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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自己留什么

http://whmsebhyy.com 2004年07月15日 14:40 中評網

  盧躍剛

  1992年夏的一天,晚上沒睡覺,精神依然亢奮。我把音響擰大,《命運》前四個強勁音符從音箱里奔突而出。此時,《長江三峽:中國的史詩》已經寫完三分之二,通篇都是輪船進入夔門時蒼涼的汽笛聲。一種莫名的宿命感,深深地籠罩著我。我擔心,這種情緒和基調是否符合時下的“主旋律”;更擔心正面表現三峽反對派主要人物,系統披露反對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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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倡導國計民生重大決策“公開化”、“民主化”,《中國作家》編輯部是否能接受。但是,這樣的情緒和基調,這樣的主題,是我真實的感受,是我采訪了大量的當事人,搜集了數千萬字的歷史材料分析研究的結果,不這么寫,又能怎么寫?

  我很猶豫。1992年第一期《中國作家》頭條,本來是我的報告文學《辛未水患》,已經做了封面和重點導讀,三校樣時,被馮牧先生撤下來。馮牧先生批在校樣第一頁的意見仍讓我心悸不已:“此稿我拿不準,如果發表,將引起嚴重后果,甚至影響本刊命運,建議緩發。”“甚至影響本刊命運”!嚇了我一跳。馮牧先生是《中國作家》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著名文學評論家,一篇稿子的后果估計得如此嚴重,實在意外。辛未年(1991年)華東水災,我奉派去了主要災區江蘇和安徽。長江,滁河,淮河,跑了二十多天,只是壓抑和憤怒。上面指示,災情不準報,疫情不準報,水災原因不準報……一連八個不準報。什么能報?軍民團結抗大災可以報,鶯歌燕舞恢復快可以報,感謝×感謝××可以報,“水火”英雄事跡可以報。“疫情”不準報就罷了,“災情”、“原因”不準報,怎么讓國內外了解情況解囊相助呢?你們本事那么大,還輪的上我們援助?不搞清楚災害原因,怎么談的上減災防災?災害就是災害,喪事怎么能當喜事辦?所以,災區一派荒誕景象:一邊是水深火熱,缺醫少藥,斷水斷糧,居無定所,矛盾沖突;一邊是敲鑼打鼓,胡吃海塞,論功行賞。我從災區回來后,寫了長篇通訊《地圩》,差點“槍斃”。遠遠不夠,就去找《中國作家》。文化部院子里那條糟糕的二層簡易房。編輯部一屋子人,其中有副主編高洪波和二編室主任蕭立軍。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們二位。蕭立軍的辦公桌不像辦公桌,像垃圾臺,桌腳一堆十幾個啤酒瓶,還有沒打開的啤酒。他大個,糟亂頭發,衣服拉遢,駝著腰在那兒抽煙,煙頭對煙頭,一根接一根,嘴唇和牙齒經烤焦了,一會兒,煙缸里堆出一座煙屁股小山。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可以用煙的長度來計量。順便說一下,我今天抽煙喝酒與他有關。以后,我去編輯部,沒水喝,他就遞過來一瓶啤酒;困了,就蹭他的煙抽。有時趕不上吃午飯,他就買上一袋豬蹄子,幾瓶啤酒,在編輯部等我。我一進屋,他把塑料袋口撐開,起開啤酒,對我說,“吃吧”。我也沒有“謝謝”,也不洗手,揀大個豬蹄子往嘴里塞。連喝帶蹭,天長日久,便應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古訓。

  我把災區的感受和想法講給他聽,他說,“你寫吧,別拘束,敞開寫,按你的想法寫,寫完再說”。他聽我說話時,眼光柔和而專注,那股子東北響馬勁兒全沒了。我明白了,面前這位老兄,是響馬的坯子,文人的骨子。那種眼神,在重創后的新聞界已經看不見了。二十多天后,稿子寫完了,寫完天亮,騎上自行車,從木樨地直奔沙灘,懵里懵懂,在天安門西路口,跟一臺急拐彎的日本大客車對了“車”。我腦子里一閃:“完了!”怪不怪,速度那么快,我整個撞在了這個巨無霸的門上,門都給撞癟了。“這回,死不了也殘了。”我下意識地抖摟了一下筋骨,居然沒事!只是自行車前圈瓢了。隔著大客車,警察看不見,以為把我撞死了呢,趕緊跑過來,一看我沒事,笑了:“哥們兒命大。”于是,我也不與司機理論,跨上瓢車,哩哩啦啦拖泥帶水,去見蕭立軍。

