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何伊凡

　　30年前的一場天災曾經讓唐山在一夜之間淪為廢墟。而在30年后，過度工業化導致的污染危機又再次扼住了這座城市的“咽喉”。

　　2007年1月，在國家環保總局再次對唐山點名批評并下達“區域限批”令后，《中國企業家》記者趕赴唐山，實地調查當地的鋼鐵業生態，考察企業、地方政府和社區之間的關系。

　　在此過程中，我們看到，一個城市的支柱產業是如何惡化為一場潛在生態危機的源頭的；個人、企業和地方政府從現實理性出發的選擇，又是如何一步步將唐山從生態危境中拽回來的。

　　唐山需要的不僅僅是又一場“環保風暴”，而是一個以可持續增長和后世的福祉為出發點，政府、企業、NGO組織等多方力量共同參與的系統改造工程。

　　2007年1月21日

　　城市 污染指數 首要污染物

　　唐山 126 可吸入顆粒物

　　空氣質量級別 空氣質量狀況

　　III1 輕微污染

　　對健康影響

　　長期接觸，易感人群癥狀有輕度加劇

　　資料來源：唐山市環保局(下同)

　　晚17：30分，北京-唐山的K27次列車，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個被稱為中國近代工業搖籃的城市，它曾誕生過中國歷史上第一座現代煤井、第一條標軌鐵路、第一臺蒸汽機車、第一袋水泥。

　　如今，它的光榮來自鋼鐵。河北是中國第一鋼鐵大省，唐山是河北第一鋼鐵大市，占河北鋼鐵產量一半，全國鋼鐵產量1/8強。但是這個光榮也隨時可能變成一場詛咒。唐山已經成為中國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之一。1月10日，國家環保總局首次啟動“區域限批”政策來遏制高污染高耗能產業的迅速擴張趨勢，將對4個行政區域、4個電力集團所有建設項目實行停批、限批，唐山赫然在列，官方評語為：“唐山市，在沒有環境容量的情況下，全市依然建設了70家鋼鐵企業，且80%沒有經過環評，近幾年鋼產量已達到全國十分之一，但鋼鐵企業的平均產量僅在65萬噸以下，規模小且布局分散，造成大氣和水的嚴重污染。”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2004年8月，國家環保總局就曾點名指出，唐山鋼鐵行業無序發展，已造成嚴重環境污染，當時唐山隨即掀起過一場短暫的“環保風暴”。

　　記者對面坐的就是一個家在唐山市區的小伙子，眉清目秀，思路敏捷，在武漢大學讀大四。畢業后留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奮力拼博，或者回唐山找份安逸的工作，應該是他這樣的年輕人常見的選擇，但他的答案卻讓我大吃一驚，“我準備去遷安(唐山下屬的一個縣級市)，就算娶個遷安的媳婦也好。”

　　遷安的煤和鐵是唐山鋼鐵的重要動力，其本身也有大量鋼鐵企業，接下來他的描述讓我不再為他的選擇而驚訝，確切地說，他對遷安的理解就是一個個傳奇般的財富故事。“遷安只有三種人，礦主、礦工以及把土地賣給礦主在家坐著吃紅利的人。”

　　據他說遷安耕地很少，農民基本上都靠礦吃飯，礦主給被占用了土地的農民每年很高的報酬，過年過節還另有補貼，而且報酬是按照人口給的，所以遷安的姑娘很少外嫁，通常要“倒插門”。每次車展，遷安的礦主都會開回一個豪華車隊來。馬路上跑的全是粘滿粉塵的賓利、勞斯萊斯、悍馬，就算一般的小礦，每月至少也有100萬元的純利。

　　遷安是河北省百強縣第一名，它就像一塊磁石吸引著各路人馬。“不僅我們喜歡去，流氓青皮也特別喜歡遷安，因為永遠不愁沒有‘業務’。”他說。

　　最早在上世紀80年代，很多山頭都不是靠一紙公文可以保護得住的，往往那些有勢力的人，搶下了一個礦，然后才去弄批文。即使在現在，農民與礦主之間表面上的“和諧”也是一次次沖突之后雙方妥協的結果。

