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漏丹 昆明、麗江報道
九點半,李向群蹲在自家門前的路口,面前擺著一個搪瓷臉盆、一個紅水桶和一個小布袋。這些家伙事兒里裝的都是魚,最大的魚長不過小指,最小的只有指甲蓋那么大,總共有三十來斤。
25歲的李向群是拉市鄉打漁村的村民,從她的家往東走十幾公里,就是麗江古城。這些魚是她一大早從三四個漁民家里用兩塊錢一斤的價錢收來的,現在,她正在等丈夫過來接她,把今天收的魚賣給麗江城里的小餐館,一斤加價一塊。今年3月份,她家東湊西借地買了一輛小巴,丈夫開著它往來于麗江和拉市之間接送客人。
到了麗江城里,李向群在頭一家“老客戶”那里就碰了釘子,人家嫌她的魚太小,不好賣。
“那時候的魚都那么大!”李向群伸直胳膊,用手比劃著,至少有尺把長。“那時候”不過就是五六年之前。“那時候”她賣的是有名的拉市海鯽魚,一斤至少能賣到十幾塊。“那時候”李向群一天就能掙現在一個月的錢。“那時候”拉市海上的水壩還沒有修好。
拉市,這個在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壩子,因為擁有拉市海而成為麗江除古城外的又一個景區。拉市海是麗江玉龍縣境內最大的淡水湖,水域面積1000公頃,也是云南省第一個省級高原濕地自然保護區。
1990年代,麗江古城突然變成人人都在傳說的“新世外桃源”,但前來尋找“純凈”的游客也喝光了這里的水。為了保證古城用水,麗江政府決定上馬“通海工程”,具體講就是在麗江上游拉市海筑壩蓄水,再通過架設高空水渠把水輸給麗江。1994年大壩建成,1998年水渠完工,自此之后,麗江古城每年都會獲得1078萬立方的拉市海湖水,拉市海下游6.493萬畝耕地也隨之受益。
“自從有了拉市海的水,麗江旅游業直線上升,每年迎接300萬游客,年旅游收入超過20億。”民間環保組織“綠色流域”的負責人于曉剛說。這個云南本土的NGO組織多年來一直致力于當地河湖的保護工作。
但是,拉市海鯽魚消失了,李向群做了五六年的生意沒得做了。
魚、鳥、海菜花
“如果水退下去一點,你就會看到下面鋪滿了密密麻麻的非法網具。” 站在拉市海邊,“綠色流域”的楊云楓對記者說。
她所說的“非法網具”是指網眼如同蚊帳一樣的魚網。當地的村民稱之為“迷魂陣”——再小的魚也不能從這種漁網里逃脫,李向群收的魚就是用這種網捕來的。
據一位村民介紹,非法網具都是從大理販賣過來的,一張網需要1000多塊錢。很多人家都是賣掉了家里的牛,才換來一張漁網,但是現在運氣好的時候一天也只能捕到十來斤小魚小蝦,收入不到20元。
水壩占據了拉市鄉70%的土地。現在拉市鄉打漁村的村民人均耕地面積不到一畝。失去大部分土地的農民越來越多地轉向依靠捕魚為生,但過量捕撈又導致了漁業資源的急劇衰竭——大魚已經捕完了,只能下“迷魂陣”了。
七十多歲的漁民和大爺從七八歲就開始捕魚。很早以前,他曾經一天就網到了上千斤的大魚,賺了好幾千塊錢。但上個月,和大爺僅僅因為網到了一條拉市海鯽魚,就成為鄉里的人物。
魚越來越少,但鳥卻越來越多。
到拉市海過冬的水鳥已經鑒別出來的共有62 種,包括13種國家保護種類,如黑頸鶴。為了保護水鳥,拉市海高原濕地省級自然保護區管理所(以下簡稱海管所)規定,任何人捕殺水鳥,都將追究刑事責任。
每年冬天,都會有幾萬只水鳥飛到拉市海。從前這些水鳥除了吃魚,也吃莊稼,但那時候莊稼多得吃不完,農民們不以為意。
現在魚少了,水鳥只能與人爭食。農民們哀嘆:我們保護了水鳥,可誰來保護我們的利益?政府每年對于水淹田地、水鳥吃莊稼的補償加起來才二三十元。“這點錢,說實話連種子錢都不夠。”李大君說。
2000年,海管所開始實施“冬季封海”計劃。但冬季正好是拉市海魚的“旺季”,而到第二年四月解禁開湖時正是魚的產卵期。在魚的產卵期捕魚,再加上非法網具的使用,無異于“殺雞取卵”。
