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貢高新開發區征地調查:一塊糾纏12年的地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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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5年01月06日 17:56 南方周末 | |||||||||
本報記者 趙凌 農民集體土地轉為建設用地的過程,應當是農民分享工業化、城鎮化成果的過程,應當有利于增加而不是損害農民的利益,應當有利于縮小而不是擴大城鄉差距。 ——溫家寶總理在2004年12月14日全國深化改革嚴格土地管理工作電視會議上的講話
頭疼的繼任者 不到40歲的楊立平像一個救火隊員,滿臉疲憊。 他是四川省自貢市高新開發區管委會的黨委書記,從前年3月上任開始,就不停地“滅火”:開發區內的農民總在找他控訴,還動不動到北京上訪;新聞媒體經常要過來曝光,還有一些聲稱要“揭短”的律師,也時常在他身邊出沒…… 這一切麻煩糾纏,都來源于12年前———1992年,原為蔬菜基地的大安區紅旗鄉的7000畝地被征了,開發成現在的市高新開發區。從此,開發區的各位繼任領導,都陷入無盡的煩惱。 每個周五,楊立平按規定要接待來訪群眾——不出意外的話,來的絕大多數是開發區內的失地農民——他們的傾訴12年來都一樣:開發區掠奪了我們的土地,現在沒法子活了。 楊立平也沒法子,這些都是在他任前發生的,他也只能是老生常談,把曾經說過不知多少遍的政策和解釋拿來宣講一通。 但沒用,下個周五,農民們還會準時到來。楊書記和農民們無法讓彼此滿意,只好不厭其煩花大量時間相互訴說。 時間對這些失去土地的農民而言,已經不再有意義,反正他們現在沒活可做,即使訴說得不到回應,起碼還有個希望?勺鳛橐粋開發區書記,楊立平還需要極大的耐心,才能應對這樣乏味至極的談話。 農民顯然不滿足于這樣的對話,開始找開發區的上級,找記者。在楊立平任上的2003年和2004年,自貢成為記者頻來、被曝光最多的地方,其中還包括中央電視臺這樣的權威媒體——這是自貢建市65年來沒有過的。 有人認為這是當地農民的進步,是自我維權意識提高;也有人認為,這是一些“刁民”,別有用心。 無論怎么認定一個征地糾紛,糾纏了12年,也許是當初誰都想不到的局面。更難辦的是,長年積累下來的矛盾和情緒,如何化解,按當地一位官員的說法,“是個考驗智慧”的問題。 民風是怎么“改變”的 在自貢,老一輩人都說當地民風一直都是挺淳樸的,老百姓也很聽從政府的號召。 61歲的吳基祥告訴記者,上世紀60年代中期,為了擴大可耕種良田,他們這一群人在政府的號召下,開展了一場大規模的“改田改土”運動。吳基祥至今清楚地記得,當年二十出頭的他,為了改土,到距離土地一公里外的釜西河擔沙子。據記載,僅1965年到1966年,自貢共完成土改田2048畝。 當過生產隊長的陳志來(化名)說,1980年代初實行家庭聯產承包制時,整個紅旗鄉的農民都高興得不得了。他記得鄉政府開了會,領導說承包的土地30年不變。全鄉家家戶戶連中午飯都顧不得吃,立馬在各自承包的地里拔草開墾。 6年后,承包魚塘的陳志來成了全鄉養魚能手,1988年他蓋起了兩層樓,共計12間房。當時他是紅旗鄉第一個蓋樓的人。 紅旗鄉20年前就被劃為蔬菜基地,農民關心的一直只有蔬菜價格和土壤質量,有的村子,農民的人均年收入可至兩千元。 1990年代以前,自貢市作為地方政府,在農村土地問題上并沒有什么決定權,作為中央政策的執行者,一直按部就班,不超越權限。紅旗鄉農民吳基祥回憶,當時土地管得很嚴,不能亂動。 進入1990年代,沿海地區的改革開放和鄰市發展,讓自貢倍感壓力———不靠海、不沿邊、交通不發達———靠什么發展? 自貢政府決定借鑒沿海發展經濟的先進經驗———籌建經濟技術開發區。市政府最終決定選址匯東,這里正是紅旗鄉所在地。 對這里的農民來說,一場巨大的命運改變即將到來。 1992年5月,一位四川省領導到自貢當即拍板,省里正式批準建立自貢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自貢的年鑒上有這樣的記錄:“這是市委一班人渴盼了兩載、奔波了兩載的大事!倍嗉颐襟w在調查中都發現,為了順利征到土地,政府頗費了一番心機。在農民不知情的情況下,自貢市高新開發區、自貢市國土局和紅旗鄉的土地協議卻已簽定。 政府的解釋和農民的質問 對突如其來的改變,農民們連地里的農作物都來不及采摘,倉皇中就被安置到了簡易的周轉房。在周轉房里,他們平均度過的時間是5年。 從1993年大規模征地開始,農民對開發這塊土地的每一個環節都充滿質問,但當地政府卻提供了另一套邏輯。 