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張 靜

　　孫家瑞的妻子去世已經整整8年，他至今郁結難平。因為他始終認為，奪走妻子生命的“元兇”并非心肌梗死，而是華東某城市一家地段醫院開出的過期失效藥。

　　致命的小阿斯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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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妻子患有心臟病，為了預防心肌梗死她一直認認真真地服用一家地段醫院開的小阿斯匹林(M-ASA)，直到發病前還吃了一片，怎么會心肌梗死發作？”孫家瑞越想越納悶，他帶著妻子吃剩的兩盒藥找到了常年給自己看病的陳曉蘭醫生。

　　藥品說明上寫著：“血栓形成過程中，血小板的聚集和釋放起重要作用。M-ASA具有明顯的抗血小板聚集和釋放、防治血小板微血栓形成的功效。主要用于心肌梗死、腦血栓、冠心病等疾病的預防和治療。”

　　陳醫生告訴記者：“我們急救心臟病人，通常為了防止心肌梗死都會給他服一片小阿斯匹林。老孫的妻子死因是心肌梗死，的確蹊蹺。結果我發現她服用的藥足足過期了一年半，藥片上都出現了結晶。”

　　這兩盒藥的標簽上注明，生產日期是1992年9月14日。根據陳醫生介紹，這類壓制片的保質期最多是兩年，而孫家瑞的妻子第一次從醫院門診領到藥的時間已經是1996年。

　　“自己醫院出的事我不好聲張，只能一邊告訴其他病人停下來不要用，一邊向有關部門檢舉�！标愥t生回憶當時的情景，“很多人勸我說醫院里面麻木不仁的事情多了、別管閑事，我之前也從來沒把過期藥放在心上。但那次不一樣，出人命了，我開始對醫院里面的過期藥留了心�！�

　　在陳醫生提供的一張醫院內部賬單上，記者看到1996年1月8日清點的這批小阿斯匹林共有474盒(每盒60／120片)�！斑h遠不止。當時這個藥幾乎堆滿了庫房的一面墻�！�

　　“過期藥追查起來肯定很多。一家著名醫院的外科主任退休辦了一家民營醫院，有關部門查了19個藥品，有15個屬于變質或過期的劣藥�！标愥t生拿出一則內部通報。

　　不久前，北京、南京等地均相繼曝出正規大醫院將過期針劑、藥品開給老人與嬰兒的事故。一個醫藥系統內部網站上發布消息：北京不少二級(區級)以下醫院存在把過期藥賣給患者的違法行為。

　　醫院過期藥三大源頭

　　按照正常程序，醫院藥品流入是一個非常嚴謹的過程。入庫驗收，要檢查藥的數量和質量、生產廠家和有效期等等；入庫登記，要審核發票，確定所進的藥和發票上標的是否一致，根據指定的藥位將藥品入庫。藥品流出也需經過嚴格的程序：醫生開出醫囑，護士把醫囑傳到藥房，藥劑師審查后把藥排好，護士檢查無誤后，再將藥送給住院病人。門診發藥窗口的人員則負責門診病人的藥品核查。

　　李剛曾在南京一家市級醫院擔任宣傳工作，據他介紹，業內還有一條大致相同的規定：“藥品有效期低于8個月的不能進入醫院，低于6個月的不能出藥庫，低于3個月緊急線的不能發給病房，差10天到有效期的必須專門從庫房清理出來進行登記�！�

　　如此環環相扣，醫院內銷售的過期藥從何而來？

　　一位地段醫院的藥房工作人員透露：“規定是規定，具體操作起來就不是這樣了。一些小醫院過期藥的管理尤其混亂，從來沒有3個月、10天的說法。我們醫院碰到藥品差幾天過期了都是趕快用，也不會提醒病人。”

　　醫院過期藥更大的源頭是專項購買。

　　那位藥房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醫院用藥很快，一個月要用上百箱，但醫院進藥往往一次只進8到9箱，問題就出在醫院進藥的三個渠道上。醫藥批發公司、藥廠醫藥代表、衛生系統一些上層人物都會弄些過期藥、假藥過來，醫院免不了零零碎碎地做生意。”

　　“我曾經拿著那些過期藥去找藥房組長。藥房組長給我講：‘陳醫生，你不要怪我�！�他帶我進庫房去看，那里堆著很多箱藥，他拿著裁紙刀隨便找了一箱劃開封條給我看，全是雜藥！什么過期藥、假藥、劣藥都有，產地、日期全不一樣，都是拼湊起來的。他告訴我說是醫藥公司偷梁換柱，把那些馬路上收購來的藥塞進去換走了好藥。”陳醫生證實。

　　不過陳醫生對藥房組長的話將信將疑：“他肯定也得了好處。按理說打開看是雜牌藥，應該全部退回去，他為什么不退？本來就是個問題。”

　　“致命小阿斯匹林”則是從第三條渠道引進的�！斑@批藥是某三甲醫院委托制藥廠生產的協定方，按規定只能在這家醫院銷售，過期了也不會流到我們這里。但我們醫院恰恰是1995年它過期以后開始進這批藥，兩家醫院相互勾結在一起�！�

　　醫院自己生產的藥品過了期，更是順理成章地繼續“服役”。2002年底葫蘆島興城市中醫院就曾將過了期的自制中成藥 “潤腸丸”向患者推薦。有患者掰開這些藥丸，里面竟然蠕動著一條條白色的小蟲子。

