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入世第三年路上的中國,仍是一個成長中的少年。一方面他要根據自己的特點塑造個性,另一方面,又必須將自己納入一個并不熟悉也沒有太多歷史傳承的規則之中。他的成長充滿了與周圍環境的交流、互動乃至摩擦,他要以鮮明的個性在既有的規則中游刃有余,則必須臥薪嘗膽,甚至削足適履。成長是艱辛的,也因之外界的善意和理解對他彌足珍貴。就在記者為采寫此文而大量查閱入世資料時,中國政府開始發布2004年的關稅減讓計劃:關稅總水平將從上一年的11%降至10.4%。
而手邊的《入世承諾表》顯示,2004年中國的關稅減讓承諾是10.6%,上一年則為11.5%。
也就是說,在關稅減讓方面,中國已連續兩年提前兌現承諾,即便是讓人憂心忡忡的農產品進口,這兩年的平均關稅也同樣低于承諾0.6和0.2個百分點。
如果說關稅在當前已很難起到貿易保護的作用,那么,旅游業、租賃業對外商獨資企業的提前開放,銀監會對外資參股準入的大刀闊斧,又將作何解釋?
提前履諾,對于筋骨并不那么強健的中國而言,意味著什么?
入世兩年,隱沒在羊皮之下的“狼群”
先不忙回答問題,且看看入世這兩年我國的情況。
在一般人的感覺中,入世前“狼來了”的盛世危言似乎不少落了空。比如汽車業,入世前普遍預測進口車將隨著關稅降低沖擊國產車市場。而事實上,進口車既沒激增也沒落價,倒是國產車自己后院起了火,價格戰打得不亦樂乎。
還有農產品,入世第一年,農產品進口不增反降,讓原本憂心忡忡的人們大跌眼鏡;第二年進口確實不少,增幅超過50%,但一年下來仍是順差“喜人”,中國農產品出口還將創記錄地突破200億美元。
在最揪心的兩個產業都沒見到“狼”,人們開始懷疑此前對入世的說法是否危言聳聽。
面對普遍的疑問,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趙晉平一語釋惑,他說問題的關鍵在于看問題的角度,也即你是否把入世對于經濟的作用,與經濟周期自身的作用相區別。
比如農產品進口,其不僅受關稅和配額降低的影響,還受整個世界農產品市場供給形勢的左右,而且后者的作用更強。盡管我國這兩年農產品關稅降幅不小,但世界糧食連續減產,國際糧價居高不下,這樣的背景下,縱使國內有進口沖動,也會被價格因素抵消。但即便如此,仔細分析數據,我們還是能看到“狼來了”的痕跡。比如2003年的農產品進出口增幅,出口增長17%,進口則高達56.1%,是出口增幅的3倍。這樣的一個比例,如果趕上國際農產品市場豐收,價格適中,國內農業能不受沖擊?所以趙晉平說評價某一產業的國際競爭力,不能只看順差,而要看順差增幅與貿易總量增幅之比,也即貿易競爭力指數。順差增幅若小于貿易總量增幅,就說明競爭力的弱化。我國近幾年的農產品國際競爭力,就屬于這種情況。
至于為什么沒有出現進口車激增沖擊國內車市的情況,原因有二:一是趙晉平所言的此前國內汽車業由于過渡保護存在超額利潤,近兩年的價格降低、新品頻出,正是入世關稅減讓對國產車刺激的結果,可以稱之為超額利潤釋放期,一旦其利潤率低到與新關稅下進口車利潤相仿的程度,國產車與進口車的較量也就開始了;第二個原因則與目前我國轎車配額的分配有關。由于逐年遞增的配額被大量分配給汽車關鍵部件和成套散件進口,由此造成了進口車的減少及國內組裝車(KD)的盛行。而這種對車市影響巨大的配額限制,根據入世承諾2004年底就將取消。何況,目前國內紅紅火火的國產車市場,說到底還是國外幾大汽車巨頭的較量。美其名曰的國產車,很多都是進口成套散件組裝而成的,有的甚至只是裝個輪子噴噴漆就出廠,對國內汽車產業帶動非常有限。
一方面是沉浸在KD速成興奮中不斷迫近利潤臨界點的國內汽車業;另一方面則是隨著關稅降低、配額取消而即將撥云見日的進口車窺伺,你能說狼沒來嗎?
