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污染 誰來買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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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4年04月22日 18:42 中國《新聞周刊》 | ||||||||||
持續26天,逾百萬人受影響,經濟損失數億,這場據說自唐山大地震以來持續時間最長、面積最大的城市停水,肇因是一家國企的違法排污。受害者需要補償,國企需要存活,工人需要謀生,那么誰來為這筆損失最后買單? 本刊記者/唐建光(發自四川)
4月14日上午,四川省內江市氣象廣告公司總經理劉偉,給內江市政府副秘書長、市沱江水污染應急處置指揮部辦公室主任吳智淵送來了一份價值2320元的賬單。 賬單上列支著政府為歡送來自全省10個城市的武警消防官兵而訂做的氣球等物品。3月份,這些消防隊員為內江城區的40多萬市民送了26天的飲用水。 吳智淵對劉偉說:“你找我要錢,我又找誰要?”在他的桌上,已有一疊這樣的賬單了。他讓劉偉把發票留下,答復是:上面批下來后再說吧。 這些賬單,只是內江市為不久前結束的水危機開支的1.36億元中的一部分。事實上,在交給省政府的“賬單”上,該市為沱江污染所付出的開支和損失,加起來超過5億元。 誰來為此買單?四川省副省長劉曉峰對此也感到異常棘手。 一江禍水 2月26日,簡陽市平泉鎮長春村10組農民池濟明,發現家門前沱江里飄著不少死魚。 池濟明說,從2月20日起江里就發現有死魚了,但由于沱江水質一直不好,死魚的事時有發生,大家也沒太在意。2月30日早晨,池給自家網箱中養的魚喂食時,發現沒有一條魚浮上來吃。他拉起網箱,懵了:魚全死了。14萬斤魚,一條沒活下來。 而該縣新市鎮光明村一位村干部之妻,在吃了江中撿的一條9斤重的垂死之魚后,次日身上就起了紅斑,搔癢不止。 池濟明這才知道這次污染來得不尋常。 此時,在上游數十公之里之外,四川化工股份有限公司川化第二化肥廠的排污管道,已持續排放未經處理的高濃度氨氮廢水達數日之久。 據青白江環境監測站2月27日~28日對川化的三個排污溝的采樣分析,氨氮排放濃度在2611毫克/升~7618毫克/升之間,為國家工業廢水排放標準(60毫克/升)的43~126倍。 今年1月24日,川化股份(資訊 行情 論壇)第二化肥廠對其技改項目進行試車,調試中尿素車間解吸裝置的兩臺給料泵出現故障。但公司仍然決定進行投料試車。2月11日試車后,給料泵因故障不能運行,生產中的工藝冷凝液沒有經過解吸塔有效處理,廢水直接外排。這些廢水先流入了青白江污水處理廠。 根據工業污水處理流程,川化的污水首先要在自己的污水處理設施中處理,達到排放標準后排到污水處理廠,污水處理廠再將污水處理到三類水質的一類標準(農業灌溉和一般生活用水)后才能排出。 4月11日晚,國家環保總局和省環保局監察總隊突擊檢查青白江污水處理廠時,從生產記錄和電費繳費單發現,這家擁有最高10萬噸污水處理能力的工廠,實際最高日處理污水只有6萬噸,最低時二三萬噸,大量污水未經處理即被偷排出去。 青白江污水處理廠廠長李航解釋說,對于氨氮含量高于80毫克/升的廢水他們不能處理,而川化廠排污已遠遠高于這一標準,因此只能將其排出去。李航告訴媒體,他們2月23日就檢測發現氨氮最高達到2000多毫克/升,當天即向青白江區環保局報告,但未見下文。