　　他把遷安形容為一個早晚要因資源枯竭而毀滅自己的天堂，這其中有多少是道聽途說的發揮，看來只有到遷安之后才能驗證了。

　　20：30分，下車之后，走進唐山抗震紀念碑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它看起來和北京所有的肯德基同樣衛生，但是接過零錢，才發現都是黑乎乎的，而且幾乎找給每個人的錢都是如此。

　　我們住在新華大酒店，這是這個曾有慘痛記憶的城市的最高建筑之一。而不遠處，就是在2006年因大聯合而轟動全國的唐鋼集團，它幾乎成為這座城市的標志，明天我們將拜訪那里。

　　2007年1月22日

　　城市 污染指數 首要污染物

　　唐山 108 二氧化硫

　　空氣質量級別 空氣質量狀況

　　III1 輕微污染

　　對健康影響

　　長期接觸，易感人群癥狀有輕度加劇

　　以唐山的標準，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盡管很多人仍帶著口罩上班，但畢竟彌漫在空氣中的微塵沒有遮住太多陽光。

　　來自各個方向的自行車漸漸匯集成流向唐山市東南端的大軍，那里坐落著已經晉升為中國第二大鋼鐵企業的唐鋼集團。工人彼此遠遠打著招呼，能進入唐鋼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工資)比我父母退休金加起來的一倍還要多”，一個小伙子邊扶自行車邊說，他是一位吊車手。“剛剛不到1200塊，還好意思說呢！”一位熟識的姑娘回過頭來嘲笑他，實際上，這在當地已經是筆不菲的收入。

　　唐鋼主要領導都去了承鋼與宣鋼視察，2006年2月28日，唐鋼、承鋼和宣鋼成立新唐鋼集團，年底正是盤點整合成績的日子。

　　早在“九五”末期，河北省冶金廳就提出南部以邯鋼為核心，吸收石鋼、邢鋼，北部以唐鋼為核心，吸收宣鋼、承鋼，組建一南一北兩個集團的方案，這一方案最初為北部鋼企所反對。2005年5月份，河北省舊事重提，卻是北部鋼企的整合走在了南部鋼企前面，這種態度的變化暗合了何種玄機？

　　據唐山鋼鐵工業協會秘書長張鐵錚透露，唐山鋼鐵整合規劃曾經過四起三落，而這一次三鋼合并之前，唐鋼也考慮過另一種整合思路。張在唐鋼49年，年過花甲，皮膚黝黑，他曾任總經理助理，目前也是唐山市政協副主席，對唐鋼乃至唐山鋼鐵的發展狀況稔熟于心。

　　2004年前后，唐鋼首選合作伙伴曾是唐山市國豐鋼鐵有限公司，后者是豐南區規模最大的鋼鐵企業，也是全國最大的窄帶鋼生產基地。國豐屬于中港合資企業，香港中旅(集團)有限公司占51%股份，豐南區豐南鎮占49%。國豐本身愿意與唐鋼合并，中旅集團董事長曾為此親赴唐山，雙方進行過多輪溝通，而且設置了多種合作方式，比如交叉持股，或者國豐并入唐鋼，甚至還考慮過由國豐收購唐鋼。

　　新唐鋼集團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管也承認，的確存在最后一種方案，“國豐效率很高，2006年產量不到500萬噸， 15、16個億的利潤，唐鋼突破了1000萬噸，利潤也不過在19個億左右”。但因為其中涉及唐鋼改制問題，這一方案并沒有成為主流。

　　但是，國豐當時正謀劃赴香港上市，準備上市后再推進此事，適逢鋼鐵板塊在香港表現不好，上市就一直拖下去。到2005年10月份，唐鋼、宣鋼、承鋼合并根據河北省國資委的安排已成定局。“我們和國豐方面說，這個狀態下你還要不要聯合呢？是要和唐鋼股份聯呢還是要和新集團聯呢？”張鐵錚回憶，國豐覺得其中增加了太多不可預測因素，所以此事就此撂下。

　　曾經支持與國豐合并的唐鋼高管包括集團董事長王天義，王是一個低調潛行的人，但進入其視野的不僅是唐鋼集團和唐山鋼鐵業，還包括整個河北鋼鐵業，“如果河北6家最大的國有鋼鐵公司聯合起來組成一個鋼鐵集團會是什么樣子？現在我們三家聯合在一起下一步怎么發展？假設我們把唐山的鋼鐵企業整合到1—2家又將會怎樣？他經常會提及這些話題。”張說。