農民問,為什么征地之前沒有詳細的建設項目和計劃,而是先征了再說? 自貢市土地儲備中心主任負責人說,所謂統一征地,就是“打捆征地”,按照規劃一次從集體組織征來,等有項目的時候再作安排。 農民問,為什么連四川省同意征地的審批文件都沒有,就開始征地? 開發區管委會的負責人說,1992年到1999年間,各地開發區都在興起,早期程序上的確有所不規范,但后來就嚴格了,補辦了…… 農民拿到統一的8000元安置費感到恐懼:這點錢就是他們失地失業的全部補償?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當地政府說,按照1999年前的土地管理法規定,這是你們應該得到的錢。而且已是很寬松的政策,8000元甚至比沿海的標準都高。如果嚴格執行國家的標準,按產值來算,每人不足5000。但按照四川省規定的補償,每人的補償在8000元至4萬元。 自貢市政府1993年第75號文件規定,征地房屋拆遷只能按農村標準來賠償,這與城市居民拆遷標準相差5倍以上。居民們問:自己不是已經農轉非了嗎,為什么不能按城市標準補償?當地政府解釋,拆遷是征地工作的延續,當初按農村住房報建的,只能按農村拆遷標準賠償,不隨房主身份變化而改變。 更多的農民搞不清楚這些法規條文,他們只是直觀而本能地感到生活變糟糕了,他們變得有意見,到處上訪。 生存狀況 在這場浩大的造新城運動中,農民和當地政府有了深深的誤解,盡管當地報紙稱這次建城“對自貢經濟的發展是一次偉大的建設”。 1994年,因承包魚塘而先富起來的紅旗鄉農民陳志來,眼看著自己1988年親手蓋起的兩層小樓嘩啦啦地倒在了地上。告別了自己的地,他被安排到了謝家壩的安置房中。 他一直賴以為生的魚塘還沒有來得及周轉,便被人放干了水———規劃中這里是一條路的位置。魚塘的對面是自貢最高檔的藍鷹花園小區,門口的保安指著他那已經枯竭的魚塘背后的山坡說,這里將建一個公園。 5年前,時年9歲的葉娟隨全家離開了會溪村,被遷至陳家灣周轉房93號居住。沒了魚塘和果樹后,葉家擺起了水果攤維持微薄生計。拆遷者曾許諾在他家原址蓋起工廠后,全家可以在此上班———但工廠一直沒有。 據自貢市政府提供的數字,在周轉房居住期間,有4人身亡。其中兩人是因在如廁途中路險摔倒,不治而亡。 在紅旗鄉的農民都騰出土地的時候,政府說開發區建了工廠,他們就可招工———但10年過去,在他們原來的土地上,出現的是商店、商品房區和從老城搬來的市府。 幾年來,當地政府一次次地解釋———“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市政府旁邊一塊面積71畝的土地,1995年征用后拋荒長達9年。2004年3月,自貢市國土局公告拍賣此處為商住用地,起拍價每畝60萬元。 從公開的數據看,當地政府好像是做了賠本買賣:開發區共征地7775畝,其中經營性出讓土地3439畝,經營性用地獲取收益2.9億元,補償費2.2億元。而10年來,政府在開發區投入基礎設施資金就達4.7個億。 但已經公開的事實是,3439畝經營用地通過三個渠道被流轉: 一是政府將1600多畝土地轉讓給高新開發區管委會下的直屬企業“匯東發展股份有限公司”,由其經營和進入二級市場。 二是將1307畝土地,轉讓給紅旗鄉政府的直屬企業金馬公司,由其經營轉讓。 剩余的400多畝地,由國土部門管理。 農民們又發現問題了:為什么匯東公司的董事長由當時的管委會主任侍俊兼任? 為什么金馬公司的董事長一直由紅旗鄉原鄉長、黨委書記陳文賢兼任? 現已升任副市長的侍俊解釋說:“工作需要,我當時是兼職不兼薪,也沒有股份,只是干活。我可以保證地說,我和市里面的任何領導,都在里面沒有股份,決不是外面說的那樣一次分紅幾百萬! 12年糾纏的“成果” 在這個花十年心力造就、留下一堆糾纏的新城里,除了商店、辦公樓和大馬路外,看到的大多是閑置的商品房和荒蕪的土地。 一些農民在這些土地的地邊上偷偷種上了一些菜,僥幸地希望能有所收獲。 而開發區能給當地提供多少財富呢? 官方提供的“自貢開發區成就”數據顯示:2003年開發區的財政收入為8816萬元;從1995年到2003年,稅收總額累計3.69億元。 自貢市政府一位官員說,他們正在籌建一個同樣有10平方公里規模的板倉工業園區,這是自貢正在奮力推進的“二次創業”。 去年4月國家清理整頓開發區的運動中,自貢高新區得以保留。 2004年12月21日,自貢的夜晚,釜溪河穿城而過。這個晚上,已經4年無事可做的李珍,在周轉房里看著兒子寫作業,她一臉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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