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寬

　　“一件西服，就是一個創業機會。”在傳銷者的巧舌如簧下，一件普普通通的西服被賦予了全新的內涵。當然，這件有著獨特“增加值”的西服價格也是不菲。也許，這才是傳銷者心知肚明而羞于道破的“天機”

　　當然，一個偏遠貧困的來賓，恍如“一夜之間”成為傳銷者的樂土，也不禁讓我們深思

　　2002年，廣西來賓建市(地級市)，湘桂鐵路、西南出海大通道穿越市區，交通便利。短短幾年時間，這里成了我國傳銷大本營之一。

　　據有關媒體報道，這個人口僅30萬人的來賓市，傳銷人員竟多達數萬。據當地官方的數字，該市傳銷人數最多時為2萬，而民間的消息則號稱去年3月份時多達6萬至8萬人。

　　“每天早晨7時左右，傳銷人員去上課。最猖獗的時候人太多，到上班時車都沒辦法開，場面很壯觀。”當地一位執法人員的話最能說明來賓傳銷活動的猖獗情況。

　　另據媒體報道，2006年10月以來，來賓市“布下鐵桶陣”，組織工商、公安等25個部門1000多人的執法隊伍，在全市范圍內有針對性地開展聲勢浩大的打擊傳銷行動，驅散傳銷組織，戰果赫赫——遣返2200多人，行政拘留傳銷頭目103人，提請逮捕24人。

　　也正因此，在去年9月至今年8月進行的國家工商總局、公安部聯合打擊傳銷專項行動方案中，14個傳銷活動相對集中的省(區、市)被列為重點地區，廣西赫然位居首位。

　　最終，我和一個同樣有志于探尋事實真相的朋友——獨立紀錄片導演蔣蓮(老蔣)，將探訪的目標鎖定在廣西來賓市。

　　魚兒上鉤

　　來來賓已一個多星期，原先設想的打入傳銷組織的渠道都無法打通——以前聯系的線人因各種原因，都沒能發揮作用。

　　在有些傳銷組織內，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是：只要通過發展下線上升了一個級別，原有的手機號就必須作廢更換。就這樣，以前我聯系上的一個線人，現在怎么都沒有辦法找到。

　　另一個線人是陜西長安縣人，剛從來賓的傳銷組織里逃出來。他告訴我，他的一個侄子還在做傳銷，可以給我提供協助，加上我會說陜西話，很容易混入該組織。

　　在與他侄子約定見面時間并商定一些具體細節后，我們的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以為這下肯定沒問題了。誰知到了約定的時間，他的侄子卻始終不接我們的電話，發短信給他也沒有回。也許在最后一刻，他改變了主意。

　　另有若干個曾經許諾幫助我的人，當他們脫離傳銷組織以后，其他做傳銷的人對他們已經產生了戒心，更不用說介紹我進去。

　　考慮到這里做傳銷的人極多，我和老蔣決定碰碰運氣，進了一家看上去生意比較好的餐館。我扮作一個在中關村賣電腦配件和數碼相機的小老板“張總”，50歲的老蔣就扮作我的伙計兼司機“老姜”，到來賓來的目的是應同學之邀來這里找項目。

　　點好了菜，我和老蔣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并說這個鬼地方太偏遠，根本不適合做生意。

　　聽到我們的外地口音，一位自稱謝露(后來才知道這不是真名)的女服務員主動上前搭訕，說有個機會可讓我們發大財。

　　“魚兒上鉤了。”我心頭一喜，回應說：“不想發財跑這么遠干嗎？這年頭有錢就是男子漢，沒錢就是漢子難。”

　　“這位大哥一看就是成功人士呀，一臉福相，又有文化，發財的機會當然有的是，不知你們來這里是要做什么生意呀？”謝露一個勁地奉承我們。

　　自圓其說

　　接下來，這個自稱謝露的女人一直旁敲側擊，看似輕描淡寫，卻一直在摸我們的底，比如核實我的身份，詢問我的家庭情況、生意情況。

　　在經過一番探試后，謝露對我們的身份和“想發財”的欲望不再懷疑，認為我們已經“入套”了，樂得直點頭，“放心吧，我心里有數，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貴人。”

　　隨后，謝露主動提出要帶我們去看看他們的網絡直銷基地。

　　為了完全消除她的懷疑，我欲擒故縱地嘀咕：“老姜，這地方這么窮，你說搞網絡直銷真能發大財么？”

　　謝露進一步慫恿道：“網絡直銷是一種21世紀全新的經營模式，我絕不拉你參加，只是帶你們體會體會。再說，你們都是有經驗的老板，誰能騙得了你們？你們必須得先全面了解，自己作判斷，你如果不仔細了解，就是想加入，我們都不接收。”

　　為進一步消除我們的疑慮，謝露進一步向我們介紹，他們所從事的“事業”是國家大力支持的。“我們賺錢不光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國家和人民。我們的錢存在中國人民銀行里，我們出門是坐人民鐵路、中國航空，打電話用的是中國電信、中國移動，這樣我們拉動了中國經濟GDP增長。特別是當地經濟，來賓能夠蓋這么多房子，房價也漲了上來都是因為我們的貢獻。”她說。