還有金融業。有人用“但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形容金融業改革。其改革的重要性和滯后狀況皆有目共睹。而就是這樣一個競爭力較差的產業,面臨的卻是2006年允許外資銀行在全國范圍內對所有中國客戶提供本幣服務的承諾。而兩年前,僅僅是限制區域和幣種的一個外資銀行試點,就曾引發南京愛立信倒戈以至轟動全國;今年不斷挑戰中國金融監管體制的熱錢游資,更讓我們脆弱的金融監管難以安之若素。所以,有人說“不是狼沒來,而是它隱沒在了各色的羊皮之下”。
而這各色“羊皮”,既包括自身經濟周期的反向抵消、過渡期的遮閉保護,同時也不乏產業虛旺背后的短視和不思進取。
2004,這一年時不我待
從入世時間表看,我國絕大部分行業將在5年內完成所有關稅及非關稅減讓過渡,其中又有相當部分在2004年底結束過渡期。所以,自2001年12月11日算起,入世第三年的2004年,成為我國入世“后過渡期”的開端。此后1-2年,我國大部分行業都將完成過渡期保護,最長的過渡期也將在3年后完成。記得剛剛入世時,專家們便預言2~3年后,入世沖擊將明顯顯現,中國諸多產業將面臨艱難時勢。而當時所言的2~3年后,就是我們今天的2004年。
這也是我們采寫此組報道的初衷。
記者就此詳細查看了我國入世時間表,發現大多數對我國目前經濟非常敏感的行業、領域和產品的關鍵變化,都與2004年關系密切。
比如對我國進口小汽車價格起決定作用的配額管理,到2004年底將被取消。也就是說,2005年以后進口小汽車將不受配額限制。要知道,入世兩年來我國之所以沒有形成進口車蜂擁而入的局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我國每年根據承諾遞增的15%進口配額,被大部分分配給了成套散件和關鍵零部件進口,也由此導致了國內KD盛行和進口車價格居高不下。這種背景下,配額一旦取消,目前的進口車與國產車的市場格局必將充滿變數。而我們的汽車企業用于調整的時間只剩下了這一年。
還有外貿經營權。中國承諾在2004年以后取消外貿權審批制,這意味著從2005年起,在中國的所有企業將擁有所有產品的進出口權(國家專營產品的除外);同時這也意味著,對于我們這樣一個亟待完善外貿管理體制和企業經營機制的國家來說,用于調整的時間也只剩下最后一年。農產品和服務業是我國的軟穴,對于這兩大部分而言,2004年也至為關鍵。農產品中實行關稅配額管理的大部分產品,包括小麥、玉米、大米、棉花、羊毛等,關稅配額的實施期都將在2004年底結束;而隸屬服務貿易的電信、保險、證券和分銷零售業,這一年也將面臨大的變動:從今年開始,外資進入我國增值電信和尋呼業將取消地域限制,外資比例不超過50%;保險業在允許設立獨資非壽險公司的基礎上,今年內將取消地域限制;證券業將對外資開放證券投資基金管理公司和證券公司,允許承銷股票和債券;分銷及零售業則將在今年內取消對外資的地域、股權和數量限制……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對于關乎我國經濟命脈的眾多產業來說,2004年確實是至為關鍵的一年,很多重要的產業和領域將在這一年開放,很多2005年到期的承諾將只剩下這一年厲兵秣馬,作為后過渡期的開端,2004年既要大面積敞開胸襟,迎接挑戰;又要集蓄氣力,以待來年發威。這是承上啟下的一年,也是有關部門和行業必須枕戈待旦的一年。
政府,政府!
