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婦與標會烏托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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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5年11月23日 16:51 新民周刊 | |||||||||
數千個標會交織在一起,每個人都在做著靠高利息發財的美夢。終于,其中一個環節崩潰,整個連環標會的覆滅如土崩瓦解。美夢最終被證實為噩夢,一個鎮因此而改變。 撰稿/楊 江(記者) 鄭光雨 神奇的“借雞下蛋”
一年多前,在溫州,尤其是位于偏遠山區的蒼南縣礬山鎮,如果不懂“標會”是啥玩意,會被人嗤之以鼻。 今天在礬山鎮,只要開口說出“標會”,就可能見到有人捶胸頓足,大罵“這害人不淺的玩意”。 礬山人對標會的感情是復雜的。公正地說,標會自上世紀80年代至今的20多年歷史里,曾經是推動當地民營經濟發展的一支重要力量。 礬山鎮有“世界礬都”的稱號,當地的明礬礦儲量占全國的80%,井巷建筑工程業是礬山鎮的特色產業。全鎮有近萬人活躍在全國各地,承攬了冶金、人防、交通、煤炭、水電礦井等地面與地下工程。今年4月,記者在山西看到,較早投資煤礦的溫州人就有相當一批來自礬山、平陽等地。 然而,從溫州市銀行機構了解的不完全統計,蒼南投資煤礦的民間資金至少有3億元,但是其中并無銀行貸款。礬山人的錢又是從何而來? 一名礬山的煤礦老板曾告訴記者,他投資煤礦的300多萬元,大部分是源自民間借貸,有來自地下錢莊的高額貸款,當然,更多的是從親友中“籌”來。籌資的方式就是標會。 “比如,我有100萬元的空缺,我化整為零,向5個親戚借,其中一個親戚借20萬元,但他只有10萬元。怎么辦?他可以組織一個10個人的標會,他便是會首,加入的會員就叫會腳。當然,這10個人彼此都是熟人,這樣彼此信任,不會擔心有人使詐。” 會首將會腳召集起來,約定本金是1萬元,會首會向每名會員發放一張會單,上面印有會首和各個會腳的姓名、總金額、標會日期。按照標會的運轉規則,會首負責全體會腳的會費收集,并按照規定的時間送到中標會員手中。 這樣,一個10人×1萬元的月會就組成了,也就是每月開標一次。其實,“會”有幾種,但都是現金交易,而交易的基礎,就是不斷孳生的利息,如果所有會腳都按同一利息,就叫“平會”,如果采用出息競標方式,則叫“標會”。 在標會中,第一個月,會首,也就是這名親戚,無需競標就會得到會腳交納的10萬元會費,他可以無息使用這筆會費。由此,他就可以籌集20萬元支持我開礦,當然,會腳們事先都知道這筆錢的用處,因為是熟人,彼此信任。 煤礦收益率高,我很快就可以將這20萬元返還給親戚,同時他還獲得可觀的利潤,然后,標會還在繼續運轉。 第二個月,會首主持標會,每個會腳都私下在紙條上寫一個利息標準,由會首當眾打開。假如10個會腳中寫出利息1000元者為最高,那么,他就成功中標。會首收齊各個“活會”會員(未中標過的會員)的會款和“死會”會員(已中標會員)的會款后交與此次得標的人,到下一期時又在重復上述過程,直到所有的會員都中標過變成“死會”會員才算結束。 按照操作程序,每個會腳在中標后的下一次交納會費時就要加上承諾的利息。這樣,第一個中標的會腳要支付8次利息,第二個中標的會腳只需交7次,依次類推。到最后一個會腳時,他已按期交了9個月的本金會費,此時又沒了競標者,便自然中標,一次性拿回前面9個會腳交納的9萬元會費和各自承諾的利息。 