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十品官 一個屋檐 兩樣人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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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4年12月22日 18:56 新浪財經 | ||||||||
我驚訝于環武夷山的閩北農村,被綠水青山遮蔽的貧窮,超出了我的想像。可我不愿意再去痛陳“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過去兩年里,李昌平以“向總理說實話”的名義,陳桂棣夫婦以一部《中國農民問題調查》,向天下人道盡了中國三農問題的危機。2004年5月31日晚,撤出 “閩北農村調查”的最后一個驛站,我已知道,我要寫一本什么樣的書。
選擇數千下派支書中的這兩個戲劇性人物,不為褒誰貶誰。事實上,黯然而歸者的黯然,并不能歸咎于他的才華和德行。他失敗了,也不失英雄之本色。我煞有介事地對比他們,一方面意在說明閩北鄉村矛盾不可承受之重,另一方面則著重強調下派村官制度鍛造新鄉村之效用。 2004年5月25日上午,面對陳加富,我的“記者之心”經受了兩個小時的煎熬。50歲的他,是南平市下派村支書當中少數幾個“走麥城”的人。他是怎么被檢舉,又是怎么被百姓退回來的?我小心翼翼地跟他聊起下派期間的“敗退路”,那份勾引別人檢索腦海中創痛回憶的感覺,同時也是對自我的一種折磨。 三個小時前,我還在約會他的前同僚薛南樞,一個和他從同一個屋檐下派出的“下派功臣”。他們都出自中共延平區政法委員會,他們在同一天戴上出征的大紅花,出征的時候,又都是正科級公務員。當時的他們,都過了原則上不再提拔的年齡,他們之所以“少小離家老大回”,是因為他們都懷有唯一的共同愿望: 有生之年,造福生他養他的村莊。 相同的愿望,帶來的是不同的命運。 臨危授命 四年前,下派之初,薛50歲,陳46歲,在一個區委的下屬機關,都算得上“老干部”,他們的下派,委實有些“替黨分憂”的“不得不”。 2000年4月,中共延平區政法委的負責人不可能不感到苦惱,南平決策層下派村黨支部書記的“動員令”業已拋出。“小首府”延平區的“一把手”劉明,早就找他們統一過“思想認識”,他也召集麾下的大小官員開過動員會。動員會開過三次,響應者依舊寥寥。 四年后的今天,南平官員所謂的“機關干部踴躍報名要求下派當村官”的場景,那時候并沒有出現。根據中共南平市委的命令,被下派的機關干部要到農村蹲點三年。雖說紅頭文件中有“優先提拔”下派村官的“獎勵法則”,并沒有多少人膽敢一試。 擔心自己“貪餌吞鉤”的顧慮,并非毫無來由的臆測。上訪,越級上訪,負債,負債累累——矛盾重重的農村現狀,已招致鄉鎮黨委書記沒人敢當的怪象,部分公職人員寧愿出任機關職能部門的副職,也不敢下鄉就任最小的“地方諸侯”。 如此情勢,選拔年輕公務員從機關事業單位走向“天地不再廣闊的農村”,豈是一個“難”字了得。可是,新晉中共南平市委書記李川認準了,常委會也通過了,沒有誰愿意在這個節骨眼上報告上級“我單位不行,太難”。 眼見著年輕人不愿意出面,身為延平區政法委常務副書記的薛,主動請纓,他跟政法委書記說:“沒有人愿意下派的話,我去,但我有一個不是條件的希望。我希望,我能回到故鄉來舟鎮游地村,我想改變那里的貧窮和閉塞,退休之前給老家做些有益處的事情。” 據稱,延平區政法委書記喜出望外,盡管當時中共南平市委主官有兩個“不主張”: 不主張回老家;不主張年老的官員下派。讓青年官員下去,還有鍛煉培養后備干部的考慮。 “上面”給延平區政法委的下派指標有兩個,這一回,總算完成了一半。 另外一半,由彼時的中共延平區委書記劉明“點將”。 一天,延平政法委書記在組織學習市委紅頭文件的時候,突然將目光鎖定政法委辦公室主任陳加富:“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陳愣住了:“當真啊?” “當然。你以為劉書記跟你開玩笑啊?” 此前,延平區政法委書記跟陳說: 區委劉明書記想下派一個官員去水南街道辦事處羅源村當支部書記,他點名說你很合適。 陳對政法委書記表示: 容我考慮考慮,我是土生土長的羅源人,現在讓我回家,我拿不定主意。老家的事情不好辦,我掛職鄉鎮黨委副書記的時候,就不愿意回老家。 又三天,陳去區委辦事,恰巧遇到劉明,被劉喊進了辦公室。 “我派你下去當羅源的村支書。”劉是干脆人,快人快語。 “我都46歲了,正科級干部,還下派,人家會不會笑話我,想出風頭想提拔什么的。”陳是老實人,實話實說。 劉認為他不該有顧慮:“你難道沒有聽說?有的人副處級,都下派了。” 見書記“我意已決”,陳不再猶豫,堅定地點了點頭。 2000年6月8日,兩個青年人眼中的“老同志”,帶著臨危受命的感覺,雙雙走出區政法委,開始了計劃三年的下派生涯。一個屋檐下的兩樣人生,就此分道揚鑣。 兩個“積大成”的爛攤子 薛陳兩人下派的村落,都是“爛攤子”,且是集閩北鄉村危機“大成”的爛攤子。游地村地處偏遠,羅源是近郊村落,前者的最大特點是窮,后者的最大特點是亂。