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萬人口的“泱泱大市”，財政收入比不上60萬人口的縣級市昆山，無論如何不能服氣

　　蘇北城市鹽城較早為外人所知的全國性品牌是燕舞收錄機。一個憨厚的壯小伙在中央電視臺的廣告中又跳又唱:“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這至今仍是鹽城人的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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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鹽城市副市長戴元湖向《瞭望東方周刊》介紹,2003年鹽城人均GDP剛達到1000美元,江蘇全省則是2000美元;第一產業占比重約24%,全省不到10%;2003年財政收入52億元,低于蘇南昆山、張家港、江陰、常熟4個縣級市。

　　“在蘇北5個地級市中,連云港和徐州的情況好一些,其他3個都差不多。淮陰有個煙廠財政收入稍多一點,鹽城能蓋過的就只有與安徽接壤的宿遷了。”他說。

　　鹽城如何擺脫落后面貌,始終是當地政府的一塊心病。各種發展措施紛紛出臺,比如,最近,鹽城宣布將在市區升級、新建5座五星級酒店(蘇州市每年接待2000多萬國內外游客,也只有3家五星級酒店)。新華社批評這是形象工程,再一次使鹽城名揚全國。

　　一心謀發展的鹽城

　　落后的原因,交通閉塞是共識。雖然是東部沿海地區,但屬灘涂地型,瀕海蘆葦遍布,無深水港。陸路也非常不發達,2001年前到上海要花10小時左右。

　　鹽城經濟開發區管委會辦公室主任尹躍概括,鹽城的優勢在于:14項主要農產品全省第一;土地每年可再生幾萬畝;勞動力素質較好,當地考上大學的學生非常多。除了這些外,其他全部是劣勢。

　　在上海讀書的鹽城籍大學生陳濤認為,鹽城落后首先是觀念。他說,老家的那些人現在找工作還是靠關系、靠送禮,沒聽說過靠學歷、靠本事的。

　　有官員隱約提到,前任書記與市長不和,影響了鹽城的發展,但不愿深談。倒是一位出租車司機脫口而出:“在老流氓徐其耀統治的10年內,鹽城基本沒有發展。”

　　徐其耀,民間稱為“江蘇財色第一貪”,2000年10月在江蘇省建設廳長任上被檢察機關批捕,其犯罪事實則主要發生于上世紀90年代在鹽城擔任市長期間。徐其耀經查實的受賄高達2000多萬元,后被判死緩。

　　還有一個被提及的重要原因是,國家對鹽城支持不夠。鹽城市政府副秘書長陳云華說,鹽城從新中國成立到上世紀80年代末,國家沒有投過大項目。后來在80年代末,市里到北京請一批新四軍老干部活動,才爭取到了一個項目,成立合資汽車公司東風悅達公司,現在是鹽城重要經濟支柱。

　　鹽城政府改變落后狀況的愿望非常強烈。陳云華說,815萬人口的“泱泱大市”,財政收入比不上60萬人口的縣級市昆山,無論如何不能服氣。

　　鹽城簡介

　　鹽城市位于江蘇中部,東瀕黃海,總面積14983平方公里,東部沿海海岸線長582公里,占江蘇省海岸線總長度的56%左右。沿海灘涂面積680多萬畝,占全省灘涂面積的75%,每年還以4萬-5萬畝的成陸速度向大海淤長。

　　鹽城迄今已有2100多年歷史。西漢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因鹽置縣,名“鹽瀆”。東晉安帝義熙七年(公元411年)改鹽瀆為鹽城。新四軍曾在鹽城建軍部,劉少奇、陳毅等曾在這里生活和戰斗。

　　總也招不到大客商的開發區

　　2003年5月,江蘇省委書記李源潮考察鹽城時表示,鹽城下一步發展要走工業化的道路。于是鹽城市委市政府提出“以工興市”,把開發區作為經濟增長極來培育。

　　鹽城最早成立的省級開發區是1992年成立的鹽城經濟開發區,第一期規劃土地9.6平方公里,到2003年,整個開發區GDP為12億元,財政收入1.1億元,在全省省級開發區中都是倒數。

