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GDP有望達到175億元的臺州路橋區,當地財政至今無力負擔外來人口的醫療保障費用
本報記者 陳小瑩 發自浙江臺州
又到了尤國英“吃飯”的時間。
護士將250毫升的牛奶灌入針筒,通過一根橡皮管,輸入她的鼻孔里。牛奶經過鼻腔時帶來的一陣惡心,使得尤國英猛地閉了幾下眼睛,伸長了脖子。
除了這些條件反射之外,她現在還沒有能力表達感受。
尤國英的喉部已經被切開,脖子正中插入了一根直徑約為一厘米的管子,管子直接連著病床左邊的抽痰裝置。為了防止她的肺部再次感染,每隔一段時間,護士就要給她吸痰。
尤國英的腦溢血病灶在丘腦。丘腦位于人腦的中干部位,主管心血管、體溫調節和接觸神經樞等主要神經,“即便現在通過手術已經控制了腦部淤血,但偏癱、智障等后遺癥的可能性也很大。”尤國英所在的浙江省臺州醫院路橋院區重癥病房(ICU)的主任鄭貞蒼說。
在重癥病房,每天的醫藥費至少在1000元左右,尤國英的女兒魏珍剛打進去的5000元錢轉眼又不夠了。
10月24日,47歲的尤國英因突發腦溢血被送進臺州醫院路橋分院。10月27日,其家人因為無力支付醫藥費,提出放棄治療,并將尚能呼吸的尤國英送往殯儀館。幸虧殯儀館工作人員及時發現和好心人幫助,她才被送回醫院繼續治療。
自從尤國英無錢治療被送到殯儀館的新聞被披露后,魏珍所得的捐款總計達到6萬多元。但在12月5日的費用清單上,繳費總計已經超過了7萬,余款還僅夠維持3天的治療。
尤國英一家四口是2003年開始陸續從老家四川省內江市永安鎮到臺州路橋區打工的,路橋區是整個臺州市最富裕的地區,民營經濟發達,2005 年預計GDP 達175 億元,人均GDP近5000美元。
致命生存鏈條
尤國英所在的新橋鎮平橋村地處臺州路橋區的西南郊區,整個村子里幾乎沒有當地的農民,四川打工者是這里的主要居民。
在患腦溢血之前,尤國英每天把當地老板買來的工業垃圾倒入竹篩子,放進一個半人高的水缸里浸泡。在洗去表面黑糊糊的垃圾之后,就可以將露出的貴重金屬銅、鉛、鋅等分門別類地挑出來。
在附近的幾個村,所有的打工者都從事這種工作。原料垃圾直接堆在屋外,整個村莊被垃圾山包圍起來,順著垃圾山之間的縫隙才能找到他們的家。
重金屬的氣味夾雜著垃圾腐爛的味道,在村莊里到處彌漫。
到了晚上,尤國英的老伴魏德民就去看守垃圾,以防被盜。守一整夜能掙到10元錢。
“我估計引發尤國英腦溢血的高血壓和他們干的活有關系。長期來看,那里肯定會是癌癥的高發區。”鄭貞蒼醫生說。
這樣的工作,一般男工每天工作10個小時能掙30元,女工能掙20元。
“雖然這些垃圾很臟,但至少能夠掙錢,比老家種地已經強多了。”魏珍的丈夫董陶找到了更好一些的活,他負責將這些分離出來的金屬在800℃的高溫下燒成水,由于缺少防護措施,滾燙的氣體讓他的全身都有黑色的燙傷斑痕。
魏珍的弟弟魏波正在一家名叫高樂高的機床廠學習機床,就是將他姐夫“冶煉”好的金屬原料加工成各種需要的樣子。不過由于工廠效益不好,也經常干干停停。
這種家庭作坊式的一條龍金屬冶煉加工是路橋地區主要的民營經濟產業。而干活的工人都是從各地來的打工者。較早來到這里的打工者一般會選擇去買輛摩的載客,逃離這些致命的金屬。
如果天氣不下雨,干活的時間能得到保證,尤國英一家一個月能結余1000元錢,相當于現在尤國英一天的治療費用。而在老家,辛苦干活一年,也就只能填飽肚子,“不欠錢就不錯了。”
正是這個原因,中西部欠發達地區的青壯年慢慢聚集到了沿海地區打工。整個路橋地區有記錄可查的外來人口已經達到了17.5萬,相當于當地城鎮人口(40萬)的一半。
不過,當地的地方財政至今無力負擔這群龐大外來人口的醫療保障費用。
路橋地區是為數不多的率先實現醫療保障覆蓋城鄉本地居民的地區,每年區民政局用于本地困難戶的醫療資金就達到200萬元左右,臺州市路橋區民政局社會救助科金禮寶科長說,每個地方政府總要優先救助本地的弱勢群體。
