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務周刊:12年無一筆呆壞賬的民間借貸神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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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5年04月07日 15:09 《商務周刊》雜志 | |||||||||
“12年無一筆呆壞賬”的民間借貸神話,因為信用環境的混亂無序,被卡死在增長的“天花板”下 □記者 商思林 濟南市歷城區港溝鎮一個小小的神武村,北方初春的風沙,吹打著在此修建的濟南市
3月13日,《商務周刊》記者在這個塵土飛揚的村子里見到了李允成,這位農民被法國國家科學院研究非正式金融的專家裴文士教授贊譽為“偉大的經濟學家”。 “我算什么經濟學家?就是個老農民。”剛趕集回來的李允成大笑起來,一身在當地農村最普通不過的藍色土布打扮,只有腳下穿的一雙黑色高級皮鞋,多少顯示出他身份的不同。 就是這個不起眼的農民,自1992年“水”民間借貸、貸出第一筆錢后,至今竟無一筆呆壞賬。而根據《商務周刊》得到的一份內部資料顯示,與其一鎮之內的港溝鎮信用社,從1990年代初到2005年,呆滯貸款共計100多筆,涉及貸款金額超過900萬元。 與記者交談中,鄰居馬新生拿來一個借條請李允成給看看。“今借馬新生伍萬元整,每月按1000元計息……”李允成略掃一眼,對“每月按1000元計息”產生疑問:“是每月收1000元利息呢,還是每月只按本金中1000元作基數收取利息,這樣的話,利息率就相當于沒約定。”李允成建議鄰居改成“每月收取利息1000元”。 在接受《商務周刊》采訪中,資產、償還能力、連帶賠償責任、周轉、合同法、基準利息等專業詞匯不斷從李允成嘴里跳出來。這位1960年代的初小畢業生,其金融知識的豐富已儼然一副專家派頭。當記者表示敬佩時,他謙虛地說,都是自己從各種法制類報紙、雜志以及電視臺的節目中學習到的。 陪同采訪的山東大學金融學教授姜旭朝告訴《商務周刊》,一直研究民間金融的他是在2002年發現了這個“非常原始,但又很令人驚訝的案例”。 “就是這么一個農村老頭,做出了12年不發生一筆呆壞賬的奇跡。”民間金融“草根力量”的頑強生命力給這位教授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他把李允成稱作“北方少有的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 奇跡是怎樣發生的? 李允成把自己1980年代初的倒賣舊家具作為其發家的第一步。“正趕上好時候,城里換掉的家具很便宜,10塊錢收的到農村被當成個寶貝,20塊賣很容易。”李允成趕著驢車倒騰了3年家具。一年一萬多,賺了差不多4萬塊錢。 緊接著,1992年神武村惟一的集體財產磚窯場實行公私合營。村委會作為公家代表卻沒有錢注資,開始找村民借錢,從一兩百元到上千元不等。從李允成那借出的錢最多,5000元。當時雙方約定6個月期限,2分利息(月利息2%)。到期李允成拿到了600元的利息。這是李允成從事專業借貸的開始,也是奇跡發生的起點。 從此,李允成“有錢”的名聲在當地傳了開來。當時的港溝鎮與濟南市區沒有大路相通,港溝人只能憑著山里的幾畝薄田過活,婚喪嫁娶,做點小生意,資金短缺時常發生。通過親戚、熟人介紹來找李允成借錢的人越來越多,李允成再三考慮,決定收取利息,專門放貸。 李允成下定決心后,先到港溝鎮法庭咨詢了相關事情。他被告知,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信貸案件的司法解釋和《合同法》相關規定,只要不超過國家貸款基準利息的4倍,民間信貸就受保護。根據這條規定,李允成制定了自己的利息上下限。從1992年到現在,隨著國家幾次調整基準貸款利息,李允成的月貸款利息從2分到4分不等。 “一般的婚喪嫁娶,如果錢不多,我就不收取利息。”李允成說。