到3月3日,一共有2000噸的純氨氮排入了沱江。 而位于沱江下游的簡陽市環保局2月26日得到群眾報告說沱江發現了死魚,當天檢測結果是,河水氨氮達到50毫克/升。這一檢測結果被逐級上報,3月1日晚11點半,到達四川省環保局副局長谷聲文案頭。 次日,谷聲文帶領的調查組將污染源鎖定為川化公司,當他們到達時,化肥二廠的設備仍然在生產。而川化股份環安處向調查組提供的數據顯示,該廠的排放一直是達標的。事后川化集團環安處處長何立光承認:“長期以來,川化股份對污染的監測都是‘兩本賬’,一是監測原始數據,供企業內部掌握;另一個是經過整理的外報數據,給環保部門看。” 川化二廠被勒令停產。但連續20多天排放的污水仍然沿江而下,簡陽江段氨氮的最高值,約超標50余倍。這些水經由沱江由瀘州市進入長江,經過沿途江水稀釋,直到入江口仍略有超標。 無水之城 水是生命之源。對于一個城市來說,水的價值只有在特殊時刻才能被意識到。 3月2日下午3點左右,20余萬簡陽城區及沿江居民得到了政府通知:自來水不能喝了。6點,自來水管網斷了水。整個簡陽城區12萬人惟一的飲用水由張鼓巖自來水廠提供,而它每天從沱江取水1.5萬噸。 這一天早晨8點,內江市及下轄的資中縣的自來水廠均停止向沱江取水,其中內江水廠每天供水5萬噸,加上其他自備水源,全市日需自來水10萬噸——內江市及下轄80余萬市民一下子沒了水喝。純凈水突然旺銷。 買不起純凈水的簡陽人只能依靠城區的50口水井。政府要求所有水井必須向公眾開放,縣府大院里的兩口水井直至深夜都排著數十人的長隊。 規模更大的城市內江沒有幸運到擁有那么多水井。11輛消防車開始晝夜不停地從40公里外的自貢運回自來水,倒進內江水廠的蓄水池里,再供給市民。但這只是杯水車薪——11臺消防車每小時只能使蓄水池里的水上漲一寸。 內江花了59個小時從水廠三公里以外的五星水庫鋪設了一條臨時取水管道。3月6日,自來水開始限量限時供應,每天一萬余噸,可供6小時。但是一個星期后,水庫的水也基本告罄。 3月4日,內江市政府下令關閉820余家餐飲娛樂企業,包括迪廳、酒吧、茶樓、網吧等人員集中的場所,一則是節約用水,二則是防備火患。更多的生產企業因無水而被迫停產。 3月9日下午3時,四川省政府辦公廳下令沱江資陽、內江段的6個電站全部開閘放水;同時都江堰、三岔湖等水利工程也向沱江放水,其中都江堰放水5500萬立方米,三岔湖放水600余萬立方米;從3月19日起,政府又在沿線七次人工降雨,水量近4億立方米,用清水沖洗稀釋污水。 數據顯示,從3月9日起,沱江簡陽段氨氮和亞硝酸鹽氮含量快速下降。 3月19日,內江恢復供應非飲用水。人們用它生產,或沖洗積垢已久的廁所、地板、街道。3月27晚6時,內江市水廠取水氨氮含量下降到4毫克/升,正式恢復飲用自來水供應。 持續26天,逾百萬人受影響,據稱,這是中國自唐山大地震以來持續時間最長、面積最大的城市停水。 污染賬單 3月27日,內江星空熱舞俱樂部董事長陳杰梅在俱樂部門口掛出一個橫幅:“我們回來了!” 除這個俱樂部外,陳杰梅在內江還擁有一個茶樓和德克士炸雞店。停水期間,前兩家都被要求關閉。星空熱舞是內江最大的娛樂城,常務副總經理馬渝平說,17天停業,這家娛樂城直接損失50多萬,間接損失上百萬元。 陳杰梅應該是內江服務業損失最為慘重的老板,但比起四川方向廣電股份有限公司報出的6461萬元直接經濟損失來,已屬幸運。內江市統計局提供的數據顯示,該市直接經濟受損上千萬元的企業有7家,主要是食品、醫藥和釀酒企業。 從3月3日起,內江市統計局受命對全市的經濟損失進行專項調查。