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楊 江(記者)

　　藥販被擒

　　“過期藥地下市場就像牛皮癬，很難徹底治理。”杭州市藥監(jiān)局局長郭泰鴻回憶端掉最大兩個制售假劣藥窩點的經過，臉色很不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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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4月29日上午10點，杭州市徐家埠。

　　一對中年男女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在附近轉了一個大圈子后，終于在1弄3號門口停下腳步。兩個人四處張望一番，神色緊張地走進大樓。5分鐘后，十多名藥監(jiān)人員與公安干警開進了二樓一間出租房。那對中年男女已經不見蹤影，只有一個男子愣在那里，蒼白面孔上寫滿驚愕。

　　這是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倉庫，悶熱潮濕，地面上凌亂堆放著一大堆“絡活喜”、“阿莫西林膠囊”等散裝藥品，一些需冷藏的注射用胰島素污跡斑斑。經查，倉庫內的藥品幾乎都已過期失效，藥監(jiān)人員在現場還發(fā)現大量藥品包裝盒以及批號印章等工具。

　　郭泰鴻說，這是一個過期藥販窩點。逃跑的中年男女是一對名叫董孔堅、何東琴的夫婦，被抓獲的那個男子是他們的親戚葉大春。

　　一個小時后，在杭州市近江花園七苑，過期藥販於友兵的地下倉庫也曝光了。他煞費苦心地將藥庫隱藏在居民區(qū)里，還用報紙糊住了窗戶。一堆過期藥品包裝盒、一臺打包機、一個批號印刷機清楚地供出了他的身份。執(zhí)法人員在倉庫內查獲了數百種已被翻新、包裝待發(fā)的過期藥品。

　　於友兵是上述三人的親戚，同是浙江樂清人。現場繳獲的銷貨記錄表明，他在4月29日之前的5個月時間里，銷售過期失效藥的金額至少有189萬。根據藥監(jiān)部門估計，販賣過期失效藥的平均利潤高達300%，也就是說，於友兵在短短5個月里攫取了近250萬元的非法收入。

　　郭泰鴻介紹，這是杭州迄今為止搗毀的最大兩個制售假劣藥窩點。雖然數額巨大，但於友兵并非杭州過期藥地下市場的大鱷，他也不過是一個二道販子。

　　一年半前，郭泰鴻上任杭州市藥監(jiān)局局長。正是在此前后，杭州醫(yī)藥販子迅速實現了幫派化。如今杭州過期失效藥地下市場從收購至販賣，已經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yè)鏈，令郭泰鴻頗感頭痛。

　　“浙江樂清”與“江蘇寶應”在幫派化的過程中“勝出”，成為兩個最大的派系。於友兵便是“樂清幫”的成員。據了解，他在藥販幫派三級金字塔網絡結構中屬于第二層。

　　郭泰鴻說，在杭州，目前至少還有五六十個於友兵這樣的二道販子，他們一年的累計盈利可以達到上億元。

　　樂清人與寶應人在兩三年前就開始進入杭州過期失效藥地下市場。當時，一部分在杭城做服裝生意的樂清人和一些做水產生意的寶應人，嗅到了醫(yī)藥市場的巨大利潤空間，在生意淡季紛紛轉做藥品生意。最初，這些人不過是小打小鬧，但隨著杭州“吃醫(yī)保”人群的不斷壯大，他們也由“兼職藥販”逐步轉化為“專職藥販”。

　　兩大幫派對峙的局面在2003年逐漸明朗。靠販賣過期藥實現“率先致富”的樂清人與寶應人，將這種“致富”模式帶入各自家鄉(xiāng)。更多的樂清人與寶應人從老家奔赴杭州，加入販藥行列。兩大幫派聲勢日隆。

　　郭泰鴻說，兩派人丁最為興旺時，加起來有一千多人。紅眼于巨大的利潤，安徽、河南一些藥販也曾試圖建立自己的幫派，無奈“樂清幫”與“寶應幫”已經形成壟斷，他們再也不能形成力量，于是轉為與兩大幫派合作。