　　如果按照王天義的想法，能夠打破所有制界限，整合唐山鋼鐵業，可能會給唐山鋼鐵帶來另外一番圖景。“我們曾經想在國內創造不同所有制的大型鋼鐵企業聯合的先例，將鋼鐵大市變為鋼鐵強市，遺憾的是，這暫時仍是夢想。”上文中不愿透露姓名的唐鋼高管說。

　　“整個唐山這么多鋼鐵企業，能不能在市場上不互相撞車，起碼不形成惡性競爭？”張鐵錚說，“現在唐鋼這邊要上一個熱軋板項目，國豐也要上一個熱軋板項目，彼此都有威脅。”

　　唐山鋼鐵工業協會就是為了尋求這種協調的一個特殊機構，其不隸屬于中國鋼鐵協會，與河北冶金工業協會也沒有關系，張希望唐山大鋼鐵企業能借此實現初步聯合。

　　新唐鋼集團資產總額581億元、擁有在冊職工91736人，唐鋼、宣鋼、承鋼三家公司整合之前資產負債率都較高，宣鋼、承鋼融資環境更差。一位唐鋼的工作人員說，合并之前，承鋼幾乎拿不到貸款，銀行要對其多收25%的利息，而給唐鋼發放貸款，銀行會少收15%的利息。“現在承鋼和宣鋼高興死了”， 集團組建后貸款信用大大提高，承鋼這一次利用集團優勢為其釩鈦基地獲得了十幾個億的資金支持。

　　但是，沒有明顯的動作表明對于“環保”的新理解也出現在這個宏大的概念內。

　　下午去唐山市環保局，意外發現這里空空蕩蕩。據一位留守的員工說，自國家環保總局提出點名批評之后，唐山又進入了一個“環保風暴月”，所有科室都出去檢查了，類似的一幕也曾發生在2004年。

　　風暴中將被重點掃蕩的民營鋼鐵企業命運如何？它們一直是支撐地方財政的金庫，也被視為高污染的罪魁禍首，現在鋼鐵業景氣周期仍未結束，它們愿意走聯合重組之路嗎？接著我們將尋訪唐山市區周邊的鋼鐵企業。

　　2007年1月23日

　　城市 污染指數 首要污染物

　　唐山 110 二氧化硫

　　空氣質量級別 空氣質量狀況

　　III1 輕微污染

　　對健康影響

　　長期接觸，易感人群癥狀有輕度加劇

　　今早有風，空氣清爽很多。

　　根據資料顯示，唐山鋼鐵企業主要集中在遷安、遷西、灤南、豐南、豐潤、遵化，但出租車司機建議我們先去一個沒有聽說過的地方：賈庵子。

　　與賈庵子比起來，唐山市中心簡直可以得衛生模范獎。很難說這里是一個村莊還是一個工業區，它位于唐山市北部的城鄉結合部，距唐鋼大約25分鐘車程。柏油路已經被碾壓得如同鄉間小道，大貨車轟隆隆地開過，它們看起來難分彼此，我數了一下，十輛車之中至少有兩輛車并沒有牌照，還有兩輛只在前面掛了一個牌照。

　　四個工人在一塊空地前篩沙子，遠處是一片罩在白色煙霧中的燒結廠。這片空地也將被那些龐大、炙熱的機器所覆蓋。工業區入口附近有一個幼兒園，小小的院子地面還算干凈，但滑梯和墻上那些略顯活潑的字體因為黑乎乎的粉塵而顯得怪異，沒有聽見孩子們的聲音，不知是否已經廢棄。

　　攝影記者掏出相機時，出租車司機臉色陡變：“千萬別讓保安看到，他們很兇。”

　　從市區到賈庵子要經過一條“河北路”，路西側的小區名頭很響：河北1號，據說是唐山震后修建的第一個小區，大約住了1.4萬人，樓體按照抗震8級的標準設計，內澆外掛，但是，如此堅固的建筑卻對路邊的揚塵無能為力。“夏天也不敢開窗戶，就這樣蒸出的饅頭有時也是黑色的。”一位修自行車的大爺說。