　　在鹽城市委市政府看來,開發區不做大,工業就上不去。2003年3月,副市長戴元湖兼任開發區管委會主任,東風悅達起亞公司董事長陳云華調任市政府副秘書長兼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以補充開發區力量并提升開發區規格。

　　戴元湖等來了后指出,開發區硬環境不夠完善,配套設施落后;現有人員招商能力不足。

　　說起招商引資的經歷,開發區干部大倒苦水。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嚴中說,起初采取的辦法是先騙人家,說四五個小時的路程,實際上怎么也得七八個小時。投資商經常在半路就萌生退意。

　　嚴中說,鹽城地方閉塞,信息缺乏,真正成功的項目,靠招商會、經貿洽談會拉來的很少,還是要靠朋友、靠關系。鹽城大干部找大項目,小干部找小項目,但總體效果不好。

　　2001年寧靖鹽高速通車,長三角一體化呼聲漸高。鹽城大建開發區的熱情再度高漲。

　　當時的鹽城經濟開發區,規劃擴大到20平方公里。但原開發區(簡稱西區)地形不規則,土地利用不起來。

　　于是,市里決定,要跳過鐵路、通榆運河兩道障礙,在通榆運河東邊重新建設一個經濟開發區,簡稱東區。

　　對開發區而言最重要的工作是招商。鹽城正在修通往上海的沿海高速公路,就提出能不能把開發區作為上海工業園的一個配套園區。

　　嚴中多次前往浦東,想與浦東工業園掛鉤。但畢竟浦東門檻高,與鹽城合作的積極性不是很高。嚴中自己說,他找了N次后,徹底心灰意冷。

　　這時一個偶然的機會,嚴中認識了張海龍。

　　“能人”張海龍出場

　　2003年5月,時任上海經濟開發區副總經理的張海龍在鹽城看中醫。經人介紹,與嚴中有了接觸,隨后開始頻繁交流。開發區管委會及張的朋友都說,張的突出優勢在于人脈廣,膽子大,活動能力強。

　　張此前做過上海市奉賢縣洪廟鎮鎮長,任上洪廟鎮曾經是上海郊縣小城鎮建設樣板,接待過多位國家領導人考察。據稱他的成功經驗就是搞土地開發,只不過那時張海龍的心思更多用在了官場上,因此失掉了很多賺錢機會。

　　根據張海龍本人對《瞭望東方周刊》的敘述,以及記者向張海龍身邊的人士了解,張海龍盤算,自己在仕途上已無上升空間。經商的話,只有房地產不需要專業才能。但是再在上海做房地產,已很困難,幾千萬都玩不轉,理想的策略是轉移到內地或二線城市。

　　恰好嚴中帶來了一個機會。張海龍很明白,自己有想法,沒資金。他有了一個設想:通過招商引資換土地,于是將視線轉移到鹽城。

　　張海龍一邊談,一邊展現自己的才干。他帶來了大批人,有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的人,有中國企業聯合會的人,當然更有上海、溫州老板。盡管沒有談成什么項目,鹽城對他的招商能力已不懷疑。

　　張海龍和嚴中等人交流出一個設想:在鹽城搞上海工業園,這是借鑒蘇州的新加坡工業園,意圖之一在于突出上海的品牌效應,讓外地看到連上海也在鹽城搞工業園;之二在于借助張海龍的身份及招商能力。

　　客觀分析,鹽城上海工業園設想并非全無道理。長三角發展已遇到瓶頸,土地、水電資源等高度緊張。鹽城有土地優勢等,加之寧靖鹽高速通車,沿海高速在建,上海乃至長三角部分勞動密集型以及占地面積大的項目,向鹽城轉移應該是遲早的事。

　　去年非典剛剛結束,鹽城經濟開發區就在6月8日與張海龍簽訂協議。張海龍為此舍棄公務員身份,毅然下海。

　　突破,還是頂風

　　鹽城開發區與張海龍的合作,概言之是“區中園”模式,在東區劃出5平方公里建設上海工業園。《瞭望東方周刊》拿到的合作協議書中,除了一般開發區常見的稅收優惠外,在土地出讓價格上,清楚地寫著7500畝土地以每畝1000元出讓給乙方──張海龍。