　　“樂清派”與“寶應派”各有固定地盤，前者多在汽車南站一帶活動，因為從那里前往樂清最為方便，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大量民宅、倉庫，可以作為掩護。而后者的地盤則是市區(qū)一些繁華的地段，他們在那里租下店面，以賣香煙、回收保健品作為掩護。

　　過期藥販派系間一般恪守“江湖規(guī)矩”，不輕易侵犯對方地盤，但隨著競爭的愈加激烈，幫派間的地盤之爭也時有出現。

　　有時一個幫派成員會跑到對方地盤用抬高價格的辦法搶奪生意，解決幫派爭斗的方式很簡單：拳腳模式。但斗毆一般都在夜間進行，雙方均擔心在白天行動會引來警察。

　　幫派內也會因利益沖突發(fā)生內訌，失利者一旦揚言要向藥監(jiān)局舉報，必定引來家法懲治：暴打清理出戶。

　　郭泰鴻介紹，兩大幫派均有嚴密的組織規(guī)律與成熟的組織結構：

　　“馬仔”是幫派內的最底層，每派均有五六百個，他們分布很散，都有固定的“蹲點”，一般都在小區(qū)、公園、醫(yī)院等附近收購過期藥，網絡遍布杭州每個角落。

　　“馬仔”是二道販子雇傭的，因為地位低下，他們無論下雨還是烈日都要在各自“蹲點”“克盡職守”。等他們收購的過期藥到達一定數量后，二道販子就會開著摩托車前來取貨。

　　一個二道販子一天要跑十幾個蹲點，只有他才有資格見到組織最上層的“藥梟”。二道販子匯總從“馬仔”處收來的過期藥，然后在各自的窩點翻新，重新打印批號后包裝成箱，大批量運往“藥梟”手中。

　　於友兵的被擒，對“樂清幫”而言無疑是一次重創(chuàng)，於友兵身后的十多個“馬仔”沒了“主子”，這意味著斷了他上面那位“藥梟”好幾條“財路”，“至少有好幾個居民區(qū)！”郭泰鴻估計。

　　“杭州兩個派系大概有十幾個藥梟，狡兔三窟，每個藥梟都有一兩個窩點。”郭泰鴻說。

　　馬仔購藥

　　杭州市中山中路某小區(qū)門口，七八個老人正圍在一起下象棋。一個30多歲的女子引起了記者的注意。女子坐在距老人們不遠的一張小板凳上，手里拿著一疊報紙，但她的目光始終盯著過往行人手中的袋子。

　　馬路對面一家商鋪的老板說，這是一個藥販子，幾乎每天都來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附近居民大多知道她的身份，時不時會有居民拎來藥品賣給她。藥販子開價很低，19元的嗎丁啉收購價是6元，17.5元的達克寧是4元，13元的康泰克是3元。

　　一些老人說，自己年老體弱，是個“藥罐子”，家中難免會有一些剩余的藥，甚至是過期失效的，放著也沒用，倒不如換幾個錢。

　　這是過期藥的一大來源。藥監(jiān)官員告訴記者，一些居民家中年代最久的過期藥包裝盒上甚至還印有毛主席頭像和語錄。還有一些居民扔進垃圾箱的過期藥品已經發(fā)霉，長出綠毛，藥販子發(fā)現后依然撿走。

　　“馬仔”滿大街跑，在各個居民區(qū)無孔不入。兩毛錢一袋過期感冒沖劑，藥販子翻新后以五毛錢賣出去，150%的利潤，誘惑大得很。

　　一個70多歲的老人告訴記者，他們喜歡將藥賣給寶應人，因為他們相對厚道一點，而樂清人太精明，價壓得很低。

　　一度，杭州城里藥販子吆喝聲不斷，高架橋下、小區(qū)內到處可以看到攤著牌子明目張膽收藥的藥販子。郭泰鴻說，他們一個星期可以接到十多個舉報。但監(jiān)管相當艱難，“馬仔”一旦察覺有藥監(jiān)人員出現，往往會舍小保大、棄物而逃，生怕暴露自己的組織。即便被抓住了，接受訊問時也總是避重就輕，不肯說出背后的“大頭”。

