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恩照事發前后：銀監會監管升級

　　北京西城區，成方街甲33號，都市繁華處內進三十米，兩尊石獅面西而坐。

　　與對街斜過的百盛廣場相比，石獅守護的這座大院略顯素樸：首都的春日照例沙塵飛舞，行路人步履匆匆，甚至很難注意到這里。擔負著中國銀行業監管重要職能的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正坐落在這個并不起眼的院落。

　　在大案要案頻頻凸現的今天，銀監會為30多萬億元銀行資產提供安全保障，為金融改革清障鋪道，令腐敗違規者膽寒。“外界報道的只是一部分，過去的問題隨著查處會不斷披露，將來還會披露，目前我們已經掌控了一些重點案件。”3月23日上午，銀監會副主席唐雙寧在接受本報專訪時說。

　　此時，距3月16日中國建設銀行原董事長張恩照“因個人原因”辭職剛剛一周，唐雙寧正忙于在這一特殊壓力和背景下部署新的工作。記者見到他時，懸掛著自書的狂草作品的辦公室里，兩份關于國有銀行監管的文件被攤開在辦公桌上最顯著的位置。

　　四大行深入整改

　　“張恩照事件目前只是個人問題，沒有涉及建行法人機構。”唐雙寧并不諱談這一“敏感事件”，但表示具體的情況要“等將來查清了再說”。

　　張恩照于3月10日被相關部門帶走，至今仍在接受中紀委調查。其間，外界的一個普遍擔憂是：會否累及四大行上市？

　　“海外不良影響肯定會存在，對中國的實際情況了解不夠的人甚至可能非常擔心，但現在事情發生了很快就披露，冷靜的海外投資者反倒會覺得是一個好現象。”唐雙寧的回答與央行行長周小川不謀而合：3月21日，周在接受本報采訪時說，“這個事發生在遞交上市申請表和路演之前，也就是在建行招股說明書寫出來之前，總比在這之后要好得多”。

　　話雖如此，但事發之后，監管層顯然加大了對商業銀行的整治力度。過去幾天，銀監會連續發出加大監管力度的信息，從國有商業銀行到股份制商業銀行、城市商業銀行，再到非銀行金融機構，全面布置了2005年的檢查計劃。針對集中暴露的問題，在一份內部報告中，銀監會措詞嚴厲地指出，一些違法違規案件發生后，部分商業銀行甚至向監管部門反復說情，在責任人的處理上有過輕之嫌。

　　3月上旬，廣受關注的“2005年全國國有商業銀行監管工作會議”在京召開。據銀監會提供的信息，今年二、三季度，他們將展開工、農、中、建四家銀行的重點業務專項檢查，落實整改情況；6-10月份，現場檢查的觸角還將延伸到四大行的海外機構。“張恩照的事情沒有暴露之前，‘高山案’等案件發生后，銀監會已做了大量工作安排。”唐雙寧說。

　　他所指的“高山案”最初見于東北高速(600003.sh)1月15日的一份公告，隨后中國銀行河松街支行原行長高山卷款潛逃一案事發，至今未結。

　　監管層旋即做出反應。2月5日、18日，銀監會分別召集16家主要商業銀行的董事長、行長，就銀行案件查防工作進行部署，并下發了《關于落實案件專項治理，采取有效措施防范銀行案件風險的通知》、《關于加大防范操作風險工作力度的通知》，并據此制定《商業銀行案件專項治理工作方案》，要求商業銀行采取措施降低案發率。“劉明康主席親自做了部署，都是很嚴肅、很具體的，針對性、操作性都比較強。”唐雙寧說，“通知規定了各種制度要求，不能說已經十分全面，但基本的都有。”

　　中行“高山案”中，基層支行的財務漏洞令人瞠目。正緣于此，根據銀監會的要求，中行組織了以財會部門為主的會計核算制度制定情況的大檢查，準備派出20個檢查組，“拉網式”清理案件高發地區的各項規章制度。該行還緊急成立由行內業務專家和外部審計專家組成的內部控制專家小組，在管理層直接領導下，負責案件調查、管理流程改進和制度完善等工作。

　　迄今為止，“張恩照事件”涉及的建設銀行已經逐案派出檢查組，專案查處已發案件，并擬對全行各項制度的執行情況進行摸底，以求排解隱患。

　　尚未全面啟動股份制改造的工、農兩行，亦在此輪整改中有所行動。其中，農業銀行制定了詳細的案件專項治理方案，在全行范圍內進行“下查一級”的制度執行情況檢查。工商銀行也迅速召開“合法合規經營工作會議”，自2月份起在全系統展開檢查。此前，工行已改組其內部審計委員會，在原稽核監督局的基礎上設立了內部審計局，在原跨區域設立的6家稽核專員辦公室的基礎上擴充組建了10家垂直管理的內部審計分局；風險管理委員會亦被重組。而自2000年以來，為配合審計署和監管部門工作而聘請安永會計師事務所逐步推進的全面審計，至2004年已覆蓋了全行總資產的60%以上。