入世第三年,人們的注意力越來越集中到政府身上。即便是關注產業,也大多集中在產業結構和政策上,說到底還是政府問題,原因何在?馬宇說企業不需要特別關注,特別是那些建之于市場基礎上的企業,其本身對市場變化十分敏感,WTO帶來相關政策和市場環境的變化,馬上就會反應到企業的生產營銷上。
倒是這一過程中的政府,能不能根據市場變化,企業變化,進行科學的宏觀調控,以保持宏觀經濟的穩定和諧,成為堪憂的問題。
還以汽車業為例。加入世貿后,由于關稅及配額的變化,KD成為國內汽車廠家最快的賺錢方式,眾廠家大肆KD,乃資本的逐利性使然,對于每一廠家來說既理性也無可厚非。但如果將視野放至全國,微觀的理性就成了宏觀的非理性,政府這時候如果不能根據變化了的情況及時進行科學調控,結果很可能是貽誤中國汽車業發展寶貴的過渡期。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業內人士對新的汽車業產業政策千呼萬喚的原因所在。
趙晉平將市場經濟中政府的作用概括為兩點:一是創造一個健康良性的競爭環境;二是通過行政及法律法規的制定執行維護這一環境。
在趙晉平看來,這兩年我國在政府職能調整、法律法規的清理上做了不少工作,也取得了成效,但與入世后經濟社會的發展要求還有一定的差距,其表現為以下四點:
一是還沒有徹底解決政府自身定位問題,政企關系或遠或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距離;二是計劃經濟思維根深蒂固,一遇棘手問題便不自覺地采取行政命令式做法,比如在出口形勢不好的情況下,政府還會為擴大出口層層下指標;三是中央和地方存在政令不統一問題。中央根據入世的要求和承諾制定的政策,囿于觀念和地方部門利益限制,在地方上并不一定能夠得到很好的執行。入世第三年是承上啟下關鍵的一年,市場開放將觸及管理體制和機制的深層,比如只剩下最后一年的外貿經營權全部放開、小汽車配額取消等等,如果政府不能在這最后一年的準備期深入調研,做好開放后應對各種可能出現情況的準備,開放的好處將會縮水,而風險必將成倍放大。
入世中國,恰如一個成長中的少年
溫故知新,第三年開局時,有必要回顧一下國際社會和中國自己對入世兩周年的評估。
盡管我國于2003年底順利通過了入世第二年的年度審議,相關各國也對中國的履約努力進行了積極評價,但在入世兩周年前后,我們還是聽到了來自歐美商界的不同聲音,媒體將之概括為“歐盟對華溫和,美國苛刻以求”。
歐盟的“中國歐盟商會”在肯定中國履諾努力的同時,也指出中國目前仍存在行政手續繁雜、中央和地方在法規執行方面缺乏一致性、法律法規仍存在欠缺、國民待遇和知識產權保護執行不力等問題;來自美國商界的聲音則相對苛刻,除不滿服務貿易的開放步伐外,“美中經審會”主席還將矛頭直指人民幣匯率,認為中國由于人為低估人民幣幣值而嚴重沖擊了美國制造業,從而造成巨額貿易逆差。應該說上述批評有些是客觀的,比如歐盟關于法律及執行方面的一些意見,中國有關部門甚至在9月份接到歐盟商會的建議書后,便立即著手對其中涉及的法律條文進行了修改。
對此趙晉平評價說,中國在入世第二年面臨龐雜的法律法規清理工作,其中難免有低于外商預期,或是清理之后受觀念和體制影響難以立即有效實施的情況,對于上述中肯意見,我們應該認真聽取和虛心接受。而對于美國關于中國匯率及沖擊其制造業的說法。業內人士則更愿意將其視為美國不愿正視自身經濟結構問題的托辭。在國際分工中,美國主要是輸出技術和資本,進口勞動密集型產品,本國缺乏制造業比較優勢,“除非美國徹底調整自己的經濟結構,否則制造業流失問題就無法根本解決”——因為美國在制造業方面的逆差,并不僅僅存在于中美之間。
