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劉暢 甘冰

　　按：一場關于中國西南的一條河流———怒江是否該建大壩的爭論，去年以來成為社會廣泛關注的熱門話題，并由此引發了科學發展觀的討論。

　　巨大的經濟效益背后，是國家、地方、企業和當地老百姓不同的利益訴求。而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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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的巨大落差，是公眾所始料不及的。

　　重工程、輕移民、低補償，加上后期扶持力度不大，結果往往造成先進的電站、落后的庫區、貧困的移民。

　　日前，在巖灘水電站所在的廣西壯族自治區大化瑤族自治縣，本報記者調查了一個上述中國大型水電項目常見的樣本。

　　“水電之鄉”嚴重缺電

　　大化巖灘鎮下皇村村民覃安機家住山上，出門30米就是一片汪洋。坐船，這里距離著名的巖灘水電站不過20分鐘路程。但覃安機家里卻沒有電燈，原因是“用不起”。

　　對此，大化電業公司副經理覃英球也感到“于心不忍”———當初，為了建設巖灘水電站，當地群眾原有的耕地、田園、房舍、道路、水源、學校等都被淹沒在水下。“為電站建設作出犧牲的移民，至今用電還要付每度兩三元的高價，真是愧對他們。”他說。

　　大化瑤族自治縣有41萬多人，紅水河貫穿全境，大化、巖灘兩座大型水電站“應運而生”。1992年投產發電的巖灘水電站，是國家“八五”重點工程和全國“五大電站”之一；1985年投產發電的大化水電站雖然規模小一些，但也是廣西電網的骨干發電廠之一。

　　大化政府領導稱：“1988年，經國務院批準，成立了大化瑤族自治縣。一方面是便于兩大水電站庫區移民的安置與管理；另一方面，是為了更好地利用兩大電站的輻射，帶動紅水河兩岸石山區的扶貧開發。”

　　這個因水電而誕生的自治縣，每4個農業人口中就有1個庫區移民，被淹沒耕地達9萬畝。

　　雖然“電力資源豐富”，巖灘電站年發電56億度，大化電站年發電30億度，“但是，這些都與我們沒有關系。”覃英球說，大化需要用電3萬度，能給1萬度就不錯了，用電緊張時連5000度也保證不了，群眾生活用電都有困難。

　　今年6月，大化整個縣城拉閘限電，很多單位、居民家點起蠟燭。“就是巖灘電站所在庫區也要‘停二開一’，三天只有一天能用電照明”。

　　此外，大化用電價格也是“居高不下”。電業部門稱，“巖灘電站出廠電價0.12元，而通過電網供電，縣城居民用電就是0.52元至0.61元。”

　　覃英球說，農民就“更苦了”。大化農電改造需要3億元，但只籌措了9000萬元，缺口巨大。每個農戶要出156元“入戶線”費用，庫區移民普遍“交不起”，因而大化還有5萬多人依舊在用農電，每度價格2至3元。

　　至于企業，據說巖灘有家冶煉廠，眼看著工業用電價格從0.12元漲到0.36元，不得不“死掉了”。當初移民局投資辦廠，就是為了安置100多個庫區移民。工廠破產，移民就又沒地方“吃飯了”。電價攀升，縣里只有兩家水泥廠、一家鋼廠能維持生產。大化人曾雄心勃勃地提出“工業富縣、商業活縣”，如今沒有了用電保證，一切都是空談。

　　為此，大化派人到北京找到巖灘電站的主管———中國大唐集團，要求解決“電力優勢不優惠”問題，但沒有結果。

　　電站增收庫區人沒份兒

　　大化一位領導回憶，當年人們對興建國家大型電站充滿了熱情。全縣一切工作為之讓路，共移民4837戶33464人，遷建90個單位，大規模砍伐林、果、竹木，拆除鋼筋水泥電桿，搬走田地上的漂浮物，推倒填平舊房，消毒牛欄、廁所……這樣浩蕩的搬遷，提前一年完成了。