　　監管檢查與自我整改的雙重壓力之下，污點陸續浮出水面。

　　唐雙寧透露，包頭銀監分局在對農行包頭市分行的現場檢查中，發現所屬匯通支行、東河支行在辦理個人質押貸款和貼現業務中，有銀行員工內外勾結，騙取銀行貸款，涉案金額逾1億元。3月24日，銀監會公布了這一最新案件的處理結果，43名相關責任人受懲。“銀行好比一輛汽車，有油門也要有剎車。監管就是剎車。如果一輛汽車有兩個油門，沒有剎車，這輛汽車就要完蛋了。”唐打了個形象的比喻。

　　銀監會全線督查

　　清掃“垃圾”的風暴并不僅僅停留在四大行層面。

　　與四大行直接對應的資產管理公司——華融、長城、東方、信達，去年剛剛接受國家審計署長達數月的審計。今年3月，銀監會的監管人員再度進駐四家公司，了解其重點項目的處置情況，調查第二次不良資產剝離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后者也正是國家審計署在不少地方發現的漏洞之一)。此次行動將持續到6月份。

　　非銀金融機構層面，最近的3月17日至20日，在山東煙臺召開“2005年非銀行金融機構監管工作會議”上，唐雙寧提出，要加強現場檢查，去年已經進行過現場檢查的今年要實行持續監管，去年尚未進行現場檢查的今年要補課，還要完善非現場監管體系和手段，并盡快解決歷史遺留問題。

　　已經提上日程的是，從4月份開始，銀監會將對55家信托投資公司進行交叉現場檢查。“(非銀行類金融機構)資產規模不大，資產質量參差不齊，風險最難處理。”銀監會副主席做了一個概括——截止到2004年末，各類非銀行金融機構資產總額8837億元，在龐大的金融體系中并不起眼；銀監會成立以來，對這類機構明確確立了以防范風險為核心的分類監管指導思想，監管力度不斷加大。

　　而最引人注目的“重頭戲”依然在商業銀行。除前文提到的四大行外，按照計劃，3-6月份，銀監會將組織33家地方銀監局，對交通銀行、招商銀行等10家股份制商業銀行的65家分支行進行現場檢查，關注重點是貸款五級分類的真實性和核銷貸款管理狀況；11月，專項檢查城市商業銀行的非信貸資產。

　　實際上，類似的動作過去已有表現。正如唐雙寧所言，“今年的一項重點工作是，在2003年、2004年的基礎上，對銀行信貸資產、非信貸資產的持續跟蹤檢查。”說這話時，他打開了案頭的一份材料——不夸張地說，上面的記載可能讓所有曾經涉足銀行腐敗的人茶飯不思。

　　2003年，銀監會成立伊始，便組織148個檢查組，深入四大行及其分支共5001個營業性機構，“解剖”其信貸、非信貸和表外業務。檢查人員的“豐碩成果”讓人難展笑顏：發現違法違規違紀問題12350個，處罰1928人，其中16人被移送司法機關。

　　第二年的力度絲毫沒有減少：派出檢查人員5236人，對2003年所發現問題的整改情況進行第二次檢查。這一年，四大行共有433名涉案人員被依法懲處，其中刑事處罰184人。銀監會還找出了中、建兩行在不良資產二次剝離中的“貓膩”，處理了41399名“撞線”人員，并將其中的116人移交司法機關。同年，四大行共計有46名高管被取消任職資格，中止了銀行業生涯。

　　作為這套“持續跟蹤監管”方法的倡導者，銀監會主席劉明康與唐雙寧曾分別到四家銀行總行召開部門總經理以上人員會議，通報兩次檢查結果。2005年已經和即將刮起的“監管風暴”，即沿襲了這一思路。

　　監管思路漸變

　　需要指出的是，于銀行而言，監管并非純粹意義上的“大棒”——銀監會更愿意通過他們的努力，讓中國的商業銀行盡可能地“以新面目示人”。這也恰恰是海外上市的必備條件。

　　從事銀行監管工作多年的唐雙寧透露了一組數據：2000年(當時銀監會尚未成立)，人民銀行對國有銀行的不良貸款率進行核實后發現，兩者之間存在4-5個百分點的誤差；2004年，銀監會重新核查時，這一差距已經降到了1.6個百分點。

　　唐雙寧說，不良貸款率的偏離可能出于技術原因，可能出于判斷失誤，也不排除弄虛作假的現象。“沒有絕對的真實，我們只能盡量接近真實，雖然離國際一流銀行及其監管的水平還有差距，但這些年來，我們的監管思路和方法確實發生了很大變化。”他說。

