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小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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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4年08月31日 16:30 中評網 | |||||||||
姚洋 大洲街是贛中的一個小鎮,我們的村子離小鎮三里來路。每次想起小鎮,我就要想起二爺爺。我的爺爺輩三兄弟。老大是我的親爺爺,在我出生之前便去世了。老三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在樟樹讀中學,大革命時期回到縣里參加革命。鄉下人不懂革命的道理,只知道革命是要殺頭的,于是派二爺爺去縣里勸說三爺爺。二爺爺也識文斷字,到了縣里至少認得到
解放之后,二爺爺的成份是小土地出租者,既不是敵人,也不是戰友。他在小鎮上以行醫為生。文革前的十幾年,他的生活也算安穩。在我現在關于幼年的模糊記憶里,仍然留存著他的藥鋪的影子。他在鎮里有一幢大房子,是江南典型的帶山墻和飛檐的那種。房子靠街的一面是藥鋪,中間是天井,天井里還有一口井;后面是睡房。典型的江南小鎮民居。我模糊地記得,他以前的佃戶也住在這宅子里,兩家關系不錯。佃戶的兒子還是我小學一年級的老師。我原本用左手做一切事情,包括寫字,他硬讓我改用右手寫字。但我從來沒有在前面藥房里看到佃戶一家。在我的記憶中,二爺爺的藥鋪永遠是整潔的。藥鋪被一尺高高的柜臺分割成兩部分。柜臺外是病人就診區,窄窄的一條,放了幾把椅子,大概還有張桌子。柜臺內是藥柜,靠墻一大排,上面有許多小抽屜,里面放著不同的中藥。記憶最深的是柜臺上那桿小巧的銅(資訊 論壇)秤,是用來秤藥材的。藥鋪外面的街面很寬(后來發現也不寬,可能是幼年記憶的原因),中間一部分是用石板鋪成的,連接村子一頭的公路和另一頭的碼頭。左右和對面的幾戶人家也開店。記得對面一家是榨棉花(資訊 論壇)的,機器靠腳踏提供動力,“吱嘎吱嘎”響個不停。我不知道那是在做什么,便問爺爺。爺爺說那是人家在“工作”。這個詞對我太抽象了,自此很長時間,“工作”對于我來說總是和那“吱嘎吱嘎”的聲音及腳踏的動作聯系在一起的。隔壁有一家是賣雜貨的,有稀有的海產品,如海帶、干墨魚之類,是平常人家請客和過節時才能享受的東西。因為這個小店,周圍空氣中總是飄著淡淡的咸味,這種味道構成了我對節日的記憶的一部分。在快到小鎮的河堤上,有一座廢棄的小廟,被一個竹器生產合作社占用著。我們鄰村有一個遠房親戚在合作社里,我每次和大人去小鎮的路上都要到小廟里看看,親戚便給我削一雙筷子什么的。我特別喜歡竹篾的那種光滑的感覺,也愛看工匠們編竹筐時嫻熟的動作以及竹篾在他們手中飛舞的景象。 我們村里人把小鎮叫“街上”。街上有集市。我每次隨大人去逛街大概都要去二爺爺家。有一次,我看到村里一位臉上長滿粉刺的年輕人在爺爺那里就診。我自己也到爺爺那里看過“急診”。那是一天中午,伯母在炒菜,我踮著腳尖,伸著脖子往鍋里看,結果一大滴油濺到我的后脖子上,我頓時大哭起來。伯父、伯母慌了手腳,抱起我就往街上奔。到了二爺爺那里,我早已不哭了,爺爺大概給我搽了一點藥水就算了。 這些都是美好的記憶。接下來,文革開始了。一天中午,我跑回家見家里的鍋不見了,伯母正在抹眼淚。我問她怎么了,她說:“伯伯正在挨批斗!蔽遗艿酱蚬葓錾希姴^頂著我們家的鍋,跪在一群人面前,在由一個不認識的外鄉人批斗。原來,有人發現我們家用大米喂豬,告發我們浪費糧食。此后一段時間,伯伯每天早飯前一定要和我一起面對領袖像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伯伯不識字,天知道他是怎么學會這首歌的。 二爺爺的遭遇更慘。文革開始之后,重劃了階級成份,他竟然被劃成富農,從此開始了他在生命最后幾年的痛苦磨難。先是他的徒弟造他的反,抄了他的家,搶走了一些值錢的東西。爺爺是遠近聞名的老好人,不知他哪些地方得罪了這些徒弟。他唯一的兒子,我的堂伯父,也受到了牽連。堂伯父在省軍區當軍官,是司令員的秘書,娶了當年軍區最漂亮的女兵。我父親的相冊里有一張堂伯父全副戎裝的照片,讓我景仰得不得了,以至于把它偷了出來,揣在身上,結果給揉得破爛不堪?墒牵捎诩彝コ錾肀恢貏潪楦晦r,堂伯父的輝煌軍旅生涯因此也劃上了句號。他被勒令轉業,在一家工廠當了一名車間黨支部書記。這一打擊對他是致命的。但是,最壞的情形還是發生在二爺爺身上。文革中他給我留下的是一副形容枯槁的形象。深陷的眼窩、高高的顴骨、高而窄的鼻梁、幾縷山羊胡子,無不顯示出他的滄桑。