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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 偉
隱約記得保羅.西蒙有一首歌叫作slip-sliding away，大概是指人近中年，象旅人穿越時空走向歸宿，而你卻不斷失落。年少時的張揚，矯情的詩作，以及沉醉的痕跡，都已經被收拾到永不觸及的角落。人們不能如抹去磁帶般將記憶抹成空白，不愿用赤裸的雙手捧起昔日懷念的玻璃碎片。當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角色越來越多時，睡眠越來越少，內心慢慢
荒蕪。保羅.西蒙和一把吉他在子夜輕輕流過，喚醒記憶的碎片。
我記起在酷熱的夏日正午，頭發凌亂、滿身汗漬的婦女正忙碌，高舉著一把翠嫩的西芹招呼一位老婦，而她大概只有兩歲的兒子，光著屁股在菜場門口的臺階上熟睡著，身下是混雜著塵土和菜葉的水泥地，灼熱得能烤熟雞蛋。我們習慣于和這樣的走卒販夫為一兩毛錢苦苦交鋒，如果時間倒流百年，如果降生之地交錯千里，那就是我的母親和我，對世間所求的只是一握土，一滴露。
我記起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司機邊罵罵咧咧說這個月獎金又被扣了一百多塊，邊摁著喇叭在車堆里向前蹭。稚氣未消的女孩胸前掛著大大的票夾，大聲說著，買票了！那位同志請幫忙遞一下！拿好錢和票了您哪！謝謝了！擁擠的汽車讓一位女郎顧不得羞澀，緊伏在我背上，而這女孩則不停在人堆中穿行。及至終點，稚氣女孩頹坐在空蕩蕩汽車上，疲倦得不動彈、不說話。剛進門，妻迎上來抱怨說，上班路太遠，月薪四千太少，她已辭了職，準備保養保養后，再謀一份差使。為人女者終將為人妻為人母，女孩呵，相信生命總會賜予你所倚靠的，所欣慰的。
我記起在王府井(資訊 行情 論壇)燈紅酒綠的步行街上，街面旁邊是一溜兒的地方特色小吃攤，冷風已讓我感覺不到鼻子和耳朵的存在。國際會議后到此散步的新加坡人和幾位博士頗為感慨，認為這樣的露天街市不人道，應該取締。而散著騰騰熱氣的鍋臺后，是堆滿笑意的臉，粗魯地高聲吆喝，豆汁兒，炒肝，羊雜碎，兩塊錢一碗了！是誰感受人間的寒氣和生命的熱力；是誰又將人涂抹上樸素的神性？
我記起和出版界幾位朋友在亞運村聚會，席間嘗了澳洲象拔蚌，中華鱘，以及狀似霉變的法國奶酪。主人卻很不滿意，訓斥著服務小姐說那瓶XO是雜牌貨，殷勤地向我們解釋表演歌舞的小姐不過三流，不好意思。另一位經濟學博士則稍加計算后，斷言服務小姐每日在杯盞交錯的宴席間至少需繞行20公里。而我在美味和脂粉的熏然下，在不著邊際的交談中，恍忽看到七八個做苦力精壯漢子，在冷風吹透的路邊排檔上，就著鹵雞爪和螺螄，灌二鍋頭，大笑，大嘩，大力地拍著彼此的肩膀。精肴前和排檔前的漢子們交錯，交錯，看不清界限和邊緣。
我甚至記起，兩年前我住"紅燈區"，往往在剛入睡后，于凌晨三點被吵醒，聽到風塵女子收工回來的散亂腳步和笑罵哭訴。這個說阿媽的四成抽頭也太黑了，那個說上一次不肯接黑鬼，被酒店的保安一頓修理，都是無人理會的荒唐話。北京大雪后的子夜，我趕回家，雪正急，亂舞著慘淡的蒼白，三個女孩竟仍路邊燈下，散曼地向我招呼，她們看得出這多半是徒勞，但多一句少一句又如何？生活的悲與喜，冷與暖，尊與賤，無所謂。一切是洪荒時柳枝灑落的泥點，注定將以同樣卑微的靈魂，穿越墳墓，回歸塵土。
我沉入迷思，四周寂然，除了鍵盤的敲擊聲和我并不理會的電視節目，過街天橋叫賣花花綠綠小零碎的衰老婦人，煨著大鐵皮爐子賣烤白薯的安徽人，以及清早蜷縮在敞蓬卡車上出發，搬家公司招募的農民們，緩緩地從北京的寒冷冬季，從我眼前走過。電視里一則公益廣告打著無聲的字幕：別人的子女，為你鋪路修橋；別人的子女，為你治病扶傷，別人--別人--別人……為你--為你--為你……
我是學者？我知道什么？這個音符已經奏響并飄散了，這個浪濤已經涌起并破碎了，我所知道的豈非永遠都是昨日？我只知道剎那間內心因為重新喚起了這些沒有LANCOME修飾的臉龐，讓我充滿了感恩的暖意。孩子還不滿周歲，吃洋奶粉，穿洋紙尿褲，使我不能不疲于每日苦苦碼字兒。但我愿意他在時空間緩緩走向自己的歸宿時，深知養育他的不僅僅是他的父母，還有素不相識的路人，懷一種感恩之心，一片感恩之地。
----謹以此文志千禧和我未滿周歲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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