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辯森林危機:一個地方政府的發展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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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4年10月09日 12:53 經濟觀察報 | ||||||||
本報首席記者 仲偉志 昆明、思茅報道 9月12日,昆明,發展云南林紙生產力高層論壇。講這句話的是亞洲最大造紙企業——印尼金光集團副總經理柯象森。在他的聽眾當中,有云南省副省長孔垂柱、云南省政府副秘
金光集團于2002年9月進入思茅,殖產興業,建設云南有史以來最大的林產業工程——林漿紙一體化項目,規劃引種2750萬畝以桉樹為主的速生豐產林。由于項目涉及資源林政管理與生態環境保護,受到國家林業局與有關專家的強烈質疑。這是怒江水利開發計劃暫停之后,云南在工業強省戰略中遇到的又一個難題。 有人說,云南的“跑馬圈水”已經轉向了“跑馬圈地”,滇南森林資源面臨空前危機。 為平息物議,經過長時間的籌備,云南省政府組織了規模龐大的流動論壇,從昆明到思茅,輾轉考察了整整四天,用省政府副秘書長車志敏的話說,“目的是在交流中統一思想,在統一思想中加快發展”。 與在怒江水壩問題上的低調不同,這一次,云南省政府開始認真回應有關方面的批評。 大產業帶來大消耗? 在金光集團2750萬畝的造林計劃面積中,思茅1200萬畝,臨滄1000畝,文山550畝。據悉,至2004年8月底,思茅已完成50萬畝的桉樹造林。 金光集團副總經理柯象森對記者說,金光“絕不做一個掠奪資源型的企業”,由于紙漿原料林基地尚未進入輪伐供應,“金光在中國的漿紙廠,至目前一根中國的木頭也沒砍”。 但是,當著柯象森以及云南省副省長孔垂柱的面,西南林學院副院長楊宇明教授指出:“從思茅現有林地資源來看,無林地僅有280萬畝。如果要營造1200萬畝(桉樹)紙漿林,只能對現有天然林進行采伐。” 果如是,就不是砍幾根木頭的問題了。 云南省林漿紙一體化發展總體規劃提出,到2010年制漿生產能力達200萬噸,配套基地1230萬畝;2020年制漿生產能力400萬噸以上,造紙能力達215萬噸,配套基地1620萬畝。 楊宇明認為,要完成這個規劃目標,在基地未進入輪伐供應期之前——即2010年之前——只能采伐利用現有森林資源。據他計算,年生產紙漿200萬噸,要消耗1000萬立方米原木,采伐蓄積量1612萬立方米,采伐面積16萬公頃。而云南全省針、闊葉用材林所有樹種年凈增長量只有563萬立方米,全部投入造紙后,每年將造成森林資源赤字1045萬立方米,將超面積采伐10萬公頃。 1949年以來,云南森林曾因大規模超量采伐出現過三個赤字高峰,即大躍進時期、十年文革、改革開放初期。楊宇明說,我們不希望、也不應該在進入21世紀之后出現比前三次更大規模的森林采伐高峰。 盡管在9月12日的論壇上,云南省將規劃目標做了相當幅度的下調,但按照楊宇明的分析方法,項目后果依然怵目驚心。 此外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關于外來樹種的選擇。由于公眾對環境問題的關注,外來樹種已經從一個技術課題變成一個社會問題。 楊宇明認為,近十年來,桉樹人工林種植所產生的生態退化問題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比如因土壤肥力和水分的過度消耗而引發土地退化、地下水位下降、生物多樣性減少、小氣候變化等等——思茅尚沒有在山地上大面積營造桉樹的成功經驗,一旦大規模營造桉樹原料林基地,將會對思茅林地生產力和思茅松這一優良樹種的保護造成重大影響。 由于認為桉樹是“抽水機”、“抽肥機”的專家大有人在,所以,云南省政府組織專家與記者前往思茅深山中的幾個桉樹林基地參觀,以證實桉樹人工林下植被茂盛。 對楊宇明使用的一些數據,思茅方面提出了異議。另有人對記者說,楊宇明的立場其實基于自己的“學術血統”。楊是云南省竹藤產業協會會長,所以他只是反對大規模發展桉樹作為原料基地,而是大力提倡以竹代木——竹類資源生長周期短,再生能力強,單產高,纖維形態也優于闊葉林和草類資源。 楊宇明是環境學博士,但他并不是一個極端的環境保護主義者。他對記者表示,他的最終目的是“探索云南林漿紙一體化發展的正確道路”,而思茅市的發展戰略,目前還僅停留在拼資源、拼木材的“初級林業”水平,實不可取。 “我認為我沒有錯,我沒有一點點個人利益。” 楊宇明說。 不過,對于云南省政府來說,金光項目的主要“抵制”力量并不在于像楊宇明這樣的專家們,而是國家有關部委的態度。 