“從前,政府每年的報告里都寫著,漁業的產出占拉市鄉年國民生產總值的60%。今年的工作報告里提都沒提,沒有了。”西湖村的農民阿六叔說。
和魚一同消失的還有海菜花。
“看,那獨木舟上白色的花就是海菜花,不過這個已經干了。”楊云楓說。“以前拉市海是白花花的,整個海面漂滿了白色的海菜花。”現在記者看到的只是一片光禿禿的水面。
海菜花的經濟價值很高,每斤可以賣到四五塊錢。雖然海管所禁止村民打撈海菜花,但是這種植物不知為什么還是從拉市海的湖面上自行消失了。
在阿六叔的客廳里擺放著一張很大的照片——浮滿了美麗的海菜花的拉市海。那是他1996年的時候“種”出來的海菜花。
那一年,拉市海的海菜花已經絕跡了。阿六叔和幾個村民自發組成了一個“海菜花協會”。他們貸款五萬元從大理鶴慶買回海菜花種子,放到拉市海種養。等到終于種好了以后,水壩一放水,海菜花又全都干死了,五萬元貸款也跟著水流走了。
楊云楓說:“海菜花是一種可以用來測量水質的植物,只有在非常干凈的地方才能生長。”現在,拉市海的水已經從原來的一類水變成了三類水,再也種不出海菜花了。
打漁村的一位姓李的大嫂說,海菜花沒有了,今年村民們開始抓螞蟥。以前,打漁村這邊從來沒有螞蟥,現在水質惡化了,螞蟥就出來了。“有對夫妻,前兩個月抓螞蟥抓了一萬多塊錢。”李大嫂說。
“抓完了大魚抓小魚,抓完了小魚抓螞蟥,但是抓完了螞蟥還能抓什么呢?”楊云楓這樣問道。
曾經桑田
1999年10月發生的那次洪災讓53歲的阿六叔記憶猶新。
一夜之間,拉市海的湖水上漲了兩三百米,漫出的大水把阿六叔家的玉米地全淹了。淹了也得撈啊。三天后,從阿六叔家的院子里散發一股臭烘烘的味道,被水浸透的玉米正在腐爛。
“我知道包谷的芯爛了,不能喂豬了,就剝了爛了的包谷皮,批下包谷粒喂豬。但還是把豬喂死了,雞吃了也死。”那一次,阿六叔家的五頭豬喂死了三頭。“這種包谷喂豬,豬都掉眼淚!”
洪災發生后,縣政府與水電局對此的解釋是“天災”,但奇怪的是,從此后,拉市海年年都會發生這樣的“天災”。
事實上,拉市鄉人人都知道拉市海湖水會淹沒農田(在當地被稱為“海田”),在1994年以前,拉市海每年都會發生一次神奇的滄海桑田之變。但那時的情況和現在有天壤之別。
拉市海位于盆地的中央,四面環山,山上的泉水匯流到盆地變成滄海。枯水季節,湖水通過位于拉市海西南面的“落水洞”滲漏到地下,直到湖水退到湖心,裸露出幾千畝海田。“成滄海而得魚,變桑田而種糧”,從幾百年前開始,這里的納西族人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應對自然的變遷。
1983年,阿六叔離開了麗江畜牧局回家種田,光那一年,他和妻子就收獲了4萬斤小麥。“有的時候,水漲早了,也會有顆粒無收的情況。但是三五年里只要收著一年就沒問題了。”阿六叔說。
“以前拉市鄉的糧食局都不敢收麥子,因為糧庫已經裝不下了。家家戶戶的閣樓里都堆滿了麥子。”說到這里,阿六叔忍不住笑起來。
“現在已經是講故事了……” 阿六叔嘆了口氣。
故事的終結者正是水壩,它就建在“落水洞”之上,湖水失去了退卻的路徑,“滄海”自此無法再變“桑田”。
“綠色流域”的李大君告訴記者,1999年,拉市海的實際水量已經超過蓄水能力的一倍。當初“通海工程”原計劃要征7000余畝土地,但因為資金問題實際只征了不到一半。因此每年都有近5000畝(其中大部分沒有被征用)土地被水淹沒。但如果開閘放水,麗江古城可能鬧火災。
李大君對記者說,政府現在也意識到拉市海每年有農田被淹,不是“天災”,而是水壩。在2003年8月麗江水利局和麗江市水利水電勘測設計研究院完成了《云南省麗江市拉市海流域綜合規劃》中提到:“1994年退田還湖不徹底,蓄水保護線定得太低,拉市海無明流泄洪出口,因此造成大量農田被淹是正常的。”
但解決的辦法呢?繼續擴建水壩。從去年開始,麗江市政府就在準備拉市海再次擴容計劃。
擴容之爭
事實上,兩年前,拉市海水壩工程已經進行過一次擴容當年由于雨水來得早,致使拉市海周邊4500畝快要成熟的莊稼被濤聲,導致顆粒無收。面臨饑餓的農民先后67次到拉市鄉政府“上訪”,直至麗江政府為此派來了工作組。