這樣算下來,第一個以1000元中標的會腳要為自己中標的9萬元會費在8個月內分期還款并拿出8000元利息,這相當于銀行的一次借貸分期還款。 最后一名會腳則和零存整取差不多。他拿到的錢最多,但風險也最大,垮會與否取決于每一個會腳的誠信度和還款能力。 煤礦主通過標會可以籌集到創業資金,標會會員每人都可以得到一筆可觀的利息。當然,中標的會員也可將會款用于其他投資以獲得利潤。 因此,一個耗資千萬元的煤礦往往由三四個投資者組成,每名投資者背后都有四五個借貸的親戚,而每個親戚背后又有可能有數十名會腳的支持。 “會”的利益,就在于利息,而利息正來自每條資金鏈的末端投資的收益。只有資金鏈的各個環節都獲利,大家才會遵守游戲規則,沒人攜款潛逃,資金鏈不會中斷。 因此,從標會中高息融資的會腳們只能將資金投向高回報的市場,而高回報的市場,風險是巨大的,只要有一個人沒及時交上,整個資金鏈上的人都會受害。此前出現過“會”的卷款者,往往都是排名靠前面的幾個會腳。 正是類似這樣的民間金融互助模式,溫州人才能實現資金的抱團,實現炒房、炒煤的資本神話。 實際上,在溫州以及礬山一些私營企業主,在企業發展初期,因為白手起家,沒有固定資產,因此無法從金融機構貸款,他們的創業資金正是源自類似標會這樣的民間融資方式。 因此,客觀地說,標會出現之始,的確是順應了當地民間融資投資實業的需要,也確實推進了民間融資和投資。 連環標會的深淵 經過十多年的發展,在礬山,民間逐漸涌現出了數千個標會,當然,大多數老百姓的資本還是有限的,因此標會的標金規模也大多控制在百元、千元。按交納的頻率和周期又分“月月會”、“月雙會”、“旬會”、“十日會”、“日日會”。 標會靠著脆弱的沒有任何約束的民間誠信維持著它的命脈,但也正是由于其不規范性,缺乏有力的監督,很容易導致各種問題產生,出現崩盤。 2005年10月29日,礬山的老百姓們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過這樣“壯觀”的公審場面,在不少中老年人的印象當中,只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嚴打”期間,對一批社會影響巨大、十惡不赦的死刑犯的公審才會出現過這樣萬人空巷、摩肩接踵的景象。 上午9點,礬山“連環標會案”首批15名被告陸續被押上設在礬山中學操場上的公審宣判臺。上萬名群眾早已久候在此,還有人不斷從四面八方涌來。 礬山連環標會自2001年開始持續3年,按照當地政府目前的調查,涉及標會會員至少在2000人以上。而按照坊間的說法,礬山鎮近5萬人口中,80%以上都涉水“標會”,至于連環標會涉及的金額則有上億元。 眼前的這15名被告均是“會首”。令人嗟嘆的是,他們中除了2名男性,其余都是家庭主婦,年紀最大者已有60歲。 公審持續一個半小時,15名被告被分別判處有期徒刑15年至2年,并處罰金3萬元至30萬元不等。公審臺上抽泣聲一片,數名“會首”癱倒,必須借助法警的攙扶才能站立。 礬山鎮大大小小的標會會首數目龐大,此次重點清查的就有120多人。在一份清查小組的小名單上顯示,僅僅65個會首,就先后組織了1816個標會,平均每個會首要組織近30個標會。有的標會的會腳身兼幾十個別的標會的會首,整個連環標會簡直就像一張大網。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參加連環會的會首以及會員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沒文化的家庭婦女。 盡管個別標會也承擔了部分融資的功能,比如,一名會員透露,他的表哥投資陜北焦炭業的200多萬資金就從礬山一標會融資而來。 