國家林業局的一份文件指出:思茅市對金光集團等企業的林地、林木使用權的流轉是由政府包攬、強行定價的不規范流轉行為;讓利于企業、讓利于外商是造成國有資產流失、林農權益受損的重要原因,必須堅決制止;必須堅決制止思茅市大面積砍伐現有天然林來營造原料林的做法。 國家林業局云南專員楊百瑾認為,紙漿業是消耗林木資源的產業,大產業伴隨著大消耗,而云南的森林資源正處于剛剛恢復的階段,還沒有到肆無忌憚地去開發利用的地步,必須要有一個適度的規模,用科學發展觀統籌好發展與保護的關系,堅持生態優先的原則,維護林權所有者的利益,實現森林的可持續經營。 楊百瑾專員說,我很高興聽到柯象森副總經理說他們沒有砍樹。 “給云南一個機會” “有些地方廣種薄收,常年荒廢,我們來開發了,建議也就來了。” 金光集團副總經理柯象森說。據說,在遭遇到方方面面的阻力之后,金光集團對在云南的項目前景一度信心不足。 “大規模發展林紙產業,在云南還是一個新生事物,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觀點和爭論。” 云南省政府副秘書長、省政府發展研究中心主任車志敏說,“如果我們坐而論道,爭論不休,敢說不敢干,就會貽誤戰機而永遠落后。任何不講政治、不顧大局、沉湎于具體問題的爭論而不謀發展的做法都是錯誤的,任何橫加指責、冷嘲熱諷的態度都是不可取的。” 云南林產業可謂“大資源,小產業”。2003年,云南全省紙及紙板產量約26.3萬噸,木漿產量10多萬噸,僅占全國的0.6%和0.8%。同年,全省林業總產值174億元,與廣西、福建、浙江等省份比較,云南林業對全省國民經濟貢獻率偏低。 實際上,“八五”和“九五”時期的云南省政府曾大力扶持紙漿工業,但由于林與紙分離,原料基地無從保障,環保治理不力,多數項目投產之日便成關閉之時。1997年后,云南林紙產業全面陷入低谷,給云南省財政背上一個莫大的包袱,以至于云南在十五規劃中放棄了林紙產業。 就在這個時期,缺乏森林資源的山東、浙江、廣東、江蘇迅速將造紙工業發展壯大為本省的支柱產業。看到這些森林資源遠不如自己的省份引領中國的造紙工業,云南上下開始反思。 而從1998年開始,國家對煙草業實行緊縮政策,對卷煙實行限產限量。當年,云南煙草種植面積和產量比上年減少近一半,煙農直接收入減少57億元,地方財政減收18億元。盡管煙草業依然賺錢,但云南省政府“未雨綢繆”,決心發展新的支柱產業。 9月12日,云南省副省長孔垂柱表示,“云南森林資源豐富,林業發展潛力巨大,加快經濟發展的希望在山,出路在林”,“本屆省委、省政府從實際出發,根據云南林業發展面臨的新形勢,提出大力發展以林漿紙一體化為主的八大林產業,是云南長期發展經驗的科學總結”,“完全符合云南實際”。 中共云南省委、云南省人民政府在一份文件中明確指出,加快外資引進力度,在云南適宜地區擴大林紙基地規模,加快林漿紙一體化產業建設,是云南省建設發達的林業產業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 ——金光集團的進入可謂順勢應時。 有鑒于此,一位官員對記者說,不能因為林紙企業在經營過程中出現一些問題就求全責備、全盤否定,不能對這些企業橫加指責,百般挑剔,讓我們好不容易才引進來的企業無法生存和發展,只好一走了之,最后把云南陷入孤立之中。 車志敏認為,金光集團在云南投資期將長達半個多世紀,在開始的這幾年間企業沒有任何盈利,這樣的投資行為應該說是非常可貴的。他強調,要像當年發展煙草產業那樣堅定不移地推動林漿紙一體化產業,滿腔熱情地幫助金光集團解決發展過程中遇到的問題。 在不點名批評了一些專家之后,云南省政府在9月12日的論壇上倡導,要堅定信心,統一聲音,迎難而上,排除干擾,形成合力,堅定不移地做大做強林紙產業,建成中國林紙一體化強省。 本報記者問,在金光集團對云南的前期投資中,云南省是否出讓了過多利益?國有森林資源是否賤價而沽? 因為一直有一種傳言,稱金光集團來到云南是“貸你的款,圈你的地,砍你的林,污染你的環境”,如果說怒江水壩問題只是國內利益主體之間的博弈,那么金光項目就是讓云南省為外商打工。按照這種說法,就不僅僅是一個生態安全問題了。 在此之前,中新社主辦的《新聞周刊》也曾報道,金光集團在思茅營造的速生豐產林基地,承包使用期為50年,土地承包金為每畝40元(合每年每畝承包費0.8元),林木協議轉讓價格為每立方米70元。“每立方米思茅松的政府收購保護價接近300元,市場價為470元左右。如果金光集團在云南省的林基地規劃得以順利實施,僅靠再轉讓林木,協議價與市場價價差一項就可以獲利100多億元。” 對此,云南有關官員的回答是:省政府在招商引資方面制定了一系列優惠政策,但在制定政策時兼顧了國家、企業、群眾三者利益,“根本不存在給外來投資者出讓過多利益的問題”。 