工作組的工作成效就是劃定了“退耕線”和“次退耕線”。退耕線內的田地每畝每年補償150元,次退耕線內的田地補償100元。在次退耕線的范圍以內,農民可以繼續種地,但是被水淹了政府不賠償。但是,拉市鄉的一位農民告訴記者,他們至今也沒有拿到這些補償款。
現在,打漁村不少農戶的房子離拉市海只有三四米了。如果拉市海第二次擴容,包括這些房子在內的上千家房屋將被淹沒。“最初設計的第二次擴容將淹沒耕地8471畝,涉及搬遷人口4948人。”綠色流域的于曉剛告訴記者。
李大君分析說,拉市海第二次擴容提出的目的主要有三個:第一,改善拉市海的生態環境,因為拉市海現在的水質已經惡化;第二,為古城供水;第三,改善漾弓江水質。漾弓江位于麗江古城下游,正在建設的麗江新城就橫跨漾弓江兩岸以改善漾弓江水質為名的拉市海擴容,也會為新城注入無限商機。
既然拉市海的生態退化、拉市鄉的逐漸衰落都是大壩造成的,擴容只會“雪上加霜”。
去年二月份,在拉市鄉人大代表會議上,鄉黨委書記問道:“各位代表,你們對拉市海擴容有什么看法?”
當時阿六叔見其他人都一聲不吭,他忍不住了:“擴容可以擴,但是不要征地。而且,我們這里的水不能免費給,要按國家的最高標準來算水價。”
但是,阿六叔的主意被鄉黨委書記批評為“爛點子”。
一個不能忘卻的事實是,自從建壩以來,拉市海一直在為麗江古城無償奉獻著自己的水,但與之相伴的種種代價,卻要由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鄉民承擔。
建大壩時,征用土地的價格極為低廉,每畝地只有809元,但農民最后拿到手的只有160多塊錢,剩下的600多塊錢被當作政府公共設施建設資金。在打漁村,這筆錢用來建沼氣池,每家農戶為此還要“倒貼”進兩三千塊錢,但現在能使的沼氣池還剩下不到10%。
“從1998年開始,我們就一直在呼吁,通過某種方式,比如稅收,從資源消耗性活動中收取一定費用。當然這離實施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從資源消耗獲益的地區和企業應該提供一定的回報。”9月21日,在針對怒江大壩問題的回答上,清華大學資源保護與風景旅游研究所所長楊銳這樣回答。
“地是農民的根子,有地就餓不死。” 阿六叔說。
從2000年開始,“綠色流域”就提出成立一個由政府、NGO和農民一起參與的漁業協會,三年過去了,3月15日,拉市鄉漁業協會終于注冊成立,但目的只達到了一半——協會的參與者只有農民。阿六叔是漁業協會的理事之一,并且即將成為會長。這個漁業協會現在已經獲得了周邊鄉村的支持。
村民們開始主動維護自己的權益,這是綠色流域工作取得的一大成績。
盡管今年以來,政府對拉市海擴容計劃不再高調。但是各種跡象表明,這項工程在所難免。
7月份,麗江市水利局在接受當地媒體采訪時表示,市政府決定撥款200萬元,把拉市海擴容的規劃任務交給市水利局完成,正在爭取審批立項。
9月初,云南省交通廳下派官員到拉市海進行視察。如果擴容項目實施,原來的環拉市海公路將被淹沒,需要再建新路。
有一種說法,擴容遲遲未動,是因為資金問題。“目前,政府正在通過各種渠道緊鑼密鼓地進行招商引資。”9月21日,在“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遺產地討論會的間隙,于曉剛告訴記者。
在去年8月制定的拉市海擴容規劃中,提到擴容后要把拉市海建成“麗江的后花園”。
何謂后花園?“如果有海鳥飛進你的房間,你說這個房子值多少錢?”據說這句話是玉龍縣的一位副縣長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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