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后,中國公司將發生三種變化:
競爭更激烈、老板的挑戰更大、更高的淘汰率和更高的成長性
文/周其仁
至少兩年之前,中美兩國政府就中國加入世貿達成協定之際,“入世”就成為大勢所趨。我和許多人一樣,以為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了。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時間問題”居然也問題了兩年。在將入未入的懸念下,研討WTO的潮流應運而生,涉及世貿協定的講演、論壇、討論和培訓,在一些地方幾乎無日不有。
我可不是什么“WTO專家”。只是因為前幾年的一部分研究工作涉及電信產業的壟斷、管制與市場開放,總有機會被人問到世貿協議的影響。我的印象里,不少“問題”——什么狼來啦之類——是不需要回答的。有人要發揮一下情緒,“討論”就免了吧。我也遇到過一些好的問題。有人問:我們的政府究竟與別人簽了什么條款?——那時雙邊和多邊協議都沒有政府公布的中文版本,只有聲稱在談判中占了便宜的美國政府公布的英文文本。有人問:政府間協定與市場風險究竟是什么關系?有人問:我們究竟有什么機會?
沒有例外,問題問得“實”的,不是企業老總,就是老總派來的能員干將。我知道,這是“存在決定的問題”了。古人詩云“春江水暖鴨先知”,那是錯不了的。要是秋江水冷呢?當然也是鴨先知。《中國企業家》此次隆重其事,要做“世貿協定后中國企業重新估值”的文章,想必是依仗了搏擊市場潮流的企業家們對水溫、水勢變化的感知,多少有把握賭一把關于未來的判斷吧。
估值未來的困難
判斷未來會遇到一些根本性的困難。在經濟增長的環境面臨重大變化的條件下,很難找到什么事情比預言未來還要危險。“不幸”的是,中國入世恰恰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成為一場世紀大變局的開端。在這樣一個歷史關口,非要拿估值未來這件事情下注,怎么不是險上加險?
讓我指出與世貿協定有關估值的兩項主要困難。第一,世貿協議作為政府間協定,決定的是一些新的游戲規則;而要從游戲規則的變化來推斷未來商場公司競爭的勝負,中間至少還隔著兩個重要的環節:(1)各方對手對于新規則的適應和調整的能力和潛力;(2)在新規則下還有哪些過去未上場的對手將要上場。所以,直接由規則改變來推測比賽結局,困難重重。這好比問,倘若籃球架統統升高一米、足球場一律擴大一倍,你“估計”世界籃球、足球比賽的排名將會有什么樣的變動?
第二,已經簽定的協議是一回事,怎樣執行是另外一回事。我曾經當面聽政府的一位貿易談判代表對國內的一些行業“做工作”:黨章關于黨員的標準還不是很嚴格,但是已經入黨的也做不到時時處處符合標準嘛!我理解他的苦衷,因為當時離開大使館被炸事件不久,中國要不要入世重新成為問題,談判代表的壓力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他講的是實情,任何字面協議無論寫得多么清楚,執行起來在細節方面總還留有余地。英諺早就說的精彩:魔鬼向來喜歡躲在細節當中。
沒有哪一位專家指出,為什么世貿協議要由各國政府來簽定,而不是由各國的公司來簽。我的看法,世貿協定限制的是各國政府干預市場的行政權力,要是由公司來簽,那還不成了公司叫板政府的造反綱領?政府來簽定約束各自行政權力的協定,本身就承諾政府要加以執行的。倘若政府簽署了協定而不執行,“國際形象”就沒有了。這在開放的環境里,是一個不小的壓力。但是,中國實在是一個大國,大國的政府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系統”:有中央政府、中央政府各部門、各級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各部門以及數之不盡的“半政府”。方方面面硬是要搭“政府聲譽”的“便車”,怎么辦?