　　通常問題藥能進來，點頭的是院長或藥劑科主任，但醫生、護士環節同樣會出問題。不法醫生在科室私設小藥房、護士拿藥過程中掉包，這都成為醫院過期藥“支流”。

　　利益驅動卑鄙生意

　　如何“消化”這些過期藥品？醫院有自己得天獨厚的渠道。

　　陳醫生有時候看到門診發藥窗口有病人嚷嚷：“這個藥怎么過期了？”發藥的人也不說什么，換一盒給他，等另一個病人來，再把這盒藥給出去。這一盒藥遲早是要用掉的。

　　但整盒藥打印有生產日期，人們稍加留心還是會發現“貓膩”，散藥成為醫院最好的“掩體”。

　　“我告訴藥房發給病人的阿莫西林過期了，順手把那些過期藥扔進廢紙簍，沒想到藥房的人連說別扔別扔，拿到住院部去用。我后來再留心一觀察，原來住院部成了過期藥最大的消耗處。這些藥護士發下來就是一包包散裝的，根本不知道過不過期�！�

　　杭州一位醫藥代表也談到：“過期針劑多用在住院部。護士配藥過程中，病人很少有去看生產日期。”

　　買賣、銷售過期藥是違法的行為，醫院為何甘愿涉險？說到底是利益在驅動。

　　在陳醫生提供的內部賬單上，一盒小阿斯匹林的零售價高達24.84元，藥店其實只售6.8元。“福祿馬片，賣給病人77.8元一盒；熊膽腺、轉因子、阿莫西林……過期了依然都價格不菲，我搜集了一大包�？上пt院后來派人砸了我的科室，那包證據也給拿走了。”陳醫生覺得荒謬：“過期藥居然還高價銷售�！�

　　而記者在調查中發現，一些醫院為了肥厚的油水，往往對“引進”價格昂貴的已經過期或即將過期的藥品尤為傾心。

　　一位現在城隍廟某藥店坐堂的老中醫曾在一家醫院掛牌專治腫瘤�！盀榱吮ＷC質量，我每天只看15名病人，但是廣告在報紙登了以后，從各地一下子趕來了很多患者，醫院立馬買了一批白蛋白讓我搭售給他們�！�

　　這家醫院50cc的白蛋白買來時有些已過期，有的僅差兩到三天過期，零售價377塊錢一盒。腫瘤病人的用藥特點是不太換藥，一般一開就是半個月或一個月，而白蛋白一天只需一針，如果患者整盒整盒買回家勢必大半過期。這位老中醫覺得腫瘤病人本來負擔就很重了，哪能再給人家開這種“缺德藥”？推脫說：“我是中醫，不開西藥�！睕]想到該院副院長親自坐到他桌邊，特地“幫”他售藥。無色透明的針劑過期了會出現絮狀物，但是白蛋白本身有些渾濁，不太惹人疑心。很多不看有效期的患者就這么糊里糊涂地把“垃圾”當寶貝注進了自己身體。

　　陳醫生告訴記者：“銷售過期藥對醫院來說是一本萬利的事情。讓病人長期服用，療程拖得長一些，問起來就說是耐藥性，吃不死，醫院又賺錢。小阿斯匹林這一批過期藥就讓院長、藥房的人賺了很多錢。藥房里面‘分贓’不均也是要吵的，一些事情就這樣見了光。”

　　受損失的是患者與醫保。

　　大幕為何難揭

　　目前針對醫院使用過期藥的投訴越來越多。陳醫生認為從前公費醫療，病人發現了過期藥也不會在意。如今自己也要承擔一部分費用，再遇上過期藥肯定會 “斤斤計較”。

　　然而醫院處理這類過期藥投訴再熟練不過。最常用的是輕描淡寫法�！安恍⌒哪缅e了。剛過期用了也沒問題，我們自己也吃的。”換一份就萬事大吉了。遇上較真的患者，醫院往往以“調查”為名將證物拿到手，屆時患者沒了依據只好聽從醫院安排。如果有誰不甘心上告監管部門，醫院也往往有化解之法。

　　“有的醫院過期藥品形成了利益共同體，內部不會揭發，黑幕十分難揭�！币晃粯I內人士拿出一個被撕毀了生產日期的藥盒給記者看。他8年前曾經向有關部門揭發自家醫院院長出售過期藥問題，但是接到舉報后主管部門不僅沒有處理，反而破壞了他的證據�！搬t院藥房組長后來因為問題藥東窗事發，只是判三緩三，仍然在該醫院工作，工資照領，退休時辦理退休手續、工齡一點沒耽誤。”

　　無獨有偶。今年3月份，溧水縣群力衛生院公然銷售過期藥品的院長依然穩坐交椅，這位院長面對記者語氣輕松：“衛生局沒有進行任何處罰。”

　　一位藥監部門的官員私下談到：“對問題藥品處罰很難，一個上午有幾批人來說情，處罰1萬塊，就已經弄得一塌糊涂。《藥品法》也不完善，首先沒有肯定說明書的地位，沒有規定用藥必須按照說明書。其次只規定了過期以后必須銷毀，如何銷毀沒有細則，快過期怎么處理也沒有規定。”

　　一些接受采訪的藥房工作人員不敢使用辦公電話、手機，特地約好時間通過街上的磁卡電話聯系。陳醫生認為他們如此謹慎不難理解：“誰也不敢出頭，弄不好就丟工作、斷財路。等吧，等到這條灰色鏈整個環節松懈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出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