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田源的時間最后定在晚上9點。出發之前,同事擔心,田源在夜里的思維能否保持在一個良好的狀態?因為她見識過在亞布力中國企業家論壇的田源勞累了一天之后的疲態,“仿佛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天還好,田源談到深夜12點仍目光炯炯。然而這個48歲的男人承認,雖然他現在從經驗、智慧上達到了一個高點,但是體力上折舊太快了。長期超負荷的工作,使得他現在經 常到下午就明顯疲勞,休息一下也休息不過勁兒來。“就像從前用的那種電池,電池沒電以后,在后面扎兩個眼,往里灌點鹽水,還可以亮一段,但是很快又不亮了。”
田源的體質明顯不是天生強壯的那種,他的氣質與此吻合。和陳東升強勁的上升欲望、毛振華精明的商人氣質比起來,田源更有淡泊、寬厚的學者之風,他像一潭靜靜的深水,等著你去攪動,而在這之前,他不會發動什么風暴。是的,他不像一個鼓動者和強有力的輻射者。甚至他的西裝看起來似乎也像一個現實中的學者而不是企業家的選擇,選料、做工剪裁都沒有什么考究,顯然他在這上面沒有投入什么關注。不過,他是一個會讓很多人感到舒適的人,他不給你壓力,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回答問題時絕不會跑題,而是干凈到位。
最開始,我們籠統地以為,能從本來呆得好好的體系里硬生生跳出來的人,一定是對權力、財富的欲望比較高的人,他們需要另一個通道來表達他們對世界、對中國的想法,實現其價值,他們是因“要爭取”而選擇。然而,在田源身上,或許存在著另外一種動力,因“要逃避”而選擇。他自稱,只是出于簡單的想換一種生活方式的想法,就卸下了司長的職務,總歸是從前那種生活方式已無法迎合他的趣味。正局級,這是他們幾個同學下海前做到的最高的職位,但田源放棄了。這或許可以證明田源有些文弱的氣質背后有毫不遜色于他人的堅執和勇氣。
1990年和1991年,田源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學習,并在芝加哥期貨交易所進行訪問研究。在美國,他就下決心回國后要做公司,不在政府里做了。但是一回國,物資部柳隨年部長就給他安排了對外經濟合作司司長的職位。田源說:“我不搞。”部長說:“不搞不行。在你沒回國時黨組就定了。”田源只好答應,但說好一年以后還是要做公司。
一年后,田源要說服物資部投資做中國國際期貨經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期),部長叫難,說物資部下面辦了太多公司,部里沒錢了。田源說:“你給錢我也能辦,不給錢我也能辦,你給我錢我就辦,不給我錢我化緣。”最后部里還是給了田源兩百萬元。這是物資部下投資最少的公司。公司成立時又面臨一個訂行政級別的問題。人事司司長對田源說:“如果你要行政級別,你的干部就得由部里派,你現在下面這幾個人,有的是處級,有的是副處級,最高只能任命為部門經理,副總經理得部里任命。”田源征求了下面的人的意見后,到人事司去說中期不要級別,副總經理按照股份制規范意見,由董事長推薦董事會任命。人事司司長對田源說:“你不要耍滑頭,先把中期成立了,以后又來要級別。”田源回答:“這是我最后一次到你房間里來,我以后再不會回來了。中期的副總經理按照股份制規范意見,由我提名,董事會通過。我們干不好,公司垮臺,自己去要飯吃!”