　　傳銷窩點見聞

　　快到了謝露所說的“網絡直銷基地”的時候，她特別提醒我們：“到了你會發現我們的房子很簡單，沒有很多的家具，你肯定會奇怪做這么大的生意，住得怎么會這么簡樸呢？這是專門為了培養我們吃苦耐勞的創業精神。”

　　其實，在一些知情者的介紹和相關報道中，我們早就已經了解到，傳銷組織大都租住民房，生活成本也壓到最低，并且還有很多“規矩”，如不許看報紙、不許看電視、不許吃豬肉。

　　早在來來賓之前，一位給我們提供線索的知情者就曾告訴我們，在來賓，只要你走進一個房子“啥家具也沒有，除了床板，就是一張桌子，桌上放個涼水壺和幾個杯子，壺里裝著白開水，那準是搞傳銷的。”

　　一進這條街，似乎滿街都是謝露的熟人，不少還用四川口音打招呼，尤其是看到她身邊的我和老蔣時，都露出會意的笑容。

　　后來我們才知道，這片街面基本上都是從四川廣安縣來的人。在傳銷組織中，最常用的就是靠拉親戚朋友入伙，因此也就形成了以地緣為特點的相對集中的“網絡”。

　　所謂的“網絡直銷基地”是一個沿巷搭建的平房，像搭積木一樣摞了四層，都是做傳銷的。進入樓道，一切也與我聽說的一樣，每層的布局都差不多，除了睡覺的地鋪，就是一張放著涼水壺的桌子。

　　我們看到，一樓的一個房間有幾個人正圍坐在一起，其中一個的腳邊放著旅行包，可能是他們正在給一個新來的人作說服工作。大概怕我們聽見，他們急忙關上門。

　　我們跟隨著謝露一直上到了三樓，屋內早有兩個40歲左右的男人和一個年紀大些的女人等在那里。

　　后來我知道他們的關系，那個年紀大些的女人是謝露的大姐，兩個男人一個是謝露的丈夫，一個是她丈夫的戰友。謝露的丈夫還特別撩起衣服給我看他腹部中彈的傷口，那是他在對越戰爭中負的傷。

　　謝露的大姐是他們中最早來做傳銷的，現在已經是“高級經理”了。她拉了謝露，謝露又拉來了她老公，而她老公又拉來自己的戰友。

　　用他們的話來說：“大家一起到來賓發財。”

　　發財計劃

　　“只要投資3800元就可以得到一套西裝的終身使用權。”

　　“什么西裝呀？要3800！”我打岔。

　　“你注意哦，不能光看表面現象。這個西裝是不對外賣的，你所得到的其實是一個創業的機會。”

　　“那不是傳銷嗎？”我故意問道。

　　“傳銷是讓人不斷發展下線收人頭費，我們每人只能發展三個事業伙伴，不能超過。你要把這三個成功的機會留給你最信任的人，作為一個對家庭負責人的人，留給你的家人是最好的。”他們極力解釋他們所做的事情和傳銷絕對不一樣，傳銷是不斷讓你交錢，而他們有規定，每一份投資3800元，最多不能超過21份。

　　“這么好的生意，為什么不讓人多投入呢？”我又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這是中央的政策。如果誰有錢就可以多投的話，那么那些有錢人一下子就壟斷了這個行業，普通人就沒有成功的機會了。這不符合和諧社會的精神。”

　　他們的語氣異常嚴肅，讓我們不禁想發笑。但是在勸我們“花錢”時，他們可一點都不手軟，極力鼓勵我一次就投入21份。他們管這叫“高起點”。

　　“你投入21份，你發展的事業伙伴也都投21份，你的回報不就更快嗎？我們最講誠信，中國之所以發展不好，就是因為太多人不講誠信，你明明有錢，卻只投1份，怎么讓你的事業伙伴相信你呢？”

　　“你知道吧，前一段時間媒體都報道了，在美國現在最流行的就是沒有圍墻的大學，國家就是讓我們參考這種模式辦起來這‘沒有圍墻的大學’。你看我們的產品可能覺得不值3800元，但產品是次要的，我們是給中國培養面向21世紀的創業人才。每一個事業伙伴在我們這里都可以學習到經營管理知識，培養口才，鍛煉意志品質。當上高級經理以后，我們要專門安排脫產學習，學習汽車駕駛、外語、商務禮儀，因為那時候你已經是成功人士了，這是成功人士必備的技能。”

　　當我們表現得已經心服口服以后，他們拿出紙筆給我們介紹其實在網上早已被曝光的“五級三階”制，半真半假地算出一旦走完這個過程，花3800元就可以掙上百萬元，并且拍著胸脯說，以正常人的能力一年多就可以實現。

　　我故作“癡呆”：“那你們掙了多少錢？”

　　謝露的老公遲疑了一下，還是拿出一張銀行匯款收條：“你看我才來不久現在一個月已經能掙5000了。”

