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溪:破解東北難題 | |||||||||
---|---|---|---|---|---|---|---|---|---|
http://whmsebhyy.com 2004年03月12日 11:10 南方周末 | |||||||||
對科學發展觀中關于區域協調發展的解讀,西部大開發、振興東北地區等老工業基地、促進中部地區崛起都是其題中之義,而東北本溪的情況似乎還可作為“可持續發展”的一個樣本。人與自然如何和諧發展,處理好經濟建設、人口增長與資源利用、生態環境保護的關系,直接關系到人民生活。 □本報駐京記者 李海鵬
看看羅運德的房子 2003年6月1日上午8時半,有人告訴75歲的老礦工羅運德,首長來了。他顫巍巍地走到門口去迎接,定睛一看,愣住了。因為每天晚上都坐在炕上通過那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收看新聞,他認出了來人,脫口說道:“這不是咱們的總理嗎?”然后就說不出話來。 溫家寶總理握著羅運德的手,走進了院子。在一些報道中,這個院子被描述為“有些破舊”,實際上,是破舊得沒法兒再破舊了,看上去就像經歷過一次地震那么糟。院子非常小,總面積不會超過100平米,并列的兩排房子之間只有不到兩米的空隙。北面是不得不遺棄的老房,窗戶大致呈梯形,而組成門框的四根木頭根本不在一個平面上。南面新房的情況要好一些,屋頂還不至于七扭八歪,但房基也已經有些下沉。從墻頭上望出去,四周看不到盡頭的房屋全是如此。 這是本溪市牛心臺中心采煤沉降區中的小南溝,近百年的煤礦開采逐漸掏空了這里的大地,使得房屋像流沙上的石頭一樣漸漸陷落。而羅運德本人,就是挖空大地的人之一。當溫家寶詢問他是不是老礦工時,他清楚地說出了自己來到這里的年份,“我是1953年到礦上的。” 溫家寶點點頭說:“我是來給你們解決問題的。” 羅運德鼓起勇氣告訴溫家寶,附近的房子從6年前就開始變形了。 1997年,本溪市的彩屯、牛心臺、田師付等礦區先后發生沉降。夜里,盡管不是雨季,羅運德仍聽到房屋里的木頭咔咔響。僅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他的房子、鄰居的房子、整個小南溝乃至沉降區50.6平方公里上的建筑,就都扭曲起來。所有的建筑似乎都喝醉了,有的屋頂倒塌了,有的煙囪隨北風晃動,有的窗子在半夜摔到炕上。羅運德的5個孩子注意到,房屋的承重墻正在沉到地下去,因此不愿意再住下去。“你們要走你們走吧,我們老兩口子不怕死。”羅運德和老伴張秀榮拒絕了搬走的建議。礦務局決定幫助這個老勞模。他自己出了料,礦上出了工,在小院子里重新蓋了一棟平房。 溫家寶希望通過羅運德了解當地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的落實情況,他問:“退休后,你能按時領到退休金嗎?” “能。我一個月有500多元退休金。下崗的兒子也能領到低保金。生活還過得去。” “156元的低保金能按時領到嗎?” “能按時領到。”羅運德注意到,在看到房屋的狀況時,溫家寶的嘴角向下撇去,表情就像是一聲“哎呀,都這樣了”。他低下頭查看門框的傾斜情況,使得附近的其他領導干部不得不用手擋在上面,護住他的頭頂。羅運德本來完全沉浸在見到總理的幸福和惶恐之中,可是看到他的表情,也忍不住說起了委屈。在溫家寶鉆進危險的北房后,他指著頂棚說:“有天晚上,我坐在炕沿兒上,心里突然忽悠一下子,也不知道咋的了,就跑到一邊兒去了,剛跑開,一大塊水泥‘咔嚓’一下子,正砸在我剛才坐的地方,差不點兒就把我砸死呀!” 這句話似乎是整個造訪過程中給溫家寶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的一句。 “多懸啊。”他說。溫家寶在羅運德的屋子里呆了20分鐘,然后在隨行人員的陪同下,沿著土路走到后面的李荷家。她的丈夫死在礦上,生活很困難。溫家寶認真察看了房里簡單的陳設和墻上、頂棚的裂紋,半晌不說話,隨后問她,沉陷造成了什么影響。 “住著害怕。”她說。