根據我國的情況,我認為比較可靠的判斷是,因為中央政府的開放方針明確而堅決,中國走向全面履行世貿協議的大勢不可阻擋。但是,由此認定凡是字面上寫下的就一定會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范圍全面被執行,就未免天真得離譜了。麻煩在于,我的這個“但是”,對于我們要估計世貿對公司的影響至關重大。因為就我所知,沒有任何一家中國公司是籠統地“生活在中國”的。他們都生活在中國之內的一個個“小環境”里。在那里,究竟什么因素——履約、“對付”、還是背道而馳——居于主導地位,變數可就太多了。說天上地下可能夸大其詞,但是南轅北轍,則是完全可能的。
把上述兩項困難加以合并,我知道要重新估計入世以后企業的“未來價值將發生怎樣的變化”,殊為不易。退而求其次吧,我只能對入世之后中國公司可能的狀況提供如下三點粗略的判斷。容我交代一下,“粗略估計”的本事是從張五常先生那里學來的,無非是要以“粗略的對”,來避免“精確的錯”。
競爭激烈更上層樓
第一項粗略的判斷,是入世之后國內市場競爭的激烈程度將更上層樓。對于這項估計,大家一般都是同意的。改革開放二十年,任何產業只要開放市場,基于價格和產品服務品質的競爭就一定比較激烈。市場中人都知道,要在開放的市場上靠創新、實力和策略成功地建立遏制對手進入的壁壘,從而在競爭中獲取某種市場壟斷地位,談何容易。入世之后,將開放許多新的原先行政壟斷的產業,市場機會增加;但是國際大公司可以長趨直入,市場競爭對手也增加。合并起來,未來的市場競爭更趨激烈應該不會大錯。
但是,我們還是可能把未來競爭的激烈程度低估了。以許多早就開放的產業為例,好幾位老總說,我們不怕,因為早就經歷了國際對手競爭的洗禮。不怕是對的,已經經受市場洗禮也是對的,因為對于已經市場開放的行業,中國公司早就在市場上“見識”過國際一流的對手。這與入世后才剛剛開放的產業部門相比,的確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我以為他們還是看漏了一點:入世前后,國際公司進入中國市場的“戰略后勤”條件將大有不同。什么叫“戰略后勤”?那就是公司進入特定產品(服務)市場競爭的金融支持、信息支持和物流支持。軍事專家講,現代戰爭百分之七十是打后勤。現代的商戰,何嘗不是如此!入世之前,中國的開放基本本著先易后難的原則,相繼開放的基本還限于制造業,而政府依然控制著金融、通信、資訊、大批發和物流等國民經濟的“命脈”。在那樣的條件下,國際知名公司參與中國的市場競爭,其“戰略后勤”只好放在境外,打起仗來未免不那么順手。
入世以后,中國政府當然還是控制著自己的國民經濟命脈。但是有一個重大轉變,就是變不開放為“控制下開放”。在新的條件下,國際大公司的“戰略后勤”一定會“前移”,甚至和中國本土的金融服務、通信和資訊服務、物流和營銷網絡服務交融一片。那樣的話,其競爭能力將大有不同。這一點,中國的老總們要好生記得。你拿起一本世貿協定,光看本行業的開放條款是遠遠不夠的。你要翻閱全部條款,用“戰略后勤”的概念重新估計風險和機會,也重新估計對手和你自己。
老總的麻煩比較大
我的第二個粗略判斷是,入世以后,老板的麻煩要比公司員工、以及所有后備員工來得大。是的,這是一個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時代。消費者增加了真實購買力和選擇,歡迎中國入世是顯然的。由于每個人都是消費者,所以那些關于入世有違民意——其實是有違特權既得利益集團利益——的胡說,向來不值得認真駁斥。從供應方面來看,因為市場競爭將更上層樓,大家要“緊張”起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比較起來,我認為老板們面臨的麻煩比起其他人來,要大得不可以道里計。
這個認識與許多人的不一樣。據說有專家系統“計量”出一個驚人的結果:入世后中國將增加失業人數千萬人!如果這樣的“科學”使我們的老板們感到安慰——畢竟在失業增加的同時也會增加“提供就業機會的”老板們的“分量”——那么他們一定要上當。我認為,入世后可能大大增加的,不是失業,而是“轉業”。一字之差,當老總的可要辛苦啦。
容我略作點說明吧。跨國公司來到東道國,形勢所迫,早晚要完成“本土化”,這是普遍被經驗證明的了。我曾經見過一批臺灣商界精英,個個都是炎黃子孫,國語都講得很標準,但是拿出名片來,一多半是國際公司的。大陸這里何嘗不是這樣?去年我到鄭州為河南移動講課,提到諾基亞幾句,大家笑了,原來諾基亞公司的幾位也在座。交談下來,知道她們很專業、也很敬業。不過,她們沒有一個是從芬蘭派來的,全部是中國人。
是的,國際公司用人的本土化,比人們想象的速度要快!除了到北大、清華這些高校招聘新血,他們最熱衷的,就是到中國公司來“挖角”。形勢很清楚,舉凡中國本土公司里具有本土市場能力、職業經驗、特別技能的員工,其人力資產的市值在入世以后要大大看漲。“跳槽”縱然不一定蔚然成風,也一定會顯著增加。如果過去若干年來,是傳統的國有機構(包括政府)為民營企業和其他新興企業“培訓”人才,那么今后若干年,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人才供應商”將層出不窮。越是好公司,越難以“幸免于難”。
著急的還不是老板?半年前,一家頗有聲名的私人公司在人民大會堂里開會,要求討論“職業經理人對公司的忠誠問題”。原來這位老板先后聘任的幾位“總裁”都“跑”了,有的還特別跑到競爭對手那里去。一時間,專家們紛紛進言,如何使職業經理人“遵守規則”,甚至要立法制裁經理市場里的“不道德行為”。我當時講了一些不入調的話,其中一句是,無論老板們多么不喜歡職業經理的跳槽,這種流動在中國才剛剛開始。入世以后,我怕我的預言不幸要成真。
更高的淘汰率與更快的成長性
觀察表明,我國著名的企業和企業家的“壽命”往往不長。商海競爭當中,各領風騷三、五載的事情多有所在。關于企業和企業家的研究和報道中,如何保護企業家,以及企業家如何好自為之的,是兩個“永恒”的題目。我也認為這兩個題目有意義。但是我認為,我國一般的企業被市場淘汰的比率,還是過低了。可以支持我的判斷的不是什么企業關門的統計數,而是那么多產品和服務質量低下的公司,怎么還都“活著”?別的不說,你看滿大街食物乏善可陳、服務低劣、門可羅雀的飯館,為什么硬是就不關張呢?
