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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一個無法預測的作家http://www.sina.com.cn 2006年12月31日 08:41 新浪財經
張清華/文 一 任何一個讀者都會對他喜歡的作家有一個想象,但對于余華的讀者來說,只從作品中來設想他卻是遠遠不夠的。 多年前,當他還是一個炙手可熱的“先鋒”作家時,我卻并沒有見過他本人,只是從照片上看到他那副精干和深沉的樣子,少年老成,大師氣象。那時我想象中的余華是冰冷和陰鷙的,不茍言笑而有著鷹一般銳利的眼光。我以為這樣的人是很難接近的,因為很難想象,一個容易接近的人會寫出那么多冷酷而幽深、晦澀而堅硬的作品,會那樣熱衷于人性中的陰暗,對血腥和暴力癡迷。然而最近半年來的接觸表明,這個預期不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余華其實比任何一個有成就的作家都更容易打交道,更少矯飾和故作姿態,他甚至還保持了一顆不曾泯滅的童心,還有著完全“北方化”了的坦誠與豪爽,這使我倍感驚訝。 然而驚訝之余,卻又覺得很自然了,一個最復雜的人常常也最簡單。余華筆下的故事線索是復雜的,小說意蘊是幽深的;但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卻常常是至為樸素和簡單的,《活著》中的福貴,《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和許玉蘭,《兄弟》中的宋鋼和李光頭,甚至宋凡平和李蘭,甚至“劉作家”和“趙詩人”……性格無不是簡單、質樸和直觀的。余華正是和他作品中的人物一樣,可以放聲而爽朗地大笑,可以小口但實在地喝酒,談吐率真而不繞彎子,與你較勁而不留什么余地。他還說他身上有山東人的血液,因此也就有著山東人的那種質樸和爽氣。我忽然覺得,也許余華身上的復雜和簡單是有“分工”的——他的“頭腦”負責作品中的復雜,主題是復雜的,蘊涵的思想是復雜的;可是他的“心”卻負責他作品中人物的簡單,性格是簡單的,說話是直白的,行為邏輯從來都是不加掩飾直奔主題的,在某些時候是充滿“小壞”、而最后又無不是自我懲罰和救贖了的…… 嗬,頭腦和心靈的分工,這可是個發現。如果說小說中的人物性格一定有作家本人的影子的話,那么在余華身上是最顯在和直觀的,這個特點真是令人喜愛的。 二 很多人一直在討論余華小說中的“轉型”,為什么他早期和后來的風格是如此的不同?我記得只有一個人把道理講得最簡單而可信,是作家李洱的一個說法:“余華為什么從殘酷轉向了溫情,從陰郁轉向了明朗?為什么——因為他做了父親,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這是在一個有多位作家參加的與高校學生的見面會上說的,學生們終于明白了,復雜的問題原來是如此的簡單。這個出其不意的精彩回答幾乎拯救了李洱,因為他此前竟一直處在莫名其妙的緊張之中,大汗淋漓推推讓讓不肯說話。當他說出了這句話之后,我看到他終于情閑氣定,泰然自若,侃侃而談了。我也忽然想到,從陰郁而豐盈的南方,多雨而潮潤的南方,街道和人心一樣機巧精致參差錯落的南方,來到干燥而明朗的北國,在冬春兩個季節里都一覽無余的北京,語言也由宛轉細膩而變得直接簡練的北方,余華能不發生變化嗎? 我一直有一個自鳴得意的發現,那就是我以為在最優秀的作家里,余華是為數不多的懂得“用減法”的作家之一。魯迅是最善于用減法的,他的小說線條單純至極,人物近乎白描,情節總充滿戲劇性地集中而簡練,語言也最干凈儉省,因此他能夠成為新文學的典范,成為文體、語言與美學方面的范本。而當代的作家中有這樣功夫的作家要首推余華,他也是這樣地擅長用減法,形式感這樣地強。他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大概只有兩三千字,卻提出了這個時代真正可以與魯迅的《狂人日記》相提并論的命題:那就是“精神如何成年”的問題。我們總是要讓堅守著純潔的道德與信念的孩子,在他所謂的“成人儀式”上遭受一場致命的挫折,讓他知道成人的世界是這樣地壞,成人的道德和秩序是這樣地自私和專斷,當他感受到這樣一場精神破滅的悲劇之后,他就“一路歡跑起來”,或“赴某地候補”了。