最難忘的一件事發生在他即將被趕回村里的時候。那一年冬天,父母決定將我接到他們身邊去,伯父、伯母雖然象割肉一樣痛苦,也還是同意了。有一天,他們送我到街上爺爺家,說是等父親的一位同事路過時把我帶去。他們放下我就回去了(他們為什么走我已經記不清了。也許是爺爺讓他們走的吧。)但是,左等右等也不見那人來,我不耐煩起來,自己一個人往村里跑。爺爺就在后面追。他那時已經七十多歲了,無論如何也追不上我。追到堤上他只好停下來,此時我已經跑出去很遠了。他就站在那里喊我的乳名。在寒風中,他的身體是那樣的單薄,他的呼喊是那樣的無助。即使是在我幼稚的心靈里,那情景也讓我動了惻隱之心。但是,我終于沒有回頭,任憑那老人無助地在風中呼喊。每當憶起這一幕,我的心就要顫栗。 爺爺終于沒有能夠度過那個冬天。他被趕回了村里。好在家里房子多,住他們老兩口不成問題。但爺爺的心情很郁悶。終于,有一天晚上,當大家圍坐在火塘邊烤火時,他一聲長嘆:“哎!活著還不如死了好!贝蠹衣犃硕汲聊徽Z。接著他就去睡覺了。每過多久,我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伯母告訴我,爺爺死了。那一夜,全家上下十幾口人陷入一片混亂之中。恐懼是那一夜留給我的永久記憶。那時通訊和交通都不方便,在南昌的堂伯父直到二爺爺下葬的那天才回來。記得那天下雨,堂伯父穿著一件鄉下難得一見的軍用雨衣,讓我羨慕不已。雖然堂伯父也抱怨父親的成份毀了他的前程,但未能和父親見上最后一面仍然使他難過,我至今仍然記得他聽到爺爺已經下葬時的痛苦表情。后來,有一次回憶起這件事,伯母的評價是,堂伯父是個蠻深沉的人。不知她所謂的深沉指什么。 爺爺去世了,小鎮上的買賣人家也都關了門。取而代之的是靠近公路的一個供銷社。小鎮的面貌因此大變。供銷社規模很大,但它那紅色的磚墻在周圍的灰磚灰瓦之間顯得扎眼,它的規模也因此顯得大而無當。以前的老街基本上廢棄了,附近的幾個村莊的活動中心變成了供銷社。偶爾,我們在村里還能看到由鎮上下來游街的地富分子。他們手里敲著一面小鑼,一面敲一面喊:“我是壞分子!”身上則拴著一根繩子,由一位干部在后面牽著。爺爺去世了,婆婆還是富農,經常要到工地上去勞動改造。 文革之后,婆婆收回了鎮上的房子,但已經不能去住了,便以八百元的價錢賣給了依然住在那里的佃戶。八十年代,政府試圖振興小鎮,定下日子讓大家去趕集。但是,維持小鎮存在的人文環境已經被破壞了,政府的干預也無法使小鎮的商業重新繁榮起來。九十年代中期我回去過一次,發現小鎮的面貌大變,新房子的數量大大超過老房子,而新房子的格局一律是隨處可見的二層或三層平頂小樓,再也看不到以前的挑檐和飛瓦了。小鎮上的供銷社還在,但已經不是周圍村子的商業中心了。各個村子自己都有了小店;由于交通方便了,人們逛街不是上十里之外的水邊鎮,就是上縣城。水邊先是一個公社的所在地,后來又成為鄰縣的縣政府所在地,因此繁榮起來。大洲街原本是和水邊一樣的小鎮,以前靠商業文化傳統能夠和水邊平分秋色;文革之后,商業傳統隨著商人的清除而消失,因此再也無力和水邊這樣的行政中心相抗衡了。 諾斯說制度變遷過程中存在路徑依賴。這個理論忽視了偶發事件對制度變遷過程的作用。文革就是這樣的一個偶發事件。它打破了中國基層社會的社會和文化結構,從而抽掉了中國文化的連續性賴以存在的基石。有人也許會說,文革之后中國文化的演進不正是體現了對文革這一事件的依賴嗎?但是,這種大而化之的說法對學術研究是無益的。我寫上面這個關于家鄉小鎮的故事,一是為了了卻一樁多年的心愿,同時也是提供一個制度演化的小案例。通過這個案例,我希望表明的是,制度、特別是象文化這樣的非正式制度,是由特定的人群所承載和傳播的,當這些人被壓制或消滅之后,這種制度的延續就會便得極端困難。以往人們多數只討論文革對中國文化的宏觀破壞力,卻很少有人關注它對中國基層社會的沖擊。一般的觀點是,基層是最穩定的,因此也更容易保存中國文化的傳統因素。弗里德曼等人寫河北武功村的書的書名《社會主義國家、中國的農民》本身就表明了這一觀點。如果所謂的“中國農民”僅指農民的生活和思考習慣,則弗里德曼等人是沒有錯的。但是,超乎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的文化精華在基層的傳承是非常脆弱的,因為,在中國鄉村,文化精華的傳承依賴于少數的精英分子,當這些精英分子被壓制或消滅之后,鄉村文化就只剩下糟粕了。文化在基層的崩潰必然改變中國文化的整體面貌,從而也使得傳統文化的恢復變得非常困難。 更多精彩評論,更多傳媒視點,更多傳媒人風采,盡在新浪財經新評談頻道,歡迎訪問新浪財經新評談頻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