  蕭立軍看稿,我等著。他看稿那股子勁兒,像看自己剛生的大兒子。我心里一陣踏實:剛剛寫完稿子,剛剛死里逃生,都是高峰體驗,等待我的是一雙如此認真負責的眼睛。這樣的編輯,你絕對可以以心相托。謝天謝地,他看完了。他說:“稿子不錯,是水災稿子里最好的,看完這篇稿子,其他的可以不看了,就是太沉重,太灰暗,能不能加些亮點?這樣容易通過。”我那時是個擰種,又剛剛從“水深火熱”中爬出來,腫眼泡子,一臉睡眠不足的灰白,聽不進去:“有亮點故事,不想寫,寫也加不進去,與總體氣氛不和諧。”看說不服我,他說:“咱們吃完飯,你先回去睡覺,我處理。”后來,標題淡化了一下,改為《既挽狂瀾》,加了個副標題,蕭立軍、高洪波、章仲鍔一路通過,馮牧先生拿下。

  現在好了,三峽問題,同是“水”的題材,同是一個作者,同是一家文學雜志約稿,讓我心里犯嘀咕。“稿子還會過馮牧老先生的手,題材那么敏感,又有《辛未水患》的印象,稿子給你們行嗎?”我說。“你不了解馮牧。你寫吧,別太極端。”蕭立軍說。“可是,我的臭德行改不了。三峽問題,反對派人物必須寫,反對派意見必須寫,如果不寫,一點意思也沒有,有悖歷史;寫的話,肯定有風險。”我說。“歷史就是歷史,真實地記載歷史,這是起碼的要求。你不要顧慮,要不然,我編輯都沒勁。”他說。其實,我要的就是這幾句嘎嘣脆的話,要的就是心靈溝通,要的就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感受,要的就是率性而為、直抒胸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體驗,后果怎么樣,由它去!人活的別別扭扭窩窩囊囊吞吞吐吐,真沒勁!寫的過程中,狀態特別好,速度特別快,可以說寫瘋了。寫到三分之二時,我意識到,這可能是篇好東西,但分寸還是不把握。“找蕭立軍來看看。”我想。我掐著上班的點兒,給他打電話:“你無論如何來一趟。”“現在?”“現在。”中間沒有客套,尊重只在信賴和默契里。那時,打不起出租車,都是自行車。沙灘到木樨地,十公里,他一會兒就到了。他剛坐下,氣還沒喘勻,我就從里屋抱出一大堆二百一十字的稿紙,亂七八糟往桌上一放。“太亂太亂,沒顧上收拾。”我說。“你看,我去寫。”我在里屋寫的時候,聽見外屋拾掇稿子墩齊的聲音。我寫完一篇,往外拿一篇,寫完一篇,往外拿一篇。寫累了,跑出去,坐在他的對面,直愣愣盯著他看稿子。他也不理我。終于看完了。“不錯,沒問題,是篇好玩意兒,就這么寫。……有些東西可以不要。”他順手把稿子里一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干掉。“馮牧老先生能過嗎?”我問。“你別管,我去做老爺子的工作。”他說。

  稿子交到編輯部,我打探消息,蕭立軍說:“洪波過了。”“馮牧老先生看了嗎?”我最關心馮牧的意見。”“沒有”。“沒兩天,蕭立軍打來電話:“老爺子看了。”我急問:“什么意見?”“過了。”他說。“怎么說的?”我問。“你等會兒。我去把老爺子批的字拿來……‘這是一篇有內容、有思想、有文采的好作品,當然可以發表。’”他念道。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又說:“躍剛,《中國作家》1985年創刊以來,老爺子從來沒有給一部作品那么高的評價。太難得了。”

  打完電話,我傻了半天。半年多的時間,給《中國作家》兩篇稿子,兩種命運,一悲一喜,太戲劇了。之后,我的大部分報告文學作品給了《中國作家》。1994年的《春天里的神話》,1995年的《鄉村八記》,1996年的《在底層》,1999年的《南中國海喻言》(中國作協審讀,只發了后半部分《王恒杰傳奇》)。特別要說的是,《在底層》給《中國作家》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也給我自己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我不后悔,卻有不安。洪波說我:“躍剛,你只想寫快意文章。”可我這“擰種”,本性難移。只想寫“快意文章”,少了“政治生態”這根弦,還讓荒煤先生彌留之際牽掛不已,讓《中國作家》承受壓力。但我想,在當今社會生活,善良和善意的人們總會有壓力,總會有不安,因為他們總是在等待和希望,從來不居高臨下,視別人為草芥,從來不聲稱自己總是有理。

  我們這代人,經受了許多磨難,注定還要經受磨難。這是命。馮牧先生生前曾對人說:“躍剛年紀輕輕,怎么會有那么強的宿命感。”怎么不會有宿命感?生于斯,長于斯,就是宿命。在創作的過程中,遇到好編輯,用自己微薄而有限的努力,與編輯共同鍛造出文學生命的鏈條,就是宿命。社會和個人的歷史,不可預期,不可逆轉,就是宿命。

  此刻,我想給蕭立軍打個電話,像過去一樣,說:“稿子寫完了。”

  謹以此文紀念馮牧先生、荒煤先生、《中國作家》百期

  2000年7月19日于北京木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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