　　電站發電后，大化政府才發現，手中的賬單與先前計算的“有出入”。比如，設計砍伐杉林4895畝，而實際砍伐了6753畝；設計砍伐竹林1050畝，實際砍伐3984畝；設計砍伐經濟林2185畝，實際砍了5631畝；設計砍伐果樹86210棵，實際砍伐了115442棵。

　　“樹多砍了，群眾得到的錢卻只有原來講好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大化的官員說，按當年設計，特大的樹只砍234棵，實際卻砍了1萬多棵，光這一項就少補助64萬元。此外還有全縣少領遷墳補助費9.6萬元等等。

　　有關部門對大化“找后賬”很頭疼。而縣里的官員說，巖灘水電站提前一年發電增收了兩億元，原國家能源部分到10%，廣西電力局分到75%，施工單位分到10%，設計部門分到5%，只有為巖灘電站建設作出巨大犧牲和重大貢獻的大化分文皆無。

　　該縣政府認為，提前發電，庫區提前一年遭受損失，按淹沒田畝和經濟果林一年的產量計算，共損失2300萬元，都應當有所補償。

　　縣政府多次向有關部門請求從增收的效益中分一定比例給大化，但遭到拒絕。

　　“水電財政”如何度日

　　不知從何時起，電站與當地政府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大化電站隸屬于廣西桂冠集團，電站計劃將辦公區遷往南寧，“到南寧交稅”。

　　對此，大化財政局副局長黃培東說，該縣是名副其實的“水電財政”，靠水電吃飯。今年1至4月降雨少，紅水河水量少，發電少，財政收入也減少了500萬元。

　　黃培東介紹，2003年財政收入2.06億元，其中上劃中央1.17億元，本級財政只有8800萬元，其中，稅收90%來源于兩大電站。

　　大化國稅局副局長何慶伍說，去年，兩個電站一共上繳1.25億元，中央拿走75%，地方留有25%。巖灘的電出廠價每度0.12元，大化出廠價0.23元，經過供電環節到居民手里最便宜也要0.5元以上。

　　大化瑤族自治縣自然條件惡劣，全縣面積90%以上是石山，生存環境十分脆弱。1988年大化瑤族自治縣成立時，貧困人口占當時總人口的80.03%。目前，未解決溫飽和初步解決溫飽的已減少到10萬人，占總人口的30%。

　　大化電廠辦公室主任覃樹敏說，沒有水電項目，這里可能更窮。大化電站征地在上世紀70年代，當時幾乎沒什么補償，就是給點糧食。看到電站職工收入比當地人高，他們覺得水電站用了這里的資源，帶來的好處沒有想像的那樣多，因而經常有人來“要錢”，有些移民要求解決生活問題。

　　大化電廠則認為，他們依法經營，只有義務照章納稅。過去歸廣西電力局管轄時，每年還有幾十萬元扶貧支出。如今他們沒有法定義務為移民扶貧，當地政府來企業協商移民經費屬于“攤派”。

　　移民每月只領24.5斤大米

　　“重工程、輕移民、低補償，加上后期扶持力度不大，結果是先進的電站、落后的庫區、貧困的移民。”大化計劃局局長韋崇曾到加拿大考察，那里的水電項目與當地原住民的關系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人家上不上項目，原住民說了算。”

　　大化巖灘鎮下皇村村民覃德智，全家5口人1分地都沒有。整個庫區1984年開始搬遷，1992年7月開始，每月領24.5斤大米；1999年，改為每月發24.5元錢；如今，24.5元錢只能買18斤大米，生計很成問題。

　　據介紹，巖灘水電站正常蓄水位223米，涉及大化巖灘、乙圩、北景、板蘭等6個鄉鎮，23個移民村，7000多戶，4萬余人。庫區移民原人均耕地1.17畝，電站蓄水后，人均只剩0.14畝。

　　有關官員承認，巖灘水電站蓄水發電后，“遺留問題不斷暴露，新的問題不斷出現”。昔日的余糧戶變成缺糧戶，一些移民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有的整個家產不值200元。

　　昔日飲用的泉水被淹沒了，移民只能到很遠的地方挑水喝，有的人不得不喝污染嚴重的水庫水。目前，巖灘庫區的2.2萬人飲水難未能解決。

　　學校被迫搬到較遠的地方，庫區子女搭乘竹排、三板船去上學，安全事故時有發生，先后有16人因上學途中落水死亡。

　　電站蓄水后淹沒碼頭127處，機耕路62公里。大化一位干部說：“建水電站也許對全國有好處，但不少當地人卻因此失去了生計。”