但他的說法被村民們否認:李允成貸款要利息是鐵打的規矩。“最高4分利息,兩年就把本錢賺回來了,挺黑的。”一位相熟的村民開玩笑說。 最讓人感覺李“黑”的是,與兒子分家后,李允成的二兒子曾因買拖拉機向他借過一次錢。李允成硬是讓兒子打了欠條,并按他一貫的做法,找了一個擔保人,利息2分。他的解釋是:“借誰的錢都是借,借他老子的還能省點利息,我又花不了多少錢,這些錢早晚不都是孩子的嗎?這是規矩,對誰都不能破。”李允成的“鐵面無私”很快就樹立起了一套嚴謹的規矩。 李允成不否認自己對利息的追求,但他相信自己貸出去的錢對別人的幫助更大。“錢是一樣的,就看誰用的活。”李允成舉例,如果會做生意的人從他這里貸3萬元錢,用3個月,月利息2分,那么利息就是1800元。用這些錢去磚場買磚,可以買30萬塊,按照磚場的慣例,每塊磚可以優惠2分錢。這些磚存到來年的3月份,一塊磚又可以漲3分錢。這樣前后,每塊磚可以賺5分錢,30萬就是1.5萬元。“春節大家都在家里玩,而借我的錢就可以賺13200元,這有什么不好?”李允成認為,關鍵看借錢的人會不會用。 李允成放貸生意做得最火的時候,他手里的資金周轉非常快,常常剛收回的錢立刻就要貸出去,很多人排隊等李允成的上一批款子。 那么,風險是如何控制的呢?李允成回憶說,開始貸款不久,他就迎來了第一次官司。1995年前后,李允成借給鄰村一個人3000元錢買拖拉機,貸款還未到期,這個人就因為偷盜進了監獄,家里也一無所有。李允成找到了這筆貸款的擔保人——他的妻侄,要求其代為償還貸款。“當時擔保的責任他們都沒有意識,別人讓幫個忙,就做擔保人了。”雖然有親戚關系,李允成在幾次要錢未果后還是將妻侄告向法庭。 “擔保,有兩層意思,擔就是承擔連帶償還責任;保,就是保證到期歸還。”法庭的調解讓李允成成功的從妻侄那里拿回了貸款。從此,“擔保”的含義成為李允成的護身符。李允成非常重視擔保,到后來甚至發展出一份貸款要2個人來擔保。“必須是我熟悉的人做擔保,而且家里的確有資產”。 到了后期,李允成的保證體系更加嚴密。一般來說,一個借款協議產生的過程需要一個介紹人,一個或者多個證明人,一個或者多個擔保人,三者加上借款人和貸款人李允成共五方需要同時簽字,少一方都不行。其中的介紹人、證明人,尤其是擔保人必須是李允平認識,而且知道根底的人。 “我是救急不救窮。”李允成嚴格恪守短平快原則,貸款從未超過一年,一般兩三個月,甚至幾天。“錢少,期限短,情況發生變化的可能性就小。我的貸款風險也就小。”李允成甚至認為高利息可以督促借錢者抓緊時間還錢,而對于那些提前還錢的人,李允成主動給予利息優惠。 李允成遵循的另一原則是“小片割肉不疼”。如果借貸本金大,李允成會指定分期支付利息、分期還款、提前扣繳利息等方法。“這也是為對方著想,不然到期本金利息會讓他產生‘虱子多了不愁’的想法。”他說。 據說,法國民間金融專家裴文士聽完他的風險控制辦法后,豎起大拇指稱贊說:“你是個偉大的經濟學家,比許多銀行家都厲害。”但李允成認為,這是順其自然的結果,“實在稱不上有多厲害”。 “天花板” 港溝鎮共轄36個自然村,是歷城區的一個大鎮,因為有豐富的山石資源,當地搞建材加工和運輸的個體經營者甚多。“附近鄉鎮凡是做過生意的,剛起家的時候,大部分都借過老李的錢,就連村委會都找他借錢。”一位開卡車往濟南拉石子的老板說,李允成最火的時候,過年過節屋子里送禮的人從早到晚都不斷。李允成成為當地最受人尊重的人。 “我出來遛彎,肯定會碰到借過我錢的人。”李允成很為此感到欣慰。在他看來,自己的貸款扶持了很多做買賣的鄉親,“很多現在都發起來了,都比我有錢,他們比我強。” 12年的謹小慎微讓李允成創造了無一筆不良貸款的奇跡。但將信用維系于地緣和血緣關系的小額短期信貸,卻在進入2002年后逐漸失去了原有的生長動力。 隨著2002年后濟南市大規模城市建設的開始,港溝鎮因為拆遷成為第一批享受土地出讓補償的鄉鎮,僅耕地補償一項每人就分得4萬元。大部分家庭的存款一下子就達到了5位數。“隨便哪家買輛卡車或者轎車跑運輸都不成問題。”鄰居馬新生說,過去少則幾千,多則一兩萬的缺口現在基本上沒有了,“大家不用再去提著酒到李大爺家了”。李允成的業務量這兩年來逐年萎縮。 