　　對于這一明顯嚴重違反政策法規規定的合作條款,鹽城開發區管委會并不認為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他們對《瞭望東方周刊》的解釋是,低地價是有關聯條件的,引進投資項目是前提,有了項目,政策、條件都好辦。對張海龍的要求是每畝引進投資80萬元,總數60億元。

　　在鹽城經濟開發區招商四分局局長李春暉看來,鹽城此舉是“吃一塹長一智”。鹽城以前吸引外資不力除了客觀條件限制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在上世紀90年代,鹽城一直老老實實按照省里定的標準,每畝地價一般都在7萬元以上,很多客商一來,一問地價便馬上扭頭而去。鹽城當時還不明就里,后來到蘇南等地取經,發現了問題:給你看的宣傳冊是一套,實際上大項目零地價很普遍。蘇州、昆山等地都如此。

　　鹽城經濟開發區算了一筆賬,認為拉到大的項目,土地出讓金上的損失,可能一年稅收就補回來了。他們由此認為,土地出讓金是小錢,對當地經濟的帶動是大局。

　　而且鹽城剛剛從搶抓時機中得到好處。鹽城經濟開發區東遷的2003年,是中央查處開發區力度最大的一年。國土資源部、監察部等多家部委多次組織工作組清查。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鹽城卻開始了大干快上的步伐。

　　嚴中認為,上海工業園這個模式對現有政策是一個突破。一方面,中國的政策本身易變,原來合乎政策的現在不符合了,有時讓人無所適從;另一方面,突破總會招來議論,1000元一畝出讓,當時想法是先做著看,在做的當中,一步步推進。

　　他認為,這是一個創新,目前已有很多開發區前來學習取經。

　　戴元湖說,鹽城黨政干部曾總結過,為什么鹽城落后,除了客觀原因外,有一個主觀因素就是,鹽城總是在大家都發展的時候,我們也發展,但沒有人家快;在緊縮的時候,別人都在想辦法發展,或者蓄勢待發,我們停下來沒有發展。

　　“現在鹽城處于落后的位置,如果不能抓住一些機會,在別人慢下來的時候我們走快一點,那就沒有機會趕上別人。”他說。

　　而且,當時各地招商引資及開發區建設力度仍然都很大。鹽城一位干部說,他知道鄰近一個地區,全體公務員隊伍都有招商引資的任務,完不成的就不發全額工資。相比之下,鹽城并不算出頭鳥。

　　有此共識,鹽城便在2003年抓住機會,擴大開發區面積,征地大搞基礎設施建設,在清理區中園的風頭上,以區中園的模式興辦上海工業園。這一系列動作,截至目前為止嘗到的是甜頭。

　　鹽城的龍頭企業東風悅達起亞汽車,擬建第二工廠以將產能擴大到年產30萬臺。鹽城本來開出的地價是每畝2萬元,共5000畝土地,沒有想到張家港提出零地價,而且愿意先期投入8億元搞基礎建設,投資方開始動心。鹽城慌了,馬上零地價,再做工作,終于把第二工廠留下來了。

　　鹽城用于開發區東區前期基礎建設的資金,據戴元湖說約5.5億元,其中有一筆是向農行爭取的2億元貸款,到位1.5億元。戴元湖說,幸虧工作做在前面,在2003年拿到貸款,要是等到今年,在宏觀調控緊縮銀根的風頭下,再想得到貸款是不可能了。

　　從戴元湖到李春暉一致認為,如果不是2003年搞好開發區基礎設施,汽車城不會到這里來;如果2003年沒有搶著干,今年不可能有機遇。陳云華的理解是,要在發展中規范,只要發展就一定會出問題,邊發展邊解決問題,而不能怕出問題。

　　有此共識,到了2004年,盡管宏觀調控風聲日緊,直至鐵本事件爆發,直至江蘇土地項目停批,鹽城就是想按照政策的步調調整,也難以轉過來了。

　　“不能國家說停,我們就等”