　　但是居民們近來已經感到滿足，因為周邊污染很大的一個焦化廠已經停產，而且最近“黃掉”(方言，指死掉)的小工廠也很多，有的是因為經營不善，有的是因為從2005年年底開始市政府加大了淘汰力度和監管力度。毫無生氣的機器趴在院子里，剩下的幾個看門人說不清這些大家伙的命運是將被銷毀、轉賣還是等待東山再起。

　　從賈庵子來到豐南，首先看到的就是國豐鋼鐵廠。看遍國豐所有的領地至少要半個小時車程。貝鋼在豐南規模上僅次于國豐，一條漂亮的藍色生產線于灰蒙蒙的霧氣中格外醒目，從其外觀的清潔程度來看，大概上馬不久。

　　根據豐南鎮“經濟社會發展‘十一五’計劃綱要”，國豐公司計劃2006年3月—2008年3月投資49億元，擬建寬帶機組、中厚板機組等以及相應鋼鐵配套，而貝鋼則擬從2006年1月—2007年7月投資14億元用于擴建項目。環保計劃也在豐南的規劃中，“從2006年到2010年，全鎮將投入3億元”。不知道現在這份綱要是否仍然奏效。

　　大貨車幾乎塞滿了道路兩側，車頭朝鋼廠方向拉的是鐵粉和焦炭，車尾朝向鋼廠方向的則滿載著成品的鋼材，也有鋼坯，賣給小鋼廠進行二次加工。有些鋼坯剛剛下線，還是暗紅色的，出租車從旁駛過時可以感覺到灼人的熱浪。 唐山鋼鐵工業已經如同蘇州的電子工業一樣，從原料到不同段產品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供應鏈，而污染存在于這個鏈條的每一個環節，包括運輸。

　　一種改造過的小三輪車讓我大開眼界，車后面掛著兩塊磁鐵，作用是吸取大貨車遺落在地面上的鐵粉，收集到一定數量后再賣給小鋼廠，三輪車的主人于老漢說，這是豐南的一大發明，四個月就能把一輛車錢賺回來。

　　同樣暗紅色就出廠的還有成品帶鋼，“我們根本就存不下貨，產品剛下線就被拉走了。”國豐的一位門衛說。

　　“豐南全靠我們。”一位國豐的工人自豪地說，該廠平均工資在1800元左右，而且各種保險和國有企業一樣全，年底還能拿雙薪，“如果鋼廠被關了，我要去靜坐。”

　　8年前，這還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廠，只能給工人每個月開300元，招工很難。它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鋼鐵行業強勁上行延續至今的傳奇之一。當時隨著國民經濟持續發展，基礎工業和建筑業極大拉動了鋼材消費，僅唐山一地，據說就曾冒出鋼鐵企業700余家，這一數字在2004年后迅速減少到200余家。

　　豐南區鋼廠規模較大，當年那些白天停業，晚上爐火沖天的地條鋼廠已經基本上絕跡。在當地人指引下，我找到一家小作坊，一個姓徐的中年漢子自稱是負責人，“真的不干了。”他哭喪著臉，指著地上的幾堆板材，“還有幾百萬的貨就扔在院子里，每次我們都是檢查的對象，平時電價、水價都要比它們(國有企業)貴幾倍”。不過，“如果你需要貨，機器倒馬上就可以啟動。但小單子我就不接了，爐子重新預熱成本就要十幾萬。”

　　他最初的職業是一位修鞋匠，現在仍懷念建生產線如同建造幣機器的日子。最紅火時，他的鋼廠創造過220人月產3500噸板材的紀錄。

　　不僅是唐山本地人，其他地區的民營資本也被大量吸納過來，我們被幾條夾著黃黑兩色的煙柱所吸引，在豐南轉了幾個圈，后來在名叫孟莊的地方找到了發源地。如今大鋼廠直接排放到空氣中的通常都是經處理過的白色煙霧，這家鋼廠的做法就格外顯眼。工廠門口沒有標志，一位居民說其與附近規模較大的鋼鐵企業粵豐有關，但我們不敢肯定。老板是廣東人，曾計劃來唐山遷西投資板栗種植，但很快發現煉鋼賺錢更容易。