然而五年后,田源還是“食言”了——他再次走進了人事司的辦公室(當時物資部已不存在了,只有內貿部)。因為此時他臨危受命,接受了部里任命他作中國華通集團董事長的決定,率領集團近三萬員工扭虧脫困,突出重圍。
這可能是田源作為一個商人的最大缺憾,他始終沒能集中資源和精力來做同一件事情。雖然期貨業一直是他心里最珍視的事業,但是他沒能抗拒住外界不由分說地加在他身上的一些機會和選擇。田的同學毛振華對他有個有趣的印象:“換個臉孔他就是另一個人,是官是商還是學者,我也搞不清楚。他對改革有很深的見地,但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有些是屬于個人沖動,有些是接別人的麻煩,”田源不無自嘲地說,“搞計劃生育,只生一個孩子是對的,不像過去,生一大堆,好多都考不上大學。”“我跟東升最大的不同,東升是做一個成一個,這是他的本事,我是做兩個還不成一個。別人做一件事得100分,我做幾件事,每件事只能做到60分。這種模式不值得推廣。我相信我全身心做一件事情,做五年,一定能做成精品。”
他所做的開創性的事業比其他的同學都要多。
在做中期的同時,他還兼過北美集團的董事長。
中期剛成立后,一下子賺了很多錢,心情愉悅、不知深淺的田源一下子往亞布力投了兩個多億建滑雪場,這個時候中期的資本金才3000萬元。和從前的思維模式如出一轍,田源和他的合作伙伴盧建(也是武大同學)把滑雪業看成一個在中國有開拓性的行業,但是亞布力項目沒有實現盈利,中期反倒在里面耗進了大量的資金,每年要償還上千萬的利息。
與此同時,中國期貨業開始進入“爬雪山過草地”的困難時期。從1992年到1995年,期貨市場的交易額從3千多億增長到10萬億,急速膨脹,然后在出現了一系列市場操縱事件后,國家對期貨業一口氣整頓了六年,這期間市場交易額萎縮到1萬6千億,僅有高峰時期的七分之一,中期的員工人數從1800人減少到400人。在期貨最低迷的時候,田源受命來到國企虧損大戶中國華通(但是他依然兼任中期董事長)任董事長。
此外,他還參與創建了中國期貨協會,并推選為首任會長;自2001年始,他又與《中國企業家》雜志社合作,開始在亞布力主持運作一年一度的中國企業家論壇。
這十年來,田源最大的成就一是創建了中期,二是把主業不明、巨額虧損的中國華通集團瘦身改造為一家全國性物流企業集團,實現了盈利,并把華通的官本位文化升級為一種競爭型的文化,在企業內部實現了人才的新老交替。
然而,他似乎永遠在創業的路上。
田源承認這和他的性格大有關系,“有人說我耳朵軟,有人說我心太軟,有人說我不懂經商,有人說我平庸。”在目標感和個人意識方面,田源明顯比陳東升淡薄許多。但是他強調這些評價只是說中了他性格中某一方面,真正了解他的人很少。田源說這話時,流露出了他的孤獨。
這種流露只是一閃而過,田源始終不會以某種特別強烈的情感或者情緒示人,即使說起中期隨著行業調整遭受的那些致命打擊,他的語氣也是淡淡的。如果說他在采訪中表達了什么特別強烈的個人愿望的話,那就是做減法。卸掉其他職務,在合適的時機徹底回歸中期,把中期做成中國期貨業的精品,五年后,退休,最好能去一所大學做校長。
田源自我評價:是個比較有責任心和公信力的人,像那個不畏危險、堅守崗位,處理完所有麻煩,最后才棄掉沉船的船長。
《中國企業家》:期貨業低迷這幾年間,有沒有后悔過選擇這個行業?有沒有想過放棄?
田源:沒有!我真的是從來沒有想過放棄,一秒鐘都沒有。直到今天,我也覺得我選這個行業選得很對。這個行業的創立跟我有不可分的關系,我對期貨業有特別深的感情,歷史會證明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歷史會證明的!因為我知道期貨市場的發展是經濟規律,中國是一個大國,肯定需要。我從來沒有對這個行業失去信心,覺得別人老是不理解我們。
《中國企業家》:你當年是你們同學中做得最高級別的官員,突然從那個系統脫離出來,直接的動因是什么?你沒有感到留戀嗎?
田源:我出來前已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做了八年,感覺已完成了歷史使命了,就想換一件事情做,換種生活方式。我在機關里面當司長的時候,進一個人,要費很大的勁,但是在企業里面,你有多大本事,就可以招多少人。那種成就感比司長大。(笑)
應該說我是想明白了的。當時心態最好的一點就是沒有覺得我是局長,已經超越了那些東西,而是義無反顧的,覺得下海后如果做不成就另外找飯吃吧。真的是有點冒險精神。而且當時做期貨的條件很好,我們覺得把這個企業做起來,養活人是一定沒有問題的。
《中國企業家》:你們幾位同學同時起步開拓一個新行業,現在陳東升似乎是風頭最足的一人,你暗自比較過你們的差異沒有?