但大多數標會已經背離了初衷,連環在一起的上千個標會大部分資金都沒有投資功能,因此也就沒有新增的投資收益來支撐標會的運轉。大多數會首拿到會款后,把一部分會款投入利率更高的其他標會,另一部分則供自己揮霍甚至賭博,不可避免地,連環標會的總資金越轉越少,直至崩盤。 連環標會變為了實實在在的騙局,少部分會首懷著欺詐的目的,開出高利率召集標會,其余上百名會首和數千名會員都蒙在鼓里,做著靠高利率發財的黃粱美夢。 數千個標會交織在一起,只要其中一個環節崩潰,整個連環會的覆滅如土崩瓦解。美夢終于被證實為噩夢。 這樣的宣判結果或許早在卓秋容的預料之中,因此她并沒有情緒失控,于她,9年半的有期徒刑未嘗不是一個解脫。她不必再為組織新的標會、拆東墻補西墻而日夜焦慮了。 一個鎮的瘋狂 在3年的時間內,礬山標會緣何由數千個原本獨立的標會最終演變成連環相扣的連環標會,關鍵是因了標會的高利率。早在2001年標會初始階段,得標利息大多在8至10個千分點之間,根據溫州商業銀行的記錄,當時的活期存款利率僅是7.2個千分點。 隨著標會規模的逐漸擴大,利率像滾雪球似地越滾越大,到2004年8月之前,月息已經達到50個千分點,而同期,溫州商業銀行的月息只是22.5個千分點。 由于民間每個標會的利率都不同,標會之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套利”的行為,一些標會的會員得標后將會款轉入另一利率更高的標會,由此形成了環環相扣的連環標會,而這種“套利”又反過來推高了原有的標會利率。 此時,原先人員結構相對簡單,熟人之間的小標會逐漸喪失了信用基礎,標會成為了一種可以騙錢的工具,一些別有用心者開始乘機組織標會套錢。 溫州市一名干警告訴記者,溫州早年曾多次發生會首套錢逃逸的案件,“連我的父母都被騙過上萬元,會首逃之夭夭,人間蒸發一樣,因為存在先例,有心懷不正者心存僥幸。” 標會利率瘋漲,最高時,投入1000元,一個月就可以有1000元的利息回報。在這樣的高利率誘惑下,整個礬山鎮陷入了一種瘋狂。 在礬山,幾乎家家戶戶都涉水標會,礬山鎮的男人大多都在外開礦炒房,家里只剩老婆孩子還有老人,農婦們沒事干,因此陷在標會中樂此不疲,這也是標會成員絕大多數都是婦女的原因。 記者了解到,鼎盛時期,礬山鎮不少人將存款從銀行中取出投入標會,甚至還有人四處借錢,以期靠標會利息發家致富。 由于標會在當地已有十多年歷史,大家司空見慣,不僅群眾沒有意識到這種瘋狂背后的風險,就連礬山鎮政府也忽視了這種失控狀態的嚴重性,沒有及時制止,當時,連礬山地方政府的機關里都流行一句話:想發財就去礬山標會。 受害人金美珠在公審現場旁聽時淚流滿面。她是一個低保戶,2004年的4月,她19歲的女兒正準備高考,這時一名會首找到了她,游說她入會。為了籌集到女兒上大學的錢,金美珠動心了,她從親戚處借來了幾萬元交給會首,一個月后,會首爽快地將她本金的5%作為分紅給了她。 嘗到甜頭后,金美珠更加陷身其中,四處游說,到連環標會崩盤的半年中,她已經為會首拉了30多萬元會款。 因為沒有投資收益來支撐標會的運轉,再加上會首將會款用于個人揮霍甚至賭博,標會的資金越轉越少,逐漸就演變成了拆東墻補西墻的游戲。每個月到了分錢的時候,會首為湊足這個月所需要支出的會費,只能再組織一次標會,用下一場標會的錢補上一個標會的漏洞。 會首卓秋容組織的113場標會,就是這樣一場補另一場的洞補出來的。蒼南縣清查小組一位成員說,當時卓秋容最多一天要組織8個標會,錢都收不過來。 一個對會首卓秋容當時忙碌狀況的形容是:她騎著摩托車,后面夾個麻袋,到一個地點之后就說,快快快,把錢裝進去,我還有個會要開呢!然后就見大家手忙腳亂地把錢往麻袋里扔,之后,卓秋容便一溜煙奔向下一個會場…… 礬山鎮政府有關人員介紹,礬山鎮原來并不缺乏正規的金融機構,除了農村信用社外,四大銀行均設有分理機構。