　　據說豐南區鋼材質量要比豐潤區要好，豐潤的小鋼廠則更加多，一種說法是同規格的鋼材，豐南可能比豐潤要貴1000多元。我們驅車趕到豐潤，沒有找到多少小鋼廠，卻發現這里的污染主角是小水泥廠，沿路有20多個，特別是火石營附近，當天有霧，但正常天氣能見度也高不了多少。

　　明日我們將去探訪傳說中的遷安。

　　2007年1月24日

　　城市 污染指數 首要污染物

　　唐山 119 二氧化硫

　　空氣質量級別 空氣質量狀況

　　III1 輕微污染

　　對健康影響

　　長期接觸，易感人群癥狀有輕度加劇

　　遷安讓我吃了一驚，這個燕山深處傳說中的“污染之城”看起來潔凈得如同江南小鎮，開闊的八車道公路，氣勢恢弘的政府辦公大樓，讓唐山市也相形見絀。這也是一個“空蕩蕩”的城市，因為缺少人氣，那些漂亮的建筑有些孤單。

　　盡管在嚴冬，遷安周邊地區看起來也不是滿目瘡痍的樣子，但是，離市區有一段距離的野雞坨鎮、蔡園鎮、馬蘭莊鎮等地區，某些小山頭看起來形狀古怪，仿佛經過人工削平。據當地人說，這是因為采礦后大量碎石就堆在附近，讓山頭“越長越胖”。

　　一位綽號“三鎖”的年輕人正依在路邊的“悍馬”上擺弄單反相機，因為粉塵影響，鏡頭不能伸縮。他本人曾經是粉塵的制造者之一，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告訴我們，自己是吃“橫飯”的，礦主有一次被仇家從澳門追殺，帶去的三個保鏢只有他保命回來，礦主給了他300萬，他就用這筆錢在2000年投資開了自己的鐵礦。

　　眼下他已經準備把礦轉手，“反正賺得早已不比原來的老板少了”，接下來他準備投資一家地毯廠，這也是當地支持的產業之一，很多礦井和鋼廠被地方政府關閉之后，工人都被安置到這些廠子里。“拍個照，留個念想兒，畢竟是當年拿命換來的，其實換個方向開，還能出不少礦。”

　　遷安市鐵礦石儲量達27億噸以上，擁有亞洲最大的露天鐵礦，但是，早期的開礦者并沒有足夠經驗，很多選礦廠排出的尾礦含鐵仍達10%以上。

　　2006年12月1日，唐山市曾對遷安市聯鋼金豐鋼鐵有限公司和豐潤區聚鑫鋼鐵有限公司的落后設備進行查處，這被稱為是河北淘汰鋼鐵落后產能的“第一刀”。我們經過聯鋼金豐門前，看到兩座115立方米、138立方米高爐已拆除。

　　遷安距遷西四十余公里，這里坐落著唐山市惟一的民營上市鋼鐵公司：津西鋼鐵股份有限公司。

　　遷安只有這一家上規模的鋼鐵企業，“遷安公務員三頓飯中的兩頓是我們管的”， 其辦公室主任楊永成說。楊的說法并不夸張，津西納稅占了遷安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二，而且解決了超過8000人的就業。這也是我們在唐山所接觸的最清潔的鋼廠，盡管突然到訪，摸一把車間的鋼橋，幾乎沒有發現浮塵。據楊永成介紹，其煉鋼產生的廢氣，已經可以解決自身一半的電耗。

　　津西當家人韓敬遠，曾任遷安縣副縣長，鋼鐵廠本為縣辦集體企業，改制之后韓辭去公職。韓敬遠的打法與沙鋼董事長沈文榮頗為相似，即抓住低谷期迅速擴張，使企業規模和各項指標處于歷次宏觀調控紅線之內，但現在，提高產量已經讓位于結構調整。

　　2006年10月，津西100萬噸大型H型鋼項目投產，它遂成為國內除萊鋼和鞍鋼外第三個擁有此生產線的鋼鐵企業。韓敬遠早在2003年就未雨綢繆，謀劃調整產品結構，一旦國家限制鋼鐵企業投入新項目，津西的發展仍不會停滯。2004年津西在香港上市后，籌資近20億元人民幣，搶點建成了這條生產線。“如果現在才報這個項目，肯定批不下來了。”楊說。