局長袁新華透露:內江沿江的兩區一縣32個鄉鎮和街道辦事處,266個行政村,有88萬人受災。全市直接損失為5.02億元。其中經濟產出的減少導致的損失3.66億元,合GDP1.12億元,預計今年GDP增長率將損失0.5個百分點。另一個大項是因救災產生的支出,數額為1.36億元。 袁新華說,這些計算尚不包括間接損失,如生態破壞和物種損失、企業的信譽和市場損失、城市的形象和投資環境損失等,“這些可能比直接損失還大得多。” 內江市沒有把居民生活受到的影響及為此增加的支出計算在內。但在簡陽市的統計中,15萬簡陽城市居民在16天內為此支出了1155萬元,平均每人每天約5元錢。 該市的另一項特別支出是,為了防止下游的群眾撿食死魚,要求各鄉鎮政府動員漁民打撈死魚,按每斤4角錢收購后深埋。為此,政府共耗資27萬元。 內江市統計局局長袁新華強調說,調查是客觀的,數據是保守的。統計部門并不是為索賠而做調查,“我們首先要用數字記錄下城市的這段歷史,我們要對歷史負責。” 四川省副省長劉曉峰報告給人大的數據是,直接經濟損失約3億元。 生態之禍 正如袁新華所言,這些數據并不能描述這次事故的全部,比如說生態損失。四川省環保局人士稱,根據當下測得的數據,沱江水質的一些指標,如氨氮含量,已低于1毫克/升,達到近10~20年來同期最好水平。 除了從上游引水“幾乎將沱江水換了一遍”之外,事故發生后,四川省還“對沱江沿線污染企業進行拉網式排查,排查企業170多家,對其中51家排污超標的企業實行了停產整改、停產治理”。 但是,四川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副院長陳達平說,這并不意味著水質將長期保持,沱江污染至少有20年的歷史了,改變非朝夕可成。 4月14日,四川省副省長劉曉峰對省人大常委們報告說:“沱江生態環境遭受嚴重破壞,據專家估計,需要5年時間才能恢復到事故前水平。” 陳達平對這個判斷表示認同,他說,根據該院對事故后的沱江生態進行的調查,該江段大部分魚類死亡,底棲和浮游動植物種類非常單一,魚類的食物鏈遭到了破壞。 陳形容這種破壞是“毀滅性的”,他說,如果由自然界自然恢復,或許需要20年。 因此他認為人工干預是必要的,包括保護上游的魚類產卵場,投放魚苗,以及設置禁魚期等。即便這樣,5年能恢復到事故前的水平,也是樂觀的估計。 簡陽市新市鎮新建村的羅德軍以自己三年的漁民經驗佐證了陳的判斷。那段日子里,他親眼目睹滿江的死魚順江而下,其中不乏三四十斤重的大魚,“連這么大的魚精和螃蟹都活不下來,其他更不用說了。我們三五年內沒有魚打了。”這位34歲的漁民已決定棄船上岸,外出打工。 手心手背 早在3月1日,新市鎮鎮政府和市水電局的人就來到了池濟明家,將死魚一筐一筐地過秤,池家共死成魚及魚苗13900斤。按照市水電局的指導價,共價值12.09萬元。過程由水電局錄像為證。 4月5日,池濟明等18家養魚戶拿著這份賬單來到簡陽市政府,“要求市政府賠償全部經濟損失”。市政府一位張姓的市長告訴池濟明,15天內一定會有答復。 但關于賠償,截至記者發稿時,池濟明并沒有得到答復。他說,下一步他們就去找省里,如果還不解決,全家人就到川化公司門口,“吃住都在那里”。 “我們沒錢打官司。”池濟明說。事實上,迄今沒有一家農戶或企業向法院起訴。事發后,四川思創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房莉帶著幾名律師來到內江走訪了受損較重的企業,試圖說服他們向川化索賠,但全部遭到謝絕。