港溝鎮一位承包磚場的劉姓老板為《商務周刊》解釋了其中的原因。鎮上的磚場、石子場缺錢依然是家常便飯。“從信用社貸錢還得找熟人,走關系,一個貸款沒十天半月弄不下來。數額超過10萬的更是困難。而港溝鎮上的農行又嫌我們貸款額小,50萬以下的人家根本不考慮。”這種貸款需求的“低不成、高不就”,使得許多人缺錢后主要靠朋友們之間互相拆借或者干脆拖欠工人工資的辦法解決。而李允成的貸款因為期限短、數額低,很難幫他們這種中長期大額貸款需求的忙,以致“李允成式”的民間借貸走到了“十字路口”。 “李允成12年信貸始終是用自己的錢,一個人做。這也是其規模沒有根本性改變的原因之一。”早在1990年代初就開始研究民間金融的姜旭朝教授指出,與浙江、溫州等地盛行的標會不同,因為山東普遍缺乏冒險精神和商業誠信的信用基礎,尤其是在國家對民間信貸始終沒有明確法律約束、保護之下,李允成要實現突破非常困難。 “實際上,也有一些親戚、朋友拿來錢讓我一起貸。”但李允成考慮到萬一產生壞賬,別人可能不一定向他這樣敢于承受,最終拒絕了。“如果他接受了別人的錢,也許就是一個標會形成了。”姜教授告訴記者,標會意味著自然信貸進入契約組織,其交易成本會成倍增加,能否控制成本,協調好內部關系,對北方普遍缺乏商業信用基礎的環境來說的確是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 當然,更為實際的問題是,標會很容易形成既存又貸的類似銀行機構。與我國法律保護個人之間的合法信貸不同,這種組織方式是現有法律所不允許的。雖然李允成對之曾經產生過興趣,但隨即以“年紀大了,也不缺錢”為理由中止了自己的想法。 姜旭朝指出,山東的民間信貸比較單純,是一對一的純粹信貸行為,沒有存款,也沒有成立類似標會的組織。這種信貸的發展方向要么被自然淘汰,要么上升到一定程度與非法勢力結合生成地下黑色金融。“現在最重要的是需要一種開放思路,讓正式金融和民間金融合法地連接起來,打破二者之間的人為隔閡,解決當下金融淺化造成的民營經濟發展動力不足的難題。”他說。 姜旭朝認為,在國有銀行資金供給不足的背景下,正是民間信貸在扮演“奶娘”的角色,“我國臺灣地區很早就出臺了《合會法》規范民間信貸,使其納入到監管的范疇,并與主流金融互相融通。”他認為,臺灣的做法值得借鑒。 退出江湖 “大家都不像以前那么需要我借錢了。”李允成現在萌生了退出江湖的念頭。早在7年前,李允成的房子后墻被人用雷管炸開過碗大的一個窟窿。雖然李允成強調自己問心無愧,但他就事論事、分分利息都拎清的做法,顯然也不全能得到口彩。 當然,對這個倔強的老頭來說,這不是主要原因。“大兒子在外邊當兵,現在已經是營職干部,不回來了;二兒子有自己的一攤生意,用不著我的錢;兩個閨女嫁的婆家都挺好的。”言談中,農民金融家李允成流露出了一絲心灰意冷。 7年前,李允成就買了養老和重大疾病保險,現在他和老伴每個月開始領取養老金。“我的錢貸出去一部分,買了一些保險,存銀行一些,這叫三足鼎立,抵消風險,跟他們銀行學的。”天天被借錢人堵在家里的情形幾乎不再發生,李允成和老伴天天趕大集。李允成拉得一手好二胡,老伴也愛唱兩句,每逢集市,老兩口總能吸引周圍的票友過來捧場。 戲劇化的是,正當這個“偉大的經濟學家”逐漸淡出了港溝鎮的風云舞臺時,1月20日人民銀行濟南分行的一份《當前山東省民間借貸發展狀況的調查》稱,山東民間借貸“對商業銀行信用起到了拾遺補缺、截長補短的作用,對發展壯大個體私營經濟,促進地方特色產業上水平發揮了重要的作用”。2月中旬,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吳曉靈公開呼吁規范化發展民間信貸市場,用疏導的辦法解決民間融資問題,為存在已久的“地下金融”正名,探索民間信貸的發展問題。 采訪的最后,記者把這兩則消息告訴了李允成,他急切地叮囑記者一定要把報紙帶給他看看。過完今年五一節,這位老農就63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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