2005年公布的一份報告中稱，由于來自上游邯鄲、邢臺、石家莊、衡水的污水，才使獻縣境內的滏陽河、滏陽新河、子牙新河、北排河等骨干河流均受到嚴重污染。污水中主要污染物嚴重超標，水質歷年檢測都為劣Ⅴ類，均已喪失使用功能。據測算，每年僅到達獻縣境內的污水量就高達約2億噸，COD排放量也有20萬噸左右。

　　這份報告還指出，上游大量污水的涌入，致使獻縣的水利設施、坑塘農田及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了嚴重破壞。據統(tǒng)計，從1997至2004年，全縣各種直接經濟損失達1.5億元。

　　可能的危害，絕對不僅僅限于經濟方面。早在2002年，獻縣有關部門就組成一個調查組，對水污染造成的危害進行了一次全面調查。最終的調查報告顯示，獻縣共有13個鄉(xiāng)鎮(zhèn)、119個村的淺層水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涉及人口12.7萬。其中35個重污染村的淺水井喪失飲用水功能，沿河10萬群眾常年呼吸有毒有害空氣，食用受污染的糧菜，飲用受污染的地下水；腸胃疾病、心腦血管病、皮膚病、呼吸系統(tǒng)病、肝病、癌癥等明顯增多，死亡率明顯上升。

　　記者問道，近年來上游興建了一些污水處理廠，這里的水質是否因此有所改善，竇建輝有些揶揄地笑著說：“數據沒有多大變化，這些年污染程度保持得很好。”

　　污水何來

　　據記者調查，子牙河沿途流經的所有城市，都或多或少、或輕或重向其排污。

　　獻縣至今仍沒有污水處理廠，全縣生活污水從來都是直排。當地環(huán)保部門認為，該縣城只有4萬人，少量生活污水積存于北排河，經過滲漏、蒸發(fā)后已難以形成徑流，加之境內也幾乎沒有工業(yè)企業(yè)，更沒有排污口和污水排放，因此，總體而言對于子牙河的污染狀況影響不大。

　　然而，今年1月11日河北省環(huán)保局的一份“督查通知”披露，該縣紅星電子材料有限公司1999年開始建設，2000年生產至今，一直沒有經過環(huán)保部門審批，周邊群眾反映污染嚴重。

　　由于滹沱河已經干涸，子牙新河的污水應主要來自滏陽河。河北省環(huán)保局污染控制處馬寶信副處長對《財經》記者表示，滏陽河的污水，目前主要來自石家莊和衡水的工業(yè)廢水和生活污水。尤其是石家莊的制藥、造紙企業(yè)，及周邊正定、無極、辛集、趙縣等縣市的制革、造紙、淀粉企業(yè)等，超排、偷排現象時有發(fā)生。

　　從去年下半年至今，河北省環(huán)保局對子牙河水系所涉石家莊、邯鄲、邢臺、衡水、滄州等五市重點排污企業(yè)，進行了五次抽查和暗查，實際情況并不樂觀。

　　今年1月25日，河北省環(huán)保局公布了子牙河掛牌督辦企業(yè)整改結果，16家重點違法排污企業(yè)中，有五家企業(yè)仍在超標排污；5月初，在有關市縣暗查時，發(fā)現多家企業(yè)仍存在擅自更改污水處理設施，超標排放等狀況。

　　7月3日，國家環(huán)保總局對長江、黃河、淮河、海河四大流域部分水污染嚴重、環(huán)境違法問題突出的六市二縣五個工業(yè)園區(qū)實行“流域限批”，其中就包括海河流域的河北邯鄲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

　　《財經》記者獲悉，此次公示的“流域限批”，是根據6月8日至9日，國家環(huán)保總局海河流域第一檢查組在對邯鄲市工業(yè)園區(qū)、城鎮(zhèn)污水處理廠和重點排污企業(yè)檢查結果實施的。

　　檢查發(fā)現，邯鄲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現有企業(yè)71家，僅13家通過“三同時”驗收(污水處理設施同時設計、同時施工、同時投入使用)。此外，邯鄲市環(huán)保局與邯鄲經濟開發(fā)區(qū)違反有關規(guī)定，聯合發(fā)文將環(huán)評市級審批權限下放到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檢查中發(fā)現，開發(fā)區(qū)經濟發(fā)展局審批的環(huán)評項目占入區(qū)項目的70%，市環(huán)保局審批的項目僅占30%。邯鄲經濟開發(fā)區(qū)管委會經濟發(fā)展局除越權審批項目外，對企業(yè)環(huán)保設施運行情況的監(jiān)管也不到位。

　　8月2日下午，在邢臺市南和縣張李召村口，記者看到一塊石碑，上書“飲水思源”。碑文講述的，是河北航宇集團董事長劉同林拿出4萬元給村里打了口400多米的深水井，使全村鄉(xiāng)親吃上了清潔的自來水。