在這位律師看來,索賠是受損者的權利,但她感到“政府行政干預的力度太大。” 四川福潤肉食品有限公司副總經理豐安國解釋說,市里找了企業們開會,說賠償問題正由政府和有關部門統一協調解決。“我們是外來企業,要尊重政府的意見。”記者從內江和簡陽均獲得證實,兩地政府均要求企業稍安勿躁,慎用訴訟,“以維護社會穩定。” 而川化股份的母公司川化集團董事長、總裁謝木喜曾對媒體說,如果真要全部賠償,川化就要倒閉了。 此前,川化集團已被四川省環保局罰款100萬元,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污染防治法》規定的最高罰款限額。省環保局向記者證實,對相關人員的責任調查正由省監察局和司法機關進行。 川化股份有限公司作為上市公司,2003年營業收入逾10億元,利潤8000余萬元。 謝木喜說,由于停產,川化目前已損失1000多萬元。如果能盡快恢復生產,估計今年還能有五六千萬元的利潤,扣除納稅等因素,其中約2500萬元將分給作為大股東的川化集團,集團公司要靠這2500萬元解決公司近3000名職工的生活開支。 他表示,在保持企業正常運轉和向社會股東足額分配的前提下,整個集團對賠償的承受能力大概在2000萬元左右,在一兩年之內還清。 作為四川最大的化工企業之一,這家國有企業如果進行賠償,掏的也是政府的錢。何況,政府有關部門(比如環保)在其間也確有責任。 在這場爭端中,政府,既是責任人之一,又是受害者之一,但同時又是肇事者的“婆婆”,現在它又必須充當仲裁者。“手心手背都是肉。”內江市一位領導說。據知,四川省已為此召開了多次協調會。 而四川省副省長劉曉峰的“個人意見”是:“養魚等直接經濟損失,企業要賠償;還有一些為緩解經濟損失而進行的直接服務,要給予一定賠償,但不是全面的。” 6家水電站為放水而承受了電費收入的損失,對此,劉小峰說,“要區別對待,如果電站是國有企業,那就算了,就當作貢獻了;如果是私企和外企,就再商量,要作些適當的賠償。” 劉曉峰說:“這個企業是國家的企業,不能一棍子打死。企業倒閉了,對國家和人民有什么好處呢?集團公司和股份公司8000多名職工的生活問題也必須考慮。對企業進行處罰,把它的領導降職、撤職都可以,但是這個企業還是要讓它生存下去。” 從這些表態中,內江市一家民企的負責人揣摸的意思是,可能會賠一點,另外地方政府再采取一些優惠措施,如稅收減免等,給予企業一些補償。而后者,則是內江星空熱舞俱樂部副總經理馬渝明更寄望的現實要求。 這樣,受害者——包括政府和企業可能成為這次污染的重要買單者,而前者實質是由納稅人買單。內江市政府副秘書長吳智淵說,目前支出的費用多數是由各部門和各單位墊付。內江政府將這筆費用上報到省政府,希望省政府能給予適當的補償或給一點政策。 迄今為止,沒有任何關于可能給受損的百萬普通居民以補償的消息。不過,4月2日,內江華美律師事務所律師段正銀,向青白江區法院寄送了一份起訴書,為污染給自己帶來的生活不便,向川化股份有限公司索賠26元錢——26天停水每天一元錢。 段正銀希望自己的行為能喚起民眾的維權意識,但他對此并不感到樂觀。他認為,法院可能不會受理市民聯合提起的集團訴訟,而市民也沒有組建可以代表他們起訴的維權組織,因此單個的起訴效果難料。 4月13日,段正銀收到了青白江法院已受理此案的口頭通知。據知,這是向川化索賠的第一份訴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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