　　根據店鋪老板的指點，記者在女子身后的草叢內發(fā)現了一只黑色的拉鏈包，杭州藥監(jiān)局工作人員朱宏說，這是“馬仔”的典型特征。“馬仔”很“敬業(yè)”，即便太陽再高，他們也會堅持坐在太陽底下，最多將報紙頂在頭上。

　　2003年，杭州市藥監(jiān)局抓了65個藥販子，加上今年上半年的窮追猛打，藥販子收斂了很多，幾乎都轉入地下，小區(qū)內再難聽到吆喝聲。

　　但朱宏說，只要掌握了技巧，“馬仔”還是很容易被辨認出的。他們一般多在老年人聚集的地方活動。比如公園，老人們都在活動，就那么一個中年人坐在一邊，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一直在關注行人。一旦看見有老人拎著東西，便會迎上去：“有藥嗎？”“但他一般不敢問年輕人，生怕是我們偽裝的。”朱宏笑道。

　　令朱宏忍俊不禁的是，馬仔面對身著便裝的偵查人員竟也會理直氣壯地要求：“有證件嗎？給我看看！”過期藥地下市場出現過“黑吃黑”的情況。而這所謂“黑吃黑”，倒不如說是“黑吃灰”更加確切，朱宏說，杭州曾有一個十幾個人的犯罪團伙，專門假冒執(zhí)法人員敲詐“馬仔”。

　　“販賣過期藥是犯法的，你知道嗎？！你說吧，私了，還是公了？”馬仔嚇懵了，當然愿意交一筆錢私了，后來，馬仔們逐漸發(fā)現自己上當了，但“灰社會”拼不過“黑社會”，只好吃啞巴虧。“吃一塹，長一智”，現在一旦有人查抓，馬仔們都要求對方出示證件。

　　“這是一個很戲劇化的場面，我們一亮證件，對方馬上就蔫了。”朱宏說。

　　藥品來源

　　郭泰鴻說，1998年杭州警方在一次整治行動中時，推開一間住宅大門，偶然發(fā)現了一個藥販窩點，涉案60多萬元，滿屋都是過期藥品。此后幾年不斷有一些整裝好的過期藥在公路檢查站等地被查獲。

　　過期藥的地下市場在杭州幾乎已是路人皆知。“吃醫(yī)保”人群是藥販子的一大藥源。

　　郭泰鴻說，杭州有一些有能力從醫(yī)院拿到大量醫(yī)保藥品的離退休人員，起初將吃不完的藥賣給藥販子，后來發(fā)現有利可圖，有部分人索性專門吃起醫(yī)保，開取大量醫(yī)保用藥，轉手賣給藥販子。據郭泰鴻介紹，去年一年杭州市某一類享受醫(yī)保的人員，只有3000人，醫(yī)藥費卻高達2.1億元，是杭州14萬參保人員醫(yī)藥費的總和，平均每人7萬元。

　　杭州日前逮捕了一個“吃醫(yī)保”者，涉案20多萬元，他持著父親的醫(yī)保卡，一天可以跑10家醫(yī)院，一個月騙取醫(yī)藥3萬多元，然后以原價20%的價格賣給“馬仔”，“馬仔”再以原價40%的價格賣給藥販。

　　郭泰鴻說，這給國家?guī)�來的損失每年都以億元計。而且，危害不僅僅限于經濟損失，關鍵在于，“吃醫(yī)保”人群滋生了地下藥市。從他們手中回收的藥品本身并非過期失效藥，但在轉賣過程中極易因保管不當造成失效。

　　郭泰鴻說，藥販一般都有各自“吃醫(yī)保”的老客戶，定期到“老客戶”家中取貨。杭州市去年抓了10個吃醫(yī)保的人，這些人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不怕罰款，就怕曝光，于是杭州市藥監(jiān)局在媒體上公布了其中兩個人的住址，震懾作用立馬顯現。

　　過期藥的另一大來源是一些醫(yī)藥代表處，按規(guī)定，醫(yī)藥代表處是不允許保存藥品的，但不少醫(yī)藥代表處都有大量被廠家核銷的過期失效藥。

　　藥販子聞嗅而來，原先十五六萬元的藥品，收購價五六萬元，藥販子一本萬利，對醫(yī)藥代表處而言，反正藥品已經核銷了，賣給藥販不但省卻了處理過期藥的麻煩，還換到了一筆錢，何樂而不為？