“我們一般不上醫院,不舒服就吃點老家帶過來的藥,那里的藥便宜。”魏珍說,上次她回家就一下子帶了300多元錢的藥過來。
1999年,路橋區政府下發了《關于加強“110”社會聯動緊急救助工作的通知》的64號文件,這個文件要求,區民政局要“適當承擔醫療單位搶救外地籍無依無靠、無經濟支付能力的危急病人的醫療費用”。
2004年全年,路橋區民政局依照64號文件,一共向所轄四家定點醫院發放了76.9萬元,用于補助外來打工者的醫藥欠款。
“畢竟,這些外來打工者給路橋的經濟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在談到文件的初衷時,金禮寶說。
困局
作為路橋區最大的醫院,臺州醫院路橋院區的報告上顯示,僅此家醫院從2003年10月11日到2004 年12 月10 日,共193人次從“110”綠色通道內送入醫院搶救,共欠款達94萬元。
“一般我們只能拿回來一半。”臺州醫院路橋院區常務副院長徐穎鶴稱,另一半欠款基本都要醫院“埋單”。
在尤國英重新被送回臺州醫院路橋院區之后,醫院發動了職工捐款,500名職工共捐得1.2萬元,直接打入了尤國英的醫院賬號。
“我們沒有直接減免醫療費的原因是,醫院是國有資產,收費都是經過物價局核準的。作為管理者,我們沒有權限給病人免費。”
徐穎鶴表示,其次還考慮到路橋地區龐大的外來人口數量,如果減免會給醫院帶來更大的財政負擔。
12月8日,中國衛生部部長高強在2005年首屆中國全面小康論壇上說,必須堅持衛生事業為人民健康服務的宗旨和公益性質,不能把醫療衛生機構變成追求經濟利益的場所。
據悉,臺州市衛生局給醫院的撥款已經連續20多年固定在每年70萬元,而整個臺州醫院員工的數量已經從上世紀80年代的500人上升到目前的1700人。
“就算每人每年平均3萬元的收入,我們院區的500人一年也需要1500萬元。”徐穎鶴說。
而70萬和1500萬元之間的巨大缺口,則需要醫院通過檢查費和藥費來收取。
今年7月1日開始,為了緩解“看病貴”的現狀,浙江全省的醫院開始按照全新的《浙江省醫療服務價格手冊》收費,僅檢查費一項的價格就下降了40%。
“你去調查一下就知道了,今年浙江省幾乎沒有一家醫院能夠盈利。”徐穎鶴說,他們現在都在用之前幾年的結余來支付醫生的工資和購買設備。
“醫院的醫療設備大概是所有行業中與國際接軌最快的。”鄭貞蒼告訴記者,他所負責的重癥病房更是進口設備云集,住在ICU的病人僅是每天的床位和護理費用就高達四五百元,還不包括任何用藥的費用。
衛生部前不久公布的數據顯示:由于經濟原因,全國約48.9%的居民有病不就醫,29.6%的應住院而不住院。發改委官員也同時坦承,百姓個人負擔醫藥費用比例過大,全國40%的城鎮居民、72%的農村居民看病需要自掏腰包,而個人醫療支出比重還在不斷加大。
“設備好有什么用。”尤國英的女婿董陶邊說邊搖頭,“我們根本用不起。大一點的病要交1萬到2萬元的押金,我們全家總共也沒有這么多錢。”在尤國英第一次送醫院急救的時候,魏珍趕忙回家取出了所有的1萬元存款,還向同一個村的其他老鄉湊了1萬元錢。
“所以現在出來打工的都是年輕人,要不然生一次病,辛苦幾年的打工就都白費了,還背了一身的債。”董陶說。
“在這里連喝水都要錢。如果送回老家,至少吃住都是自己的,只要想辦法再籌點藥費就行了。”為了看護尤國英,魏珍少干了不少活,現在連生活費都有困難了。
尤國英的右邊身體已經完全不能動了。魏珍打算在她拔掉喉管出院后,送她回老家養病,自己和弟弟留在路橋打工還看病欠的債。
“如果我媽媽不能動,航空公司肯不肯讓她躺在擔架上飛回四川?”魏珍不斷向記者詢問這個她最關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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