但是從2001年至2002年短短一年間,標會儼然已經成為了當地主流的“金融機構”,對當地的銀行機構造成很大沖擊,甚至將幾大銀行擠出了礬山。 崩盤余波難平 礬山連環標會表面的繁榮在當地掀起的瘋狂仍在繼續,加入的會員越來越多。至2004年6月,有些會首已經拿不出會款,也無法繼續靠舉辦新標會來拆東墻補西墻,鑒于標會間相互連環,牽一發便會動及全身,為使得這個“空手套白狼”的游戲繼續運轉下去,一些主要的會首還曾專門聚集一起商議救策,并拿出部分資金幫助力不從心的會首。 但標會崩盤局勢已回天無力,到了當年10月,一部分會首終于因無力支撐巨額利息攜款逃逸,好比推倒了多米諾骨牌,更多的會首和惡意透標的會腳乘機卷款潛逃,連環標會轟然崩盤。 宛若洪水來臨,當地的金融秩序與社會治安驟然陷入困境,恐懼、騷動立即波及全鎮,數千名未及從標會中收回資金的會腳發了瘋似地向會首追要會款,沒及逃逸的會首及其家屬東躲西藏,惶恐不安。 綁票、斗毆等混亂事件開始出現,一些會腳開始沖擊會首的家,將會首家的財物搶搬一空,甚至一度差點引發大規模的流血沖突。 失態日趨嚴重,情急之下,蒼南縣委、縣政府組織了專門的領導小組對連環標會進行善后處理。 安撫騷動的群眾情緒一度成為重中之重,礬山鎮政府在連環標會崩盤后幾乎癱瘓,整整一年都無暇顧及其他事項,幾乎所有的干部都投入到了會單的清查工作中。 記者了解,礬山鎮100多名干部加上從蒼南縣派來的清查干部共有兩三百人,整整算了一年,前后共對26名重點參會人員進行依法刑拘。 一名參與清查的人員說,去年10月,清查人員到會首盧成湖家清查時,從床底下拉出了兩個大木箱,里面都是會單,足有2900多張,3名清查人員一邊沾唾沫一邊點會單,最后嘴里的唾沫都沾干了。 在過去的一年里,地方政府有種走鋼絲的感覺,因為連環標會涉及面廣,清查難度很大,政府甚至“軟抓人”,也就是把一些會首“請”到賓館,好吃好住,來軟的,你不把會款退出來,我就不放人。 蒼南縣委副書記蘇慶明稱,到目前為止,一共完成128名重點參會人員的會賬清查工作,累計追討到位清償資金1286.9萬元,其中已落實群眾817.7萬元。 但這平均下來只為群眾挽回了15%左右的經濟損失。而這,據說在同類案件中還是一個不錯的成績。 公審對于安撫民憤、恢復地方社會治安秩序是有直接效果的,但連環標會崩盤造成的一系列后果的消除恐怕尚需數年。 連環標會的崩盤,使得整個礬山的經濟面臨蕭條。 公審當天中午,記者來到礬山鎮一家餐廳,里面生意慘淡,記者是唯一的一個客人。老板說,以前她的飯店都是顧客爆滿,但現在卻很少有人光顧,“礬山女人本來很愛打扮的,鎮上服裝店開了很多,但現在誰還有閑錢去買啊,很多都倒閉了。”老板說。 就在不遠,另一家餐廳的老板正在考慮是否關門,她所有的資金都被圈進了標會,血本無歸。 變化了的不僅是當地的經濟狀況,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礬山人做生意歷來都是依賴于彼此之間的信任,尤其對親友,而很多人陷入標會就是因為受了親友的挑唆,長頭發的騙短頭發的,年老的騙年輕的,笨的人騙聰明的人……很多親友因此反目成仇。 記者了解,一些小學生還在日記中記錄著標會給他們的家庭帶來的災難,并用他們稚嫩的言語對人與人之間的欺騙表達著他們的不解與譴責。 “礬山鎮已是物是人非,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和防范已經產生。如今,在礬山你再向別人借錢已經很難,基本融不到資。”一名礬山的教師痛心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