云南省政府指出,(金光項目)不但不會出讓過多利益,反而將有效地推動地方經濟社會的發展。據他們測算,金光集團在云南租地營造林紙基地,每畝地50年內一共可為政府、農民直接貢獻的經濟收益近2萬元(不計算企業所得稅),平均每畝地每年可產生經濟收入400元,比種一畝糧食(按畝產雜糧100公斤,收入300元計算)收入高出100元。 據說,金光集團僅在思茅的投資就將達到25億元——對于仍有286萬人尚未解決溫飽問題而政府歲入有限的云南省來說,金光的投資無異于久旱之云霓。在9月12日的論壇之上,金光集團副總經理柯象森還做了一段“誰能造福云南”的演說,表達了“以救倒懸”的理想:希望大家給我一個機會。 一位當地官員說,也希望大家“給思茅一個機會,給云南一個機會”。 “馬兒不吃草”是不是科學發展觀? 在9月12日的論壇之后,云南省又召開過一個范圍較小的關于林漿紙一體化規劃的會議。實際上,現在并不是搞不搞林漿紙一體化的問題,而是如何搞好的問題。對于反對一方來說,就生態問題進行爭論已經沒有意義,而且據說,思茅地區的一位林業局長就因為不換腦筋而丟了官。 那么,云南做大做強林紙產業,資源究竟有沒有保障? 云南省林業廳廳長李軍的回答是肯定的:“福建提出到2010年全省活立木蓄積量達到5.5億立方米,木、竹漿和造紙產量達到280萬噸,產值200億元;到2020年全省活立木蓄積量達到6.8億立方米,木、竹漿和造紙產量要達到560萬噸,產值350億元。而云南省現有的活立木蓄積量就已經達到15億立方米,從總體上來講,完全可以支撐林紙產業的發展。” 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如何“用足用活”林業政策? 近期,云南省政府對全省林業用地按兩類林重新進行了區劃調整,(天然)公益林面積1217.23萬公頃,占林業用地的50.2%;(天然)商品林面積1207.53萬公頃,占49.8%。兩類林基本各占一半,按照“管嚴公益林,搞活商品林,放開人工林”的思路,這實際上為林產業的發展留出了空間。 不過云南省可以做到的,只是對一些地方性法規和政府規章進行修訂,清理那些“有礙云南省加快林紙產業發展的法規和政策”,比如,對“四旁林”植樹及非基本農田造林,云南省委、省政府在《關于加速林業發展的決定》中已明確,不將其納入采伐管理,不需要辦理采伐許可證。 盡管對于地方來說,“四旁林”——路旁林、水旁林、村旁林、房前屋后林——這個概念有很大的彈性空間,但是,國家林業局不僅“原則上禁止將天然林改造為人工林”,而且對天然林和人工林分別編制采伐限額,怎么辦? 當地官員指出,國家給予云南的采伐限額“總量不足,結構不合理”,是云南省發展林紙產業的主要制約因素。 因此,云南省政府現在最重要的工作是:爭取國家足額安排云南省的采伐限額,并調整結構,加大商品材采伐的比例;爭取國家放寬對人工林的管理——對新營造的短周期工業原料林、人工商品林、速生豐產林等放開經營,不納入采伐限額管理,并從項目安排、資金投入等方面給予扶持;爭取國家批準云南省擴大天然林保護工程區的采伐試點,爭取增加天保工程區的商品林采伐指標。 云南省政府副秘書長、省政府發展研究中心主任車志敏說:“我理解,森林采伐限額是國家防止不合理開發森林資源、促進林業發展而采取的一項積極措施,其目的不是要限制開發森林資源,它并不束縛科學收獲、合理采伐、永續利用。況且,國家的森林采伐限額等政策也是隨實踐的推進不斷完善和發展的,不是一成不變。” 所有這一切,也是在為金光集團的云南項目爭取政策空間。金光集團昆明辦事處主任黃治平說,這是云南省政府一次前所未有的明確表態。 對此,國家林業局云南專員楊百瑾說,政策可以調整、可以突破,但是僅僅有熱情、有能力、有積極性還不夠,“我們討論的是現代林漿工業,不是群眾運動”,要充分考慮到區域條件制約以及市場因素,考慮到國家林紙一體化產業發展規劃——在這個國務院批準的規劃中,西南地區并不是發展重點。她對云南的官員們說,“你不可能自產自銷”。 但是,在發展與保護的問題上肩負雙重壓力的云南省官員,一直在試圖說服大家: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是不符合科學發展觀的。 他們認為,發展林紙產業不僅不會導致森林資源減少,反而會由于消費需求的刺激有效促進人工林面積擴大,提高森林覆蓋率——就像越來越多的人吃牛肉,結果不是造成牛被吃光,而是牛越養越多一樣;還有,為發展林紙產業,瑞典用了10至15年的時間營造了大面積的人工林,有力地促進了生態的持續改善,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大氣碳循環出現負增長的國家。 人們期待著云南也能做到這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