　　這時還恰到好處地來了個電話，謝露拿來讓我接，說是我的一個老鄉。我好奇地接過電話，一個東北口音的人，自稱是我老鄉，問我住在北京哪里，我說在西直門附近。電話那一頭的人立刻興奮地說：“緣分呀，我就是西直門二小畢業的。”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這所學校，總之他后來介紹自己，原是《解放軍報》的記者，后來下海從商，去年開始搞網絡營銷，現在發了大財，既然老鄉來了，一定讓我多待幾天，現在他在貴港談業務，回來要請我喝酒。

　　接下來的發展和大多數報道里提到的差不多，兩天以后，我們拿到了我們想要的全部資料，甚至把他們的內部培訓資料都復印了，最后找了個理由全身而退。

　　從他們那里出來坐上“摩的”的那一刻起，我和老蔣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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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一個傳銷者的對白

　　郭宇寬/文

　　一路上，我問了很多裝傻充愣的問題，而那名自稱“謝露”的女子竟也能對答如流，雖則其詭辯之詞荒誕不經，但邏輯之巧妙著實令人嗢噱不止，讓我竟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精深”的辭令竟是出自一個餐館服務員之口。

　　這，再一次令我驚詫于傳銷組織內部的“教化”了。

　　《第一財經日報》：聽人說，搞網絡直銷的人都很窮，整天在街上撿菜葉，有這回事么？

　　謝露：哪里呀！他們外行人不懂，我們之所以在菜市場撿菜葉，不是為了吃，其實主要是演戲，讓當地居民以為我們很苦，免得大家都來搞傳銷；二是為了鍛煉我們自己的意志品質。

　　《第一財經日報》：這么好的生意，為什么不帶領當地群眾共同富裕呢？

　　謝露：黨的政策不是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嘛。再說，當地人素質比較差，他們要知道這個能賺大錢，肯定工作都不做了。(這樣一來，大家)都來搞網絡直銷，就會破壞社會穩定。現在，中央不是一直都要求穩定壓倒一切嘛。

　　《第一財經日報》：網絡直銷這種模式在其他地方為什么不推廣，我在北京能不能搞？

　　謝露：那絕對不行！現在是試點，國家給我們(這里)特殊的政策，在其他地方(干)就違法，在我們這里政府就支持。我們這里是國家劃定的“新經濟特區”，就好像當年的深圳一樣。你說，當年經濟特區就不能在北京搞吧！當時，深圳可以享受特殊政策，辦合資企業，其他地方就不能搞。這是中央的戰略部署。我們來賓未來的發展肯定會超過深圳。

　　《第一財經日報》：特區這樣的新事物，在報紙上為什么沒看到宣傳呢？

　　謝露：報紙不宣傳就是為了避免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現在國際形勢風云變幻，我們搞網絡直銷這種中國特色的發展模式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中國是一個大國，如果中國人都富起來，一些亡我之心不死的國際敵對勢力就會散布中國威脅論，他們會干涉中國內政。所以只能低調偷偷搞，我們在部分地區試點，等總結了成功經驗再推廣到全國。國家的政策是埋頭走自己的路，對外說不許搞傳銷，那是宣傳紀律。

　　除了引用一些時髦的政治詞匯，她還神秘兮兮地跟我列舉，高層領導人在不同場合的內部會議上，有過大力支持網絡直銷的重要指示。而這樣的消息，對于一般中國老百姓來說，向來是高深莫測，更無法去核實，更增添了其欺騙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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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國打擊傳銷專項行動方案》

　　以廣西、廣東、山東、河南、遼寧、吉林、安徽、江蘇、云南、貴州、山西、河北、四川、北京等14個傳銷活動相對集中的省(區、市)為重點地區。對問題突出、社會反應強烈的廣西來賓、廣東清遠、安徽阜陽、云南曲靖等地的傳銷活動進行全面整頓。活動時間為2006年9月至2007年8月。

　　在專項整治活動中，要以堅決取締“拉人頭”、團隊計酬、收取入門費、利用互聯網形式的傳銷、誘騙學生參與傳銷以及假借直銷名義從事傳銷活動為重點，嚴厲打擊跨地域從事傳銷活動猖獗的傳銷組織，嚴懲以介紹工作、從事經營活動等名義欺騙他人離開常住居所異地非法聚集并限制人身自由的行為，特別是誘騙學生參加傳銷的違法行為。

　　這次專項行動以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公安機關為主。工商行政管理部門重在加強對專項行動的指導和督查，公安機關主要是加大打擊傳銷犯罪的力度，快偵快破大案要案。

　　另據消息，今年以來，全國工商機關深入開展打擊傳銷專項整治，查處了一批跨省份、涉及人員眾多、傳銷金額巨大的傳銷大要案件。截止到2006年8月份，全國工商機關共查處傳銷案件2441件，取締傳銷窩點19009個，清查遣散傳銷人員42萬余人次，移送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案件199起、1325人。(摘編自新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