兩者的共同點是既窮又亂,矛盾重重,危機深重。前者曾有幾個村官被逮捕判刑,后者曾受到過前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的批示。 薛14歲離開游地,上學參軍轉業,三十余年間,只是在清明節回家祭祖時,看看故鄉。故鄉僅有一個堂兄,與他維持著血脈關系。他對故鄉的知曉,也僅僅這么一個渠道。薛離開游地時,薛家還是一個家族龐大的姓氏。待到薛返回故鄉,薛家的人丁已沒有數十年前旺盛。 人丁稀落的不獨獨薛家,這個毗鄰葉劍英故鄉的村落,人口規模整體上都較以往變小了。追溯原委,一個字: 窮。 薛記得,兒時,村落里的大媽很多來自葉劍英的故鄉,說廣東梅山話。靠山吃山,原始生態資源豐富的游地,吸引梅山的姑娘一個個遠道來投。現在,廣東梅山富裕了,游地先前驕傲的靠山吃山,成了落后的高山意識,以及走不出大山的貧困。汽車風行的時代,游地只有一條通往鎮政府的羊腸小道。山上沒有正經的路,他們白天上山干活,要到很晚才能走得回來。 姑娘們被娘家在梅山的大媽們領著,嫁到了梅山。村里開始出現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周邊村落的姑娘,也不樂意嫁到平均海拔450米的游地。娶不到外面的媳婦,就本村內部解決。先是姑舅姨表親戚間通婚,發展到后來,竟出現同姓而婚。延平是朱熹老師的故鄉,所謂圣賢之地,理學之傳統早就內化在百姓的日常行為和禮儀觀念中,同姓而婚原是最為不恥的事,2000年代的游地人,似乎顧不上這一切了。 薛曾在回故鄉祭祖宗時,跟族人感慨,再這樣下去,別說壯大我們薛家,恐怕絕種也為時不遠了。 2000年6月8日,薛辭別老伴,帶著老伴為他準備好的被褥住進了破敗不堪的游地村部。他開始走村串戶。越走,他就越驚訝,游地的落后和可怕,比他先前了解的還要過分。直到此刻,他才完全明白,為什么半年前還接待過他的村官們被逮捕判刑。 1999年9月28日,延平區檢察院向延平區法院遞交了游地村支書等人的偵查終結報告。我在延平區法院看過司法機關認定的游地村官的犯罪事實,真的是觸目驚心。 原游地村支書游祖興,44歲,讀過兩年書,家住來舟鎮鎮政府所在地。薛和他見過面,只是不曾想到,游竟然有7年的受賄歷史。 1993年初,游地村木材切片廠的承包商,在游自己承包的橘子山上,送給游2000元人民幣的現鈔,目的是延長承包時間。游在“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他人不知”的考慮下,收下了第一筆賄賂。 1995年夏,一個調銷間伐材的小商販,去游的辦公室送給他1000元,感謝游給了他調銷間伐材的機會。 1996年初,兩個承包人看中了游地村的“大片山場”。游以支書的身份,暗示承包人要給好處,承包人在拿下承包權后,送給他40000元。游跟村委會主任,也就是俗稱的“村長”薛理一商量,兩人各得9500元,剩余錢財分給其他村官,依官職大小,從3000元到7000元,各不相等。 1996年春夏之交,一個鄰村的林業員在游的辦公室,送給游15000元的“紅包”。林業員只是中間人,真正想送他錢財的是“大片山場”的承包人。“大片山場”處于游地村和鄰村的交界地帶,一直有林權爭議糾紛,承包人為了早日劃清山界早日生產,就委托鄰村的林業員賄賂游。游收了這個“大紅包”,沒有獨吞,而是分了6000元給中間人,再分給游地村支部委員薛春健,本人實得6000元。 1998年底1999年初,承包游地村閉路電視安裝工程的商人,通過村長薛理,送給游1000元,游笑納了一生中的最后一筆賄賂。 檢察機關認為,一個支部書記,在一個貧窮的山村,收受賄賂59000元,個人實得19500元,數額堪稱“巨大”,必須追究刑事責任。 最后,法院依法判決,游祖興和薛理鋃鐺入獄,其他四個村官被開除黨籍。 案件發生后,游地村民大驚失色。平日里,他們討厭村官,在于他們的吃喝賭博,沒料到行賄受賄這些似乎只有電視上才有的腐敗,竟然就發生在自己身邊。怨憤,使得原本人丁不旺的村落更少了些生氣。 與此同時,回到羅源的陳加富,也沒看到什么“良辰美景”。上訪,給這個城邊村染上了一派劍拔弩張的叛逆色彩。 陳18歲參軍離開了羅源村。從此,他去羅源的所有目的,唯有探親。他的哥哥和叔伯兄弟都在這個村落。和薛南樞一樣,他也是安頓后一番走動,才發現自己先前對“亂象”的評判,是低估了。 下派第一天,陳去了村部,那是一座原屬小學的危房。迎接他的,是一個七十余歲的老通訊員。別說機關里常見的開水和報紙沒有了,就連個人,都難以看到。村部里,到處是堆積已久的雞糞。他嘆口氣,喊來一些人,打理準備呆三年的村部。 村部的房子,一間間多數上了鎖,村官們把它們當作自己私人的場所。打開房門,里面堆放了許多酒瓶,相當于原支書開日雜店鋪的庫房。 村民們對他的到來,沒有特別的在意。這是一個習慣上訪的村落,村民們日常對話的對象,不是街道辦事處,也不是區委區政府,而是市委和市政府。他們不相信,陳的到來,會給羅源帶來多少有益的東西,何況他們陳家,本就是宗族矛盾中的一支,誰能保證他不偏離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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