　　自成立至今，銀監會已向各家銀行發出了73份風險提示文件，如《關于山西7.28金融大案風險提示的通知》、《關于中國銀行案件問題風險提示的通知》、《關于商業銀行進一步加強管理防范重大風險和案件的通知》等。唐雙寧認為，這反映了兩個轉變跡象：明確監管理念，完備法規制度。“現在的指導思想就是管法人、管內控、管風險、提高透明度。譬如說，法人下面的具體分支機構，某一個具體人員，出了某一個具體問題，我們就對整個法人問責，屬于內部管理的問題主要由企業法人來承擔。”

　　“管風險”則著眼于三個層面——信用、市場、操作，而尤以前者為甚。

　　“信用風險目前仍是最主要的。”唐雙寧說，“過去我們講信用風險主要講降低不良貸款，后來又講‘雙降’，降低不良貸款率和不良貸款余額；后來是‘全降’，既要降低不良貸款，又要降低其他非信貸不良資產和表外風險；再往后是‘真降’，就是檢查它的偏離度，即真實性，看銀行報表反映的情況準確不準確；今后還有高質量的下降，要把握五級分類中，各個不同類別的資產下一步的趨勢是什么，它是向好的方面轉換，還是向壞的方面轉換。我們稱之為貸款遷徙度的監管。”

　　而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轉變，則是監管專業性及科學性的提高。

　　以巴塞爾協議中最基本的要求——資本充足率為例，我國實施資本監管大體有三個階段：一是1996年的“中國標準”，這個標準比國際的“老標準”大約差4-5個百分點。二是目前實行的國際‘老標準’，即1988年巴塞爾協議的標準。三是將來還要按新的巴塞爾協議來監管。“這好比量血壓一樣，過去的標準是150／100，雖然表面上自己血壓正常，但是自欺欺人。現在調到130／90，以后再調到120／80，雖然高血壓的人多了，但真實了，讓我們知道要對癥下藥了。”唐說。

　　“就監管而言，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最管用、最合理、最科學的指標，是科學發展觀在銀行監管中的具體體現。”唐雙寧說，“第一，它鞭策你科學發展，否則，如果盲目擴大資產，過多增加風險資產，資本充足率就會降低。第二，它鞭策你提高資產質量，如果資產增加后貸款質量不好，風險權重就要上升，扣減項也會增加，充足率還是會下降。第三，鞭策銀行合理分配利潤，你不能吃干榨凈，分配利潤時要增加資本，所以這是一個最科學的指標。”

　　從分類監管到退出機制

　　在近日的多次監管會議上，有一個名詞被經常提及——分類監管。

　　可資佐證的跡象是，對于已經股改的中、建兩家銀行，銀監會的要求已然上升到公司治理層面，而工行和農行的當務之急，則是加快內部改革，為股改做好鋪墊。

　　不過四大行的分類監管才剛剛起步，在為數眾多的城市商業銀行，“分類”思路的滲透更是時日已久。

　　2003年，銀監會監管二部開始對112家城商行實行內部評級，依照資本充足率、資產安全狀況、公司治理機制、盈利狀況等標準，把它們分為6類。按照當時的分類，整體質量較好的一類和二類銀行只有20多家，如上海銀行、南京市商業銀行等。而據唐雙寧透露，經營狀況差、各項監測指標不符合監管要求、被風險評級體系列為第六類的銀行亦有4家，如原佛山市商業銀行，分布于廣東和遼寧兩省。

　　去年10月，面對前來培訓的眾多城商行董事長，唐雙寧直言不諱：要爭取用一年時間“消滅”狀況最差的城商行。

　　時至今日，讓問題銀行承擔無限責任的退出計劃，已在國內部分付諸實踐。

　　“佛山的問題現在已經解決了。”唐雙寧說。他指的是去年9月28日，銀監會批復同意興業銀行并購佛山市商業銀行；同年12月6日，興業銀行佛山分行正式對外營業。佛山市商業銀行實現了“安全”退出。

　　至于其他三家城商行，銀監會也正在研究解決方案，并且針對不同的具體情況，采取不同的處置途徑。唐還不點名地指出，南方另一家沿海城市的商業銀行停業數年，已經確定退出市場。但該銀行并不在上述四家第六類城商行之列。

　　這樣，繼歷史上曾經關閉的數家信托公司、海南發展銀行等金融機構之后，商業銀行的退出通道，將正式成為中國銀行業監管的有效手段之一。而據唐雙寧透露，針對包括財務公司、信托公司在內的非銀行金融機構的分類監管體系，也正在擬定之中，將于2005年完成。

　　(本報記者鄭小伶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