　　不久前，大化統計局對4個移民村進行調查，發現庫區農民人均純收入比全縣農民人均收入少了200元以上，他們列出了庫區返貧率高、后續發展難、就醫難、信貸難等“十大難題”。

　　據調查，巖灘庫區需要外遷移民1.2萬人，基本上是后靠搬遷。而外遷點很難落實，接收方要價很高，外遷經費也總不能不落實。

　　蓄水發電引發的又一個災難是極易產生內澇。大化庫區貢川鄉龍馬村在一次大雨后，該地段庫區內澇水位高出紅水河水位6.25米，淹沒40天，當年糧食損失34萬公斤。龍萬屯50戶人家，230人，只能靠賣柴維持生計。大化政府的報告中說他們的“生活極其艱難”。

　　被基層干部稱為“趕猴子上山”式的“后靠搬遷”帶來許多遺留問題：例如對新遷點的地質結構穩定性缺乏充分論證，有嚴重的安全隱患；補償標準過低(房屋搬遷費為每平方米70元)，使新遷點民房的防護、排水設施不完善，長期受庫水浸淹，山洪沖刷，導致塌岸、滑坡、地裂多次發生。雖然2003年自治區及市移民部門已撥出專款搶修了部分危房，但庫區尚有危房126戶315間6615平方米亟須搶修。

　　讓有關部門“棘手”的利益訴求

　　在大化瑤族自治縣，很多干部、群眾反映，“文明、富裕的電站與貧困的庫區形成鮮明反差”——電站職工每月收入2000元左右，而移民一個月補助僅24.5元。兩大電站在大化，大化人用電為什么與南寧、廣州一個價，甚至還要貴？”

　　為了說明自己的“要求合理”，大化人列出了一個“發展賬單”：興建人畜飲水工程143處，解決1.9萬人的飲水難；架設輸電線路280公里，解決2.6萬人生活用電；修筑鄉村公路6條105公里，橋梁150米，碼頭142處，解決2.7萬人的交通難。

　　縣政府也承認，過去發展中存在“自身缺陷”：大量資金扶持移民開發，效益低下。一是兩大庫區種植板栗、玉桂、龍眼，資金投入3100萬元，“規模相當大，戰線拉得長，重發動種植，輕后期管理，絕大部分宣告失敗”。

　　縣政府投資1200多萬元扶持企業，目的是帶動移民脫貧，但因管理不善，企業倒閉，移民資金也收不回來了。

　　以后，該縣政府又提出，“2009年再造一個大化”。縣內礦產資源豐富，已探明的鋁土礦、硅礦、方解石、輝綠巖、滑石礦等等，品味高，儲量大，極具開發前景。大化希望在兩個電站擴建中，能讓有關部門傾聽當地的利益訴求。

　　有關人士介紹，根據國務院有關文件規定，由中央投資的新機組電量給地方留成比例不得超過10%。廣西壯族自治區的政策也規定，“對移民生產和生活用電，應當核實電量給予保證，電價優惠”。

　　據此，大化有關人士盤算著，如果有5%的“留存電量”，或者由巖灘、大化兩大電廠直供電給大化工業企業，電量在5億度左右，并享受兩廠每度電0.12元、0.23元的出廠價，與0.30元至0.60元的市場價格間有“巨大的利潤”。這么多電如果大化用不了，可以把剩余的電賣給別的地區。

　　目前，大化已就此事與中國大唐集團聯系，大唐集團表示了“積極的態度”。他們希望廣西壯族自治區有關部門行文給國家電監會，同意將大化作為中國大唐集團直供電的試點縣。

　　盡管來自水電站所在地的利益訴求讓有關部門感到棘手，但這是興建大型水電項目不得不正視的問題。在國家興建大型水電項目之后，能否帶來國家、當地的協調發展和群眾生活的改善，確實是紅水河邊的大化人民給全國人民出的一道如何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問答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