　　2004年4月鐵本事件震驚全國,江蘇首當其沖,省國土資源局停止了所有審批,這讓鹽城頗感難受。戴元湖說,今年土地審批,銀行貸款,一下子卡住了我們的脖子。

　　但是,此時鹽城上下的想法是,越是困難的時候,越是要想辦法,加快發展進度。

　　鹽城有很充足的理由:各地有特殊情況,宏觀調控不應該一刀切。這次宏觀調控針對重點之一是土地,而鹽城的情況是,耕地非常寬裕,每年還會長;土地指標用不完,以前還賣給蘇州無錫。

　　另外,鹽城電力充足,通常是計劃內用不了,目前有3個大的火電項目,未來10年鹽城不缺電。所以,完全不應該像限制蘇南溫州一樣限制鹽城的發展。

　　一位干部說,鹽城求發展的心情很熱切,中央從全局出發,認為過熱,非常對,但“別人(蘇南)在搞投資的時候,我們在睡覺,現在我們要開始搞了,總不能一刀切下來吧”。

　　鹽城對中央政策已經有著自己的“充分理解”。

　　戴元湖轉引國土資源部孫文盛部長講話稱,其一,省政府以上重點項目,還是要保持;不發展不行;其二,國家也是有緊有松,對高新技術、環保產業、農副產品加工,還是支持的。戴認為,鹽城的手機、芯片項目,都是高新技術。

　　再者,開發區也有一個機會,在國家緊縮前已報批,資金到位的,還是要批;鹽城有其資源,如農副產品加工,在國家支持之列。

　　關于土地運作,戴說,省里干部告訴他,你們也要動點腦筋,過去已批未用的土地,可以收回上新項目;或者將原開發區的土地指標置換到新區;或者多建標準廠房,建四五層;包括農民宅基地也可以做文章,一戶農民總占四五分地,東區建農民公寓的話,就可以置換出一批宅基地。

　　總之,鹽城的想法是,再也不能像過去,國家說停,我們就等,而是找機會。

　　鹽城一位市領導甚至認為,這次中央控制投資過熱對于鹽城來說反倒是一個好的機遇。很多項目在上海等地上不了,剛好可以轉移到鹽城來。

　　鹽城經濟開發區管委會一位副主任認為,對地方官的考核,有組織部、紀委、審計局等。但紀委都是有了問題再查,平常最主要的是組織部門,而組織部門關鍵還是看發展,還是看政績。他說這番話時,在座多位黨政干部頻頻點頭。

　　“搞大了,上面查起來就會考慮”

　　現在部分鹽城干部已經開始憧憬三大項目全部到位后的美妙圖景。他們說,現代汽車、錸寶芯片及第三代手機三大項目如果全部落實,就意味著鹽城將一步跨入蘇中。

　　戴元湖為《瞭望東方周刊》算賬,現代汽車項目本身投資是30億元,汽車帶動性最強,保守地按1比3推算,30億就是90億,加上芯片8億美元,第三代手機2億美元,就是170億元。

　　戴元湖說,要想為鹽城的發展做一點事情,就得從困難中想辦法,憑良心說,現在是鹽城歷史上發展最好的時期,很不容易。如果按2003年的發展態勢搞下去,再過3年,鹽城就會有大變化。

　　但是具體操作這后兩項招商引資的張海龍則沒有這么樂觀。他多次表示,自己的風險還是很大的,如果兩大項目搞不成功,到2005年還沒有大項目就撤。

　　嚴中對此表示:“假如張海龍失敗,我們這些人除了面子可以說沒什么損失,土地他拿不走,基礎設施總有用,頂多耽誤了一年招商工作,是個機會成本的問題。”

　　鹽城上海工業園有限公司副總經理黃河說,鹽城經濟開發區和上海工業園操作里面,問題也有,目前都在妥善安排處理中。他表示:“現在東區搞得這么大,停下來損失會很大,上面查起來也會考慮這些因素。”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 胡潤峰／江蘇鹽城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