　　對鋼鐵企業來說，環保仍然是一個與節能相對立的概念，據楊永成說，一臺高爐上的除塵設備投資高達800萬左右，而且每日運轉耗電相當高，許多年產不足百萬噸鋼的鋼廠即使購買設備，也僅在檢查時應景開幾天。

　　目前唐山大型非國有鋼鐵企業都在探詢自己的發展之道，他們在環保問題上自我檢查意識很強，這也是一種生存智慧。以津西為代表的企業轉向提高產品附加值，以建龍為代表的企業則向唐山以外發展。目前建龍在遵化的建龍實業有限公司更多是一個總部概念，其董事長張志祥一個月中總有近20天不在唐山，因為建龍已經在吉林、黑龍江、遼寧以及河北承德、浙江寧波都開辟了新領地。國豐為代表的一批企業則始終沒有放棄兼并重組愿望，與唐鋼聯合的計劃流產之后，據相關人士透露其準備收購豐南區第二大鋼鐵企業貝鋼。

　　那些規模較小的鋼鐵企業暫時也很難出局，因為地方政府，甚至是當地村民不愿意他們就此熄火。豐南小集鎮的一家小鋼廠主人告訴我，“你以為我還想干下去嗎？賺的錢躺著吃幾輩子都夠了，但多少人還等著鋼廠開飯呢！”但是，他們將日益陷入市場和政府的兩面夾擊中，失去聯合重組的最佳時機，僅僅靠當年超低成本運行的幸福時日應該無多了。

　　津西每年消耗600萬噸鐵精粉，起初這些鐵粉都來自遷安附近的鐵礦，而現在已有30%來自澳大利亞，先海運到曹妃甸，然后用貨車運到工廠。本地礦在700元左右一噸，澳礦則在800元左右。“價格主要高在運費上，而且澳礦品質要比本地礦好很多。”楊永成說。

　　曹妃甸將是唐山之行的最后一站，據說這里將建設成唐山工業的“綠色發動機”，它能給我們的走訪留下一點亮色嗎？

　　2007年1月25日

　　城市 污染指數 首要污染物

　　唐山 128 二氧化硫

　　空氣質量級別 空氣質量狀況

　　III1 輕微污染

　　對健康影響

　　長期接觸，易感人群癥狀有輕度加劇

　　魚兒多，蝦兒多，

　　魚兒蝦兒都來啦。

　　敬龍王啊拜菩薩，

　　咱的日子就好過……

　　張建軍告訴我，他可能是渤海灣最后一個可以完整唱出這首古老漁歌的漁民。距離他的漁船大約3公里左右，一艘滿載鐵礦石的巨輪剛剛進港，隨著機械手起落，輪船的吃水線緩緩下滑。

　　曹妃甸，這個海島長達數千年的孤寂將隨著2000億元人民幣投資陸續進入而徹底結束。它處于距離唐山市一百公里左右的南部沿海，其名字由來與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東巡，愛上當地一位賢淑美貌的漁家女子有關。這個帶狀沙島漲潮時面積不過4平方公里，經過吹沙填海，面積已經整整擴大了10倍。而根據規劃，其面積將達到310平方公里。

　　曹妃甸管委會工作人員提醒我不要離岸邊太近，因為水深岸陡，是渤海沿岸惟一不需要開挖航道和港池即可建設30萬噸級大型泊位的天然港址。這里已經建成了25萬噸級的礦石碼頭，2006年接卸進口鐵礦石達到1104萬噸。

　　鋼鐵工業將是曹妃甸工業區的重點項目，這里是首鋼搬遷的落腳點。幾個工人正在廣袤的人工島上進行地基處理試驗。根據沙盤顯示，這里將建設成1500噸精品鋼材基地，主要生產汽車板、橋梁板、造船板等長期依賴進口的高附加值板材。據說曹妃甸也將成為引領中國循環經濟發展的示范區，不同工業廢料可以成為另一環節的原料，例如利用鋼鐵廠和發電廠的工業廢渣，將建設年產300萬噸的水泥超細粉工程。

　　按照唐山市政府的說法，曹妃甸工業區將使唐山工業從陸路走向海洋，唐山將從“黑色”變為“藍色”。當我自曹妃甸向唐山市區進發的時候，沿途海腥味漸漸淡去，粉塵再次頻頻襲擊鼻腔，這讓我對剛才看到的一切產生了亦真亦幻的感覺，而鋼鐵之城的污濁與焦慮，卻再次越來越清晰。