　　杭州市藥監(jiān)局稽查支隊支隊長李尚明說，一部分合格藥由于渠道管理不善，很容易造成過期失效，也成為藥販窺視的一個目標。2003年杭州曾截獲一批失效狂犬病疫苗，按規(guī)定，狂犬病疫苗必須在冷庫中保存，某醫(yī)藥公司的杭州代表處從東北廠家進貨時，疫苗也的確是按照規(guī)定保存的，但從東北運往杭州途中的保存溫度竟一直保持在30多攝氏度。這批疫苗實際上已經失效，藥販子也聞風而來。

　　李尚明說，藥販子在收到過期失效藥后都會重新包裝一番。工序實際上很簡單：對于藥片，將包裝盒統(tǒng)一換掉，打上新的批號即可，過期膠囊則剝開重新包裝。包裝設備沒有監(jiān)管，市場上很容易買到。對于注射劑，藥販們則在地下倉庫里用水洗掉舊批號，再打上新批號后重新包裝，外人很難看出貓膩。

　　李尚明說，翻新后的過期失效藥一旦流向市場，后果不堪設想。

　　流向農村

　　過期藥販很想“產地銷”，無奈城市監(jiān)管力度相對較大，大醫(yī)院也比較正規(guī)，“滲透成本”較高，而杭州市民對這種“馬路藥品”也是相當謹慎。因此過期藥販只能在城市邊緣尋找銷路。

　　他們將一部分翻新后的過期藥推銷至郊區(qū)的地下黑診所，那里的求診者主要是一些外來民工和周邊農民，用一些藥販的話講，“民工好蒙！”為打擊這些私人小診所，杭州藥監(jiān)局的30多個監(jiān)察人員忙得焦頭爛額，但依然無法根除。郭泰鴻說，一兩百元過期藥金額甚微，但危害不得了，遺憾的是我們找不到強有力的法律依據，對藥販只能以經濟處罰為主，抓了又放，他們的犯罪成本太小。

　　更令郭泰鴻的是，很有可能一些過期藥已經通過主流渠道進入了個別平價藥品超市。而更多翻新后的過期藥則被運出杭州。郭泰鴻說，杭州只是過期藥的一個加工基地，“樂清派”在樂清汽車總站附近一個旅館的地下室交易，而后銷往浙江、福建、江西一帶。“寶應派”則將過期藥運至江蘇、上海，最終銷往安徽、河南等欠發(fā)達省份的農村地區(qū)。

　　過期藥之所以在農村泛濫，一大原因是藥材缺少的問題沒有得到有效解決。郭泰鴻說，浙江一些縣基本只有200多家村衛(wèi)生所，平均三個村才有一個衛(wèi)生室，如果以自然村計算，就是10個自然村才有一個衛(wèi)生所。藥販到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推銷藥品，而那里的醫(yī)務人員多是過去的赤腳醫(yī)生，專業(yè)水平不高，難以辨別藥品真?zhèn)危划斎贿�有些醫(yī)務人員在利益驅動下，故意購進這種翻新藥。

　　過期藥不但療效大打折扣，甚至會導致病情惡化，但農民如果吃藥出了人命，一般不會懷疑到藥物本身，總會認為是疾病導致，最多也只是懷疑醫(yī)生的醫(yī)術欠佳。

　　郭泰鴻說，農村醫(yī)藥監(jiān)管不力，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監(jiān)管，也是過期藥大肆泛濫的一大原因。他舉例說，目前藥品監(jiān)管只設到縣一級，杭州淳安縣有五六十萬人口，但藥監(jiān)局只有10個人，管理力量薄弱，有效監(jiān)管力不從心。

　　“這并非個案，在中國鄉(xiāng)鎮(zhèn)是非常普遍的，因此一定要加強農村兩網建設，就是加強農村藥品監(jiān)督網絡建設，促進農村藥品供應網絡建設。”郭泰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