比較可靠的解釋是,五花八門的行政保護和市場分割,導致“優難勝、劣不汰”。是的,中國人均收入的增長舉世矚目,但是普通人享受的生活品質,與收入數量的增加不成比例。在這件事實上,我向來以為大有商機。而要拿下這個大商機,成百成千成萬地淘汰劣質公司——首先是淘汰劣質老板,應該是題中應有之意吧。既然世貿協定的鋒芒所指,正是各國政府對市場競爭的干預和保護。那么,哪怕世貿協議只是大致上被執行,我國公司的“死亡率”在入世后一定有所上升。這是我可以拿得出來的第三點粗略估計。
許多人認為,公司開張是好事,關門是壞事。還有許多人認為,公司開開關關的,是一種“浪費”。他們大錯特錯了。我的看法,市場里的公司無論是生是死,紅白喜事,都是喜事。企業開關之間,損失是有的。但是一個市場體制要是不支付及時淘汰劣勢企業的成本,損失就會更大。不妨看看傳統的國有企業,倒是沒有經常性的淘汰“浪費”。結果是——除開歷史上大動干戈的關停并轉不談——“不死的公司”病人膏肓、危如累卵,想“死”也不能利落。我們也不妨看看日本,當年以“終生雇傭制”傲人的日本大公司,現在怎么樣了?
不要以為企業死了,企業里的要素也會跟著“死”。那是沒有的事。實際的情形是,劣勢公司死了,里邊的生產要素就被解放出來,重新回到要素市場上“待價而沽”。是的,損失是必定有的——所有的專用資產要折價清理,而要素被重新組合到新的公司去要花費交易成本。但是,舍不得支付這些代價,哪里會有什么“經濟結構調整”,哪里會有什么“產業升級”,哪里會有中國人隨收入水準的提高而顯著提高生活品質!
這是令不少老板膽寒的錢幣的一面。在另外一面,無論中外的好公司,今后有機會胃口大開!因此我的第三判斷還有“樂觀的”下半部分:入世以后在中國市場上的好公司,會有更高的成長率。同過去20年相比——在那個時代不少中國公司的成長性已經創造了世界經濟史上的記錄——未來的10年、20年,即便把所有折扣打在里面,我認為我們還是有機會見到成長性最好的公司。
讓我定義一下所謂“成長性最好”的確切意思。那是說,不但成長率高,而且公司總規模會迅速達到“天王巨星”的量級。麻省理工學院的瑟羅(Lester Thurow)在他的一本新書里指出,當今美國25家最大的公司,其中至少有8家在1960年根本就不存在;而歐洲最大的25家,全部是早在1960年就存在的老公司。在最大的美國公司當中,至少有8家僅僅在10年之內就把銷售額做到100億美元之上。這就是說,美國經濟增長的一個重要基礎,是迅速成長的大公司。
好吧,讓我們來賭一下未來的中國吧。我以為——也是把種種折扣考慮在內——入世后的中國將更像美國的公司成長模式,而不像歐洲的、或者日本的。未來十年,是成長一批銷售額超過100億美元中國大公司的最佳時機。為了表明我打賭的認真,我還愿意把政府用看得見之手“組織”的公司悉數劃去——以今天中國的國力來看,只要魄力夠,組合幾家國際級的大公司不是什么難事;只是靠畫圈畫出來的“航空母艦”,恐怕作不得數。我認定,就在這批1980年還根本不存在的公司里邊,比如聯想、華為、海爾、萬科、萬向、希望等等,可望產生世界級的巨星公司。
當然,中小企業對中國經濟無比重要。不過,要是中小企業老是中小企業的話,沒有什么意思吧。這也是瑟羅教授講過的,我借了來作為這篇評論的結尾。
(作者為北京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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