　　唐山市工業促進局局長盛新豐先生與我進行了1個小時的交流。盛是個體形富態，說話實在的人，他所在的工促局原為唐山市經貿委改制而來，是市政府主管工業的關鍵部門，主要負責工業經濟運行、環境資源、中小企業和民營經濟發展。

　　盛說唐山市對鋼鐵產業的發展，每年都有一個新舉措，2006年的主要工作就是圍繞結構調整和淘汰落后。在河北省公布的第一批26家鋼鐵企業淘汰落后裝備名單中，唐山占了16家，唐山已經關停了其中9家的落后裝備。據盛透露，這9家全部為民營企業。

　　按照市工促局的測算，到2010年，唐山淘汰落后裝備涉及到職工安置近5萬人。

　　盛認為目前唐山鋼鐵企業有20家(坊間流傳約有100余家)，“我們的想法是到2007年底要整合到10家”。產能也將在此基礎上嚴格控制，過去做計劃時特別注數量的提高，而如果2007年的鋼產量遠遠高于2006年，這將不再是一個漂亮的數字。2006年唐山市生產鐵3784萬噸，鋼4400萬噸，材4100萬噸，2007年將基本與這一數字持平。

　　“前段時間到杭州蕭山考察，感慨很多呀”，盛新豐長出了一口氣，“人家生產150萬噸特種鋼，一年的利稅額度大體在10億以上。這對唐山是個啟發。應該把結構向市場需求潛力大、產品附加值高的方向調整。”

　　然而，唐山市鋼鐵行業大整合勢必觸動太多利益，而民營企業與國有企業，企業與政府，市政府與地方政府，都有自己不同的計算公式，這些沖突將如何平衡？按照“上大擠小、增高減低、強優汰劣”的產業政策，唐山鋼鐵將在近幾年內經歷一個由急劇擴張到急劇收縮的快速轉折，這種急轉彎將消耗大量資源，也可能引起產業波動。這是轉型的必然代價嗎？ 離開唐山的最后一刻，我腦海中跳出一個名字“魯爾區”。德國的魯爾區也曾被稱為歐洲工業的搖籃，鋼鐵和煤炭也是這一區域的支柱，從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政府通過資金和技術資助，幫助老企業開發新產品，并保護原有企業向新的生產行業轉變，積極資助建立其他生產性企業和服務業。目前魯爾已從“煉鋼中心”逐步變成了鋼鐵等傳統產業與信息技術、生物技術等多種產業協調發展的新經濟區。

　　給唐山一個魯爾區式的希望，是奢侈的嗎？

　　小資料：數字環保2006

　　2006年是中國環境形勢最為嚴峻的一年。全年發生嚴重環境污染事故161起，平均每兩天一起；

　　2006年環境投訴已達60萬人次,比2005年增加30%；

　　2006年，國務院年初提出的能耗降低4%、污染物排放降低2%的目標并沒有實現，整個“十五”期間，環保目標都沒有實現；

　　2006年，環保總局在環評這道關口就停批緩批對環境有影響的項目163個，投資額達7700多億，其中50%以上是鋼鐵、火電、石化等高耗能、高污染項目。

　　對話一

　　唐山民營鋼鐵企業的前途

　　《中國企業家》：唐山民營鋼鐵企業為什么能迅猛發展？

　　張鐵錚：有這樣幾個原因，首先是唐山的區位優勢和資源優勢。這里有煤、有鐵，陸路和海路都很發達。應該說在這個地區發展鋼鐵，用四個字形容最確切：“得天獨厚”。

　　再者，鋼鐵市場需求是多層面的，修建大型工程，需要首鋼、唐鋼這樣的鋼廠，但在農村市場，小鋼鐵企業完全能滿足需要，拾遺補缺實際上是一種當時的生存策略。

　　第三是唐鋼的輻射作用。很多民營鋼鐵企業的老板都是從唐鋼出去的，另外，唐鋼多年來是個贏利企業，同樣條件的地區，但是那里的民營鋼鐵企業沒有唐山發展這么迅猛，主要原因是核心的國有企業至少有一段時間是虧損的，但唐鋼在全行業低谷時期也是贏利的，輻射作用也體現在這里。