　　然而，記者在航宇集團位于張李召村和鞏莊村交界處的圍墻后，卻發(fā)現一股渾黃的污水正嘩嘩外流，空氣中散發(fā)著淡淡的異味。污水沿著排污渠東入南澧河，在河槽中沉淀下厚厚白色的污泥。當晚7點，當記者再次前往排污處，渾黃的水更是已變成了棕紅色，泛著白色的泡沫，湍急東去，臭味刺鼻。

　　附近的村民告訴記者，現在有水渠還好，前幾年這些污水都是直接排在地里。

　　南和縣有關部門一官員私下里對《財經》記者表示，航宇集團早在2004年就投資8000萬元建成了污水處理設備。不過，如果污水處理設備正常運轉，“每噸紙的成本將增加20多元”。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經濟不發(fā)達的南和縣，航宇集團作為該縣最大的企業(yè)，是當地利稅大戶，董事長劉同林還掛著南和縣政協委員的頭銜。

　　或許，正是這種有些扭曲的“聯姻”和價值觀，使得在子牙河流域的很多地方，污水橫流的格局幾乎很難從根本上得到有效的遏制。

　　失陷的“最后防線”

　　在河北省環(huán)保局污控處副處長馬寶信看來，污水經過污水處理廠處理之后，就可以大量削減區(qū)域污染負荷，顯著改善水質。污水處理廠，可以被看做是阻遏水環(huán)境污染的最后一道防線。

　　近幾年，河北加大了污水處理廠的建設力度。然而，從其運行狀況來看，這道最后的防線已經千瘡百孔。

　　國家環(huán)保總局7月3日公布的全國“掛牌督辦”六家污水處理廠中，河北省就占據了五家。其原因或為超標排放，或為處理能力嚴重低于設計能力。

　　據河北當地媒體《燕趙都市報》報道，早在去年9月14日，河北省環(huán)保局副局長孫彥敏曾經通報了對子牙河流域石家莊、邯鄲、邢臺、衡水重點排污企業(yè)查訪的情況，其中就包括十個污水處理廠。結果發(fā)現，個個出水嚴重超標；所查的三個工業(yè)園區(qū)污水處理中心，也普遍存在污染治理設施停運、污水超標排放現象，致使污水由單個企業(yè)變?yōu)榧�中排放�?

　　今年5月1日，河北省環(huán)保局再次至衡水市污水處理廠檢查，其實際日處理依然為每天2萬噸。據《財經》記者了解，整個衡水市日產生工業(yè)廢水和生活污水11萬噸，這就意味著，衡水市約八成的污水沒有得到處理就直接排放了。為此，河北省環(huán)保局于5月7日正式向衡水市政府發(fā)函要求限期整改。

　　但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衡水市污水處理廠副廠長高樹國滿腹委屈。因為處理污水并不是只建污水廠就萬事大吉，還需要完備的城區(qū)管網收集污水。而現在衡水市的城市管網還是多年前建的，由于涉及資金投入和居民搬遷，改造起來比較復雜。因此，現在進入污水處理廠的，只是市區(qū)鐵道南的工業(yè)廢水和生活污水。

　　記者發(fā)現，衡水市重點污染企業(yè)所在區(qū)域，包括化工、造紙、醫(yī)藥企業(yè)密集區(qū)等，恰恰都位于鐵路北。

　　此外，高樹國還對記者強調：“不是什么樣的水都能處理的。”一般情況下，只有達到處理廠的進水標準的污水才可以凈化。否則，不僅無法凈化，其過強的污染物還可能“殺死”污水處理設備。

　　正是在種種矛盾之下，記者注意到，與污水處理廠一墻之隔的衡水市利稅大戶冀衡集團下屬的冀衡藥業(yè)，還有周圍幾家曾被媒體點名的排污企業(yè)，污水都是在處理廠的眼皮底下，直接將污水通過班曹店排干渠進入滏陽河，流向下游地區(qū)。

　　河北省環(huán)保局局長姬振海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河北省90%以上的面積屬于海河流域，子牙河水系也是省內最重要的水系之一。這幾年治理力度很大，2006年Ⅴ類和劣Ⅴ類水質所占比例比“十五”初減少了15%。

　　不過，他也承認，雖有好轉，但“污染仍很嚴重”。

　　導致子牙河嚴重污染短期難有實質性改變的原因，除了水資源匱乏，流域內結構性污染問題也十分突出。姬振海說，很多城市本身水資源嚴重匱乏，但其主導產業(yè)卻定位為污染嚴重或高耗能、高耗水行業(yè)，像醫(yī)藥、鋼鐵、輕工、造紙、化工等。這些都是產生嚴重污染或者需水量很大的企業(yè)。

　　此外，現有法律法規(guī)的不完善，也是環(huán)境污染勢頭難以遏制的原因之一。

　　“我們要求我們的執(zhí)法者要嚴起來、硬起來，但法律賦予我們的手段很有限。” 姬振海介紹說，有些企業(yè)如果不啟用污水處理設施，每天能節(jié)省1萬多元，一年下來就是400多萬元，而環(huán)保部門的處罰最高限額卻僅為10萬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