與此同時,在商務部研究院馬宇看來,歐美對中國入世第二年的不同態度,也與其各自不同的利益點相關。美國是輸出金融、知識產權等服務貿易的大國,而過渡期內我國在這一領域的開放相對謹慎,因而開放步伐低于美國的預期;而歐盟對我國的一般制成品較為關注,入世兩年我國在這方面的進口增多了,帶給了他們有實質的利益,評估分數自然就會高一些。中國自己對入世第二年履約情況的評價是“認真負責”四個字,這由中國近年來清理了2300多件法律法規、部門規章,19萬多件地方性法規、規章和政策文件可見一斑。但新的規則從建立到有效施行確實需要一個過程,其間將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比如立法者的視野和市場經驗是否足夠開闊和豐富?執法者的觀念是否已經成功轉軌?相關體制機制變沒變?已經變革的機制是否有足夠的潤滑度?經濟和社會的發展是否給新規則的確立提供了相應的軟硬環境?等等,都成為我國兌現入世承諾中的重要關隘。
問題相對集中的知識產權保護是最好的例子。這兩年我國在這方面清理了不少法律法規,僅2002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就廢止了1個局長令、18個公告和7個規范性文件,有關部門的執法力度也令人刮目,而侵權行為仍大量存在,而且手段更為隱蔽。這一方面與我國長期以來缺乏知識產權保護觀念有關,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視知識產權價格與我國現階段消費者購買力之間的巨大差異,同時,還與我國建設法制社會的進程有關,而所有這些,都很難寄望于旦夕之間一蹴而就。行走在入世第三年路上的中國,仍是一個成長中的少年。一方面要根據自己的特點塑造個性,另一方面,又必須將自己納入一個并不熟悉也沒有太多歷史傳承的規則之中,他的成長充滿了與周圍環境的交流、互動乃至摩擦,他要以鮮明的個性在既有的規則中游刃有余,必須臥薪嘗膽,甚至削足適履。成長是艱辛的,也因之,外界的善意和理解對他彌足珍貴。
以更博大的胸懷面對開放
但對這個少年來說,他必須始終行走在力求完善的路上,而不因一些蠅頭小利畏縮不前——經歷入世的中國,亦如是。這時候再回過頭來看我們開篇提及的“提前履諾”問題,答案似已若隱若現。
趙晉平說,我們該常想一想,中國為什么要入世。
享受多邊貿易體系帶來的市場開放是一方面,因為它本身就是一柄雙刃劍:你的商品和資本在自如出入別國市場的同時,就一定也要對別國敞開懷抱——沒有不包含義務的權利。
但如果我們只將目光盯死在各自開放國門的尺寸上,斤斤計較于你對我順差多少,我是不是應該把承諾推遲到最后一分鐘兌現之類的問題上,我們的襟懷、視野就會被大大局限,陷于瑣碎被動乃至蠅營狗茍。
經濟是現實的,同時也是博大的。因其現實,我們才艱難談判15年,更因其博大,我們在15年艱辛之后,才更需時時自。撼艘粋更加開放的市場之外,我們還期望從WTO中獲得什么?
站在家里的陽臺上,我看到比兩年前更高的城市建筑群,長安街上燈如晝,車如織;回到小區,我會為找一個停車位費盡躊躇,而這在兩年前不可想象;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國際化,嘴里講著流利的英文,身體在世界各地飛;一個朋友看了本“奶酪”后外出創業,居然就成績斐然,然后欣喜地向你講述這兩年超過他預料的創業環境和政策變化……而所有這一切,會不會讓你想到WTO?
趙晉平說,入世更深層的意義,在于其將極大地促進我國市場經濟體系的完善,從而生發出一個更健康、良性,與世界能夠更好溝通和銜接的發展環境和機制。
馬宇說,開放不是被逼出來的,是我們的一種需要,入世是這種需要中的一部分。我們的政策沒有必要圍著時間表轉,如果發展和改革需要,開放的步伐完全當然可以加快。讓開放服務于發展,以更博大的胸懷面對開放——或許這,就是對開篇“中國為何提前履諾”最準確的回答。(文/瞭望周刊記者潘燕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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