在當天晚上的會議上,溫家寶表示,中央會為本溪市采煤沉降區改造提供其所需的11億元資金的60%。 2003年1月底,農歷新年除夕,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溫家寶曾特地下到阜新煤礦720米深的井下,與煤礦工人一起度過了近兩個小時的年夜飯時間。而就任國務院總理之后,溫家寶又先后于5月末6月初、8月兩次赴東北考察和調研。以小南溝為代表的沉降區改造工程,只是這屆政府在這一地區的諸多關注點之一。在科學發展觀中,區域經濟平衡和東北大開發,才是溫家寶頻繁北上背后的主題曲。 “小南溝現象”解讀 1953年,羅運德23歲,從河北省豐潤縣來到本溪煤礦,在巷道中像土撥鼠一樣掘進,每前進一米,心中都充滿成就感。與他一樣,當年的煤礦工人們從未想到過,手中吼叫的風鎬,會使他們在多年之后不能安居樂業。 1411年,本溪已經是遼東主要的產鐵區。1905年,這里成為亞洲重要的產煤區,淺層礦脈受到日本殖民者的大肆開采。建國后,國家首個五年計劃確定的156個重點發展的重工業項目中,就有58個在東北,為了提供更多的能源,煤礦工人們必須不斷深入到更深的地底下。本溪煤礦的4層煤藏都被開采了出來,轉化為國家需要的熱能。到1990年代,礦區下的大地就像被抽去了黑色餡料的多層糕一樣,只剩下了4片互相分離的土層。 一位當地官員說,后期開采的窘迫處境,是造成沉降的重要原因。“煤挖完之后,巷道本應該用木頭支撐起來。可是到了開發后期,煤產量下降導致成本提高,為了節省成本,這些環節就被省略了不少。” 1990年以后,全國經濟進入快車道,本溪市的沉悶局面逐漸被凸現出來。但是羅運德相信,無論如何,只要地下還有煤在,一切麻煩就都不是問題。 可是,煤幾乎沒了。2001年后,在本溪煤礦的主礦脈已被開采殆盡的數年之后,有關部門終于承認了現實,本溪礦務局被撤銷,除了零星的小煤礦繼續挖掘支脈之外,本溪市再無采煤業可言,礦工們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工作。 可此前4年,本溪市的煤礦區已經開始沉降,至今總面積已達50.6平方公里,受災人口64425人。 這時人們才發現,這個曾號稱“煤鐵之城”的城市已經陷入難題之中。除了煤鐵產業之外,它沒有別的經濟支柱。除了煉鋼和挖煤,50多年來,這個城市的居民們幾乎沒有學習到別的謀生技能。在沉降區,情況尤其糟糕。 那里鋪滿了大片大片的棚戶區,房子歪歪斜斜,沒有好走的路,甚至沒有自來水。 2003年,王專由鐵嶺市委書記調任本溪市委書記,剛開始還覺得這是個工業城市,無論如何也會比原來所在農業城市強。可是他很快就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兒。 本溪市的市區狹長,經過火車站的解放路是全市最重要的主干道,即使在這里,兩側的建筑看上去也相當老舊。只需要5元錢,你差不多就可以乘坐出租車抵達城區的任何一個角落,那些住宅區、商店和飯館不能說很寒酸,但在它們四周,卻總是相當明顯地彌漫著一種消沉的氣氛。 本溪市有157萬人口,其中100萬直接或間接靠本鋼吃飯,它也面臨著諸多困難。這個城市的產業結構高度單一化,所有制結構則高度傾向于國有。 在地圖上觀察溫家寶一年以來的三次東北之旅,你可以找到大量同類的資源枯竭型城市:撫順、阜新、本溪、雞西……以及資源不可避免地將要枯竭的城市———盤錦。在全國范圍內同類城市更多,據已有的報道,中國390座礦城中的50座礦城面臨資源衰竭,將受到波及的職工達到300萬。 在東北,還有更多的計劃經濟色彩濃厚的城市面臨問題:沈陽、鞍山、長春、大慶……在21世紀,這兩種城市仍然積滿了過去時代遺留的沉重灰塵。 溫家寶的到訪意味著這樣一種動員:是打掃房間的時候了。 地方官員們注重實效 在去年6月1日的工作會議上,溫家寶總理同意中央財政為本溪市采煤沉降區改造工程撥出巨款,并非完全是出于對羅運德們的同情。早在2003年4月,曾培炎副總理在這里調研時就曾表示出類似的態度。這一計劃后來調整為中央負責50%,遼寧省負責20%,本溪市自籌30%。 對于這一調整的動機,本溪市委書記王專的猜測是,“中央也需要平衡考慮。” 資金,常常被看作是振興東北的首要條件。