多么普遍、令人震驚又習而不察的日常圖景啊;還有他的一直被忽略的《兩個人的歷史》那樣的小說,只用了不到三千字就幾乎書寫了一個長篇才能夠完成的小說容量;還有《現實一種》,多么富有戲劇性的情節,這“可能的現實”比“真正的現實”來得還要令人感到震驚和有深入骨髓的真實;《鮮血梅花》只有兩千多字,卻網羅了武俠敘事中全部的套路,把故事都減到了極致;在《許三觀賣血記》中,是與魯迅的《孔乙己》和《祝福》中酷似的減法式的處理與戲劇性的細節重復,會心的微笑與令人辛酸的大悲憫……這正是他的小說之所以受歡迎的根本原由。 形式感與戲劇性就這樣產生了,余華也因此具有了真正的小說美學——這是他終將矗立于小說藝術峰巔的真正原因。沒有幾個作家能夠意識到這樣的問題,即便意識到也沒有能力做到,多數人只是兀自用力地寫著,追求著文字的產量,而余華則懂得那個核心的道理:小說是有美學的,藝術是有靈魂的,藝術家是分層次的。如果不是這樣,就沒有《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的成功。 三 在僅有的幾次當面交談中,我發現只要提到《兄弟》,余華馬上就會眉飛色舞,不能自抑,顯然,他還停留在這部小說“產后的亢奮”中。2005年夏《兄弟》的上半部出來時,讀者的反映基本是平靜中略帶著失望,當然還有對下部的期待,可是等到2006年初下部問世后,所聽到的卻幾乎只有失望和批評。雖然這批評輿論中,多數是因為他們喜歡余華,期待他的令人驚喜的超越和創造,但尖銳的批評也不僅來自一般的讀者和媒體的輿論,還來自余華以往比較看重的專業讀者和批評家,這讓余華充滿不安和“不服”,他在激烈地為他的新生兒辯護。 “為什么人們不換一種想法來期待我呢?”余華說,“為什么人們不好好地想想,是我的作品顯得夸張、荒誕和不真實,還是今天的生活現實更讓我們感到荒誕和不真實?” 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從各種媒體那里看到、從各界的朋友那里聽到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新聞,還有我們日常生活中早已習而不察的種種怪事,“‘處美人大賽’是夸張的,可是我們的社會不是從九十年代末就已經到處都在選美了嗎?”“李光頭不可信嗎?可是我的經濟界的朋友告訴我,現在中國富豪排行榜上排首位的,就是靠賣廢品起家的。” 我漸漸覺得,也許他的說法是對的,此前我對《兄弟》的閱讀中確有著許多存疑之處,但經他一說,也覺得他是有道理的。一個作家不但應該“滿足”讀者的期待,也要不斷“超出”他們的意料,他的做法不是最安全和保險的,卻是最有挑戰性和最刺激的。一部好的作品在意識上常常是超前的,等到過上多少年,人們才會漸漸接受他作品中的觀念,才會覺得他所寫的是如此準確地記錄和傳達出了一個時代。1993年賈平凹的《廢都》、1995年莫言的《豐乳肥臀》都是例子,它們當初受到的批評完全不亞于《兄弟》,但如今歷史和人們的文學經驗卻證明,它們都成了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文本,最鮮明的精神符號和文化印記。從這個意義上,《兄弟》值得期待,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它的意義與美學屬性、它對于今天我們社會生活的概括力與美學上傳神的表現力,會越來越凸顯出來。 但我還是挑剔:“上部中李光頭有一句話讓我感到不可信,他說了一句‘林紅是我的夢中情人’,七十年代的少年能夠說出這樣一句話嗎?” “呵,那不會,這句話是有問題的。” 這個回答使我感到了令人溫暖的坦誠與率真,而他前面的那些辯護也使我更感到可信了。圣誕前的平安夜里,他還在給我的短信里提醒我對歷史的健忘:“1986年在中國老百姓中誰會知道圣誕節?現在我的樓下就有一棵很大的圣誕樹。”確實,我們所身歷的這場時代的巨變使我們失去了對歷史的記憶能力,因為它變化得實在是太快了,猝不及防,我們不得不用健忘癥來適應它過于飛速和紊亂的節奏。或許,過上多少年,人們對我們這個時代的記憶,將不得不依賴《兄弟》這樣的小說。從這個意義上,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絕非虛夸謬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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