　　還有地方政府的扶持，有些民營鋼鐵企業雖然是小企業，但在各縣、鄉鎮，對地方貢獻很多，在唐山，可以說沒有這些民營企業，不少鎮的財政也就塌了。

　　《中國企業家》：有政策層面的影響嗎？

　　張鐵錚：當然有，20世紀90年代末國家有兩次限產限量，要求國有大鋼鐵企業減少生產。這恰恰給民營鋼鐵企業騰出了市場空間。你一壓，正好人家就把這個位置堵住了，目前唐山比較像樣的民營鋼鐵企業都是壓限產期間發展起來的。

　　《中國企業家》：現在唐山民營鋼鐵發展到了一個什么階段？它們在環境方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張鐵錚：每次治理整頓唐山都榜上有名，而這些民營鋼鐵企業更是首當其沖，為了生存，適應調整后的產業政策，他們也必須走自我淘汰落后產能的路線。

　　但是，對民營鋼鐵企業來說，他們對于什么是落后產能的定義與國家可能有不同理解，就國豐來說，它原來主要生產窄帶鋼，后來到去年才進入熱軋薄板。1999年前后曾有一些領導來視察，認為國豐應該趕緊淘汰“根本沒有前途”的窄帶鋼。但國豐一直沒有換，為什么呢？因為賺錢。在二三級市場，很多小商品都是窄帶鋼做的。所以我現在比較反對號召民營企業呼呼啦啦全搞精品鋼的做法，認為大家全去做汽車外板這樣的產品，附加值高了，產量下來了，環保問題就解決了，但當在低端鋼材仍有暴利可圖的時候，產量實際是壓不下去的。現在的狀況是只要你有錢，建一個小鋼廠非常快。大概只需要半年，上半年投產，下半年準能把投資收回來。明年開始凈賺，后年說不定能賺出1個億來。這就是市場的力量，唐山鋼鐵發展中出現的問題，也只能在市場中尋求解決方案。

　　大型鋼鐵企業如今通常都很重視環保了，不管是國有的還是民營的，但是問題是目前環境沒有更多容量，也沒有修養生息的機會， 應該把小鋼鐵在淘汰落后的過程中聯合起來。這種聯合并不是說上面政策壓下來了，達不到一定規模大家都要關門，于是把兩家之間的圍墻拆了，都能活了，然后聯合到一塊繼續排污，而是大家應該聯合到一起遷移，一家兩家做遷移成本是難以承擔的，聯合到一起思考這個問題就有意義了。

　　對話二

　　大壓縮時代

　　《中國企業家》：能具體說一下唐山市對鋼鐵行業調整的具體思路嗎？

　　盛新豐：我們在具體工作中，重點把握以下幾點。首先是推進現有鋼鐵企業資產的重組，將原來生產集中度相對較低的企業，通過整合資源向優勢產業、優勢龍頭企業靠攏。再者是淘汰落后產能，刺激有效的生產要素相互聚集，促進產業的健康發展。

　　《中國企業家》：淘汰落后產能中，肯定會面臨錯綜復雜的問題。

　　盛新豐：對，比如說勞動力再安置，地方財政收入受影響，以及企業轉產轉業等，淘汰落后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也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說實話，在這個過程中，各縣區擔了很多擔子。唐山市里也有一個比較完整的優化結構和淘汰落后產能的方案，例如在平衡地方利益方面，你是A縣的企業，我是B縣的企業，A縣企業收購了B縣企業在一起，新企業集團的經濟增長仍然要切給B縣一塊，這已經有一些成功的范例。按照我們的想法，企業利益和地方利益都應該盡量保護，這樣整合當中大家的積極性會高一些。

　　《中國企業家》：在唐山的鋼鐵產業整合規劃中，國有鋼鐵企業是整合的主體嗎？

　　盛新豐：我們的一項原則是打破區域界限，打破所有制的界限。國有鋼鐵企業也不一定就是整合的主體。那些具有一定自主

知識產權、研發能力和發展循環經濟理念的企業都可能成為整合的主體，我們不再批新的鋼鐵項目，現有鋼鐵企業數目只能壓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