但是,中央政府也必然擔心,過多的撥款會助長地方的依賴心理,而以東北之大、之重,需要輸血的城市之多,再多的撥款都不能解決根本性的問題,甚至它還有成為無底洞的危險。 溫家寶要求,振興東北要堅持自力更生與國家重點支持相結合的策略。如何自籌資金,因此成為東北各地官員們的首要課題。 遼寧省前任省長薄熙來的觀念和作風對當地官員們影響甚深,他傾向于把政策和資金看作是推動經濟的兩個發動機,而尋找外資則是其中最有效、最實惠的辦法。在任遼寧省省長期間,他多次組織龐大的招商隊伍遠赴香港及國外,給媒體和公眾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王專的思路顯然與薄熙來一脈相承,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的間隙,他不停地詢問秘書,“客人”是否已經到齊。對東北官員們來說,有投資意向的訪客是目前最受歡迎的人。 本溪市試圖引進外資,發展旅游業和中藥產業,以改變單一的產業結構。王專說,本溪關門山上的楓葉最多可達13個角,遠比香山紅葉出眾得多,而上乘人參的質量令當地人引以為傲。事實上,類似的區域優勢在特產豐富的東北并不罕見,而多年以來,東北人并沒有依靠鹿茸等產品振興地方。因此,這位市委書記說,更關鍵的問題是必須把本溪市的國有經濟比重降下去,這座城市要像那些南方城市一樣,依靠富于活力的非公有經濟來造就繁榮。 本溪市意識到,必須為非公有經濟提供更好的發展空間,王專舉例說,某個官員因為勒索私營企業,已經被送進了監獄。一些基層官員則表示,有關職能部門侵擾私營企業的現象,已有明顯改變。 就像它的那些陳舊的機器,在東北,傳統的行政權力的使用方式仍有其強大的慣性。只是在近來,有事業心的官員們則開始真正地意識到應該有所節制。王專說:“這里的問題主要是要改變人的意識。” 王專要求當地的官員們解放思想,少來虛的。他以一種實用主義的態度告訴他們,解放思想的標志就是“拿出項目”,所謂政績,就要“哪壺能開提哪壺”。 振興之路靠改革 溫家寶總理告誡,振興東北不要再搞大會戰模式。這也是切中肯綮的忠告,在某種程度上,東北地區的局部改革一直在進行,卻常常受到很多畢其功于一役的雄心的拖累。哈佛國際和地區問題研究所的格龍多納曾說:“對壯麗的愛好,恰好違背市場經濟的理性本質。” 薄熙來在2003年表示,遼寧很多市都有歡迎外來投資的“饑渴癥”。像東北地區大多數城市的領導一樣,本溪市委書記王專也認為,其手下官員們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錢、找錢、找錢。只要把資金拉到當地并且留住,機會就隨之而來。企業一開動,就會解決就業;產品銷售到全國和海外,就會提升本地的知名度;雖然要以減免稅收作為優惠條件,但政府的財政還是會得到增長——只要保持住這一良性循環,經濟就會由此走上繁榮之路。 但是,王專也承認,東北已經錯過了進入這一發展模式的最好時機。由于科學發展觀的提出,經濟命題在中國已不再能夠壓倒一切,諸如批地等權力被中央收回,地方政府能夠為外來資金提供的優惠條件,已經越來越受到法律的制約。 這也是全國所有經濟落后區域面臨的新課題:它們試圖學習南方沿海地區的某些經驗,卻發現這些經驗已不大合乎時宜。 實際上,如此宏大的東北難題,還只是科學發展觀所要求的區域經濟平衡所涉的諸多問題中的一個。 在東北,各個時代、各個層面的問題都交織在一起。既存在著最初級的計劃經濟體制時代的遺留問題,如資源價格體系尚未走入市場軌道;又有轉型期的特有問題,如資金、政策等;既有政府部門如何正確發揮其職能的體制壁壘,又有當地公眾的市場意識、契約意識不足的阻礙。 國有企業下崗工人們常常陷入到社會學者們所說的“依附心態”中去,傾向于認為自己作出了多年貢獻,那么一切問題都應該由國家負責。現在,政府部門正在試圖教育公眾,依附心態無濟于事,市場經濟就是要靠自己本事吃飯。而真正有效的穩定劑,恐怕還是來自政府層面的更多、更快、更深的改革。 溫家寶在6月初離開東北時說:“實現老工業基地的振興最根本的是要靠改革。”(《本溪晚報》孫承對此文亦有貢獻,謹致謝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