田源:陳東升一直在穩定地上升,他進入的行業是國家鼓勵發展的行業,我進入了一個國家曾經嚴格限制發展的行業,而且做的是這個行業里第一大公司,那這個困難就不是一般的大,你做十分的努力,卻只能得一分的效果。我們是在逆境里面生存和掙扎,非常非常困難。
陳東升做企業更加符合市場原則和商業原則。我是比較傳統的,很多決策錯誤都是因為面子,心不狠。比如對員工獎懲不明,對出問題的人過分地原諒,所以一些規則不能很嚴格地建立起來。投資也是這樣,最多時,中期成立了18個公司,像生孩子一樣,很多在最開始都是由我的同學、熟人來做總經理,結果大家做事的方式都不商業、不謹慎,很多公司由此造成巨額虧損,不少人被我開了,朋友也做不成了。
馮侖有個說法,經商經過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熟人社會,其次是生人社會。在熟人社會里商業規則比較難建,我感覺,在熟人社會里給你造成最大損失的人就是你最熟的人,因為不熟的人你不信任他,你不會把資金和權力交給他。在這方面陳東升做得比較好,所以一直以來有些同學對他有非議,因為他太不講人情,比較固執,其實他是對的,他考慮很周密,他的公司就沒有走大的彎路。
我到了誠通之后,又學會怎么在一個生人社會里去管理大系統,怎么把生人變成熟人,在熟人中間又建立起規則,讓這個系統能夠運轉起來,使系統產生效益。中期是一個一千多人的企業,誠通是三萬人的大企業,這對我的能力是極大的考驗。我在誠通學會了如何駕馭大企業。
我跟東升最大的不同,東升是做一個成一個,每個都做成了精品,我就是做太多了!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一個道理,他說當你把你的精力分散以后,你本身就變成了一個很平庸的人,你做的事情也很平庸。我覺得這句話特別有道理。我做了幾件事,但都沒有做到精品,這是我最遺憾的。加入WTO以后,企業都進入了做精品時代,我希望我能通過做減法,用五年的時間把中期做成精品。這是我現在的愿望。中期最近要增資擴股到5個億,可能要引入民營企業新股東。
《中國企業家》:新股東的進入會不會讓你作為創始人持股成為可能?
田源:我當然想解決自己的問題,我希望在合理合法的情況下解決自己的問題,起碼要做到退休后沒有后顧之憂,得有出去旅游的錢,得有看病的錢。我這一輩子不想成為億萬富翁,我覺得也不可能。如果所有這些我創辦的企業每個給我5%的創業者股份,那我就發了(大笑)。在美國的創始人,他一定會拿到創始人應有的股份,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在中國,大量的股東不是真正的股東,是股東代表,所以很難想到你創始人身上。但我想到一定時候,股東有義務來幫助創始人來解決這個問題。
其實在中期賺第一個3千萬的時候,企業到位資本金不過幾百萬,我們完全有機會把自己變成私人老板。但是我的理念就是賺錢再多也是股東的。因為在股份制規范意見里,這些都是很明確的,你除了能拿到工資和正當收入以外,一切利潤歸股東。
現在想來其實有點虧。但是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就像王石所說的,是有種悲劇色彩的理想主義的,就是想把一件事做成,如果自己不做了,這事還能往前走。我們要的是這種價值。而現在有的人是不賺錢肯定不干的。其實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有理想的人做成的,如果事事都要賺錢才干,事事都做不成。你去研究研究創始人文化,一定不是金錢文化。
田源
生于:1954年
家鄉:河南省
教育背景:博士
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人:父親,曾啟賢教授
第一筆生意:中期公司下到倫敦交易所銅期貨
最自豪的事情:開創中國期貨經紀業
性格中最讓自己
滿意的地方:負責任
最讓自己不滿意的地方:不夠堅硬
工作以外的嗜好:滑雪
現在最大的夢想:做大學校長
田源評說老師和同學
董輔礻乃老師對我們的影響,主要是他的人品和治學精神。他確實是德高望重,是我在中國經濟學界最佩服的學者,非常有學問,而且對社會的最新進展不斷發表意見,一直沒有落伍。而且他寫文章從來不讓別人代筆,但凡署有他名字的文章,我相信每一個標點都是他寫的。而且他特別關心學生的發展,他還是陳東升的泰康人壽的獨立董事。
陳東升是比較周密的一個人,內功比較強,很全面,他現在正在很強的上升期。毛振華非常有才氣,精明能干,具有商業才華。跟我一起開創中期和亞布力滑雪場的盧建,是一個思想先鋒、格調很高的人,亞布力滑雪場其實有他三分之二的功勞,但現在成我的功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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