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李思涯/文
2000年3月號的《新周刊》曾對中國興起的第一次城市運動而引發的城市敗筆進行了一次總結和批判
中國城市十大敗筆
強暴舊城
舊城的破壞業已成為上個世紀中國城市建設者們最短見的城市行為。
瘋狂克隆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中國城市越來越相像,當代中國建筑能貢獻給人類文化什么東西呢?
胡亂“標志”
以最新最高最現代的建筑作為城市的標志性建筑,是目前中國城市標志性建筑和景觀熱中的一大誤區。
攀高比傻
高樓大廈成了中國城市現代化的代名詞。
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真的就是中國現代化標志嗎?
盲目國際化
截至1996年底,全國有86家城市喊出建立國際大都市的口號。
窒息環境
欲望的擴張和對金錢的渴望窒息了建筑藝術。
亂搶風頭
一個地域的多個建筑很難協調成一組和諧優美的城市交響樂。
永遠塞車(或扎堆市中心)
不考慮城市遠郊開發,只在市中心周圍地區規劃建設,結果必然是“攤大餅”,首當其沖的后果是永遠塞車。
“假古董”當道
各地仿古建筑的大興土木,不惜以破壞城市生態為代價。
跟人較勁
看上去面光光、住進去心慌慌,這就是沒有親和力的城市和建筑所能帶給我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
一個名為《帝國》的電腦游戲風行至今,據說已經出到了第六代。在那個游戲中,當你所代表的群落文明進化了、經濟實力上升了,就該建城了。城市等級的高低,是你抵御侵略和侵略別人的基礎,也是游戲成敗的關鍵。而游戲成功的標志就是:把你的對手連人帶城全部消滅。
城市是文明的搖籃,也是文明的殺手;
城市是人類的創造,也是人性的毀滅;
城市是一種游戲,又不是一種游戲。
很多人在虛擬世界里玩著這種城市的游戲,更多的人在現實世界里也在玩著這種游戲。只不過,那更不像是游戲了。
“城市化”是現今非常流行、非常現代、也非常理性的一個詞匯,中國城市化的進程也正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一個標志。改革開放以來,新興城市如雨后春筍,多少農村和村里的人,都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城市和城里人。沒有人能阻止經濟大發展下的中國城市化進程。
其實,現今已經沒有多少人在阻止這種進程了,推進的人卻實在不少。于是便出現了問題:城市化是經濟發展使然,還是人的推動使然?
這兩者區別很大。經濟發展的推動叫作水到渠成。而人的推動呢?很容易成為“運動”。
《新周刊》曾在一篇文章中說到:“好大喜功的官員、利欲薰心的開發商和弱智的設計師的斗爭,半個世紀以來幾乎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即便收效甚微也難以遏止人們對高品質城市生活要求的堅定捍衛和出于良知和責任感對城市建設中所存在問題義正辭嚴的批評。”
這句話說得很帶勁。
有一個童話,說天鵝、螃蟹、狗、貓和梭子魚一起拉車,車最后往哪兒走,就很難說了。
經濟的推動是一股力,而再加上官員的政績、開發商的私利、設計師的名利、業主的小利,城市化的行走就難免讓城市人自己都看不清楚了。對城市命運的擔心油然而生。
所以,我們需要批判。
所以,批判貴如金。
《南方周末》說: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城市運動走入了第一次激情,現在出現的新一輪城市運動是第二次激情。
2000年,《新周刊》針對第一次運動總結出了“中國城市十大敗筆”;而今天,我們推出了“新城市運動十大批判”。
兩次激情相隔兩年,但卻激越在兩個不同的世紀;兩次總結相隔兩年,但卻蘊含著歷史的天然承接。
所以,看“十大批判”,最好把“十大敗筆”放在手邊,然后你會發現,歷史這面鏡子,告訴你的一定會更多。
古龍小說里有個人物叫燕十三,他的江湖絕技叫“奪命十三劍”。但是,他最厲害的一招卻是第十四劍,幾乎無人能敵。最后,還有更厲害的第十五劍。
當然,第十五劍殺死的是他自己。
我們的批判是“十大”,但最后有個第十一大批判,絕對不能錯過。如果你能夠用調侃的心態看完“十大批判”,卻絕對要用嚴肅的表情去讀那“第十一大批判”,因為,它實在太重、太重了。
或許還有“第十二大”,但我們實在不愿去總結和發現了,因為我們擔心,那第十二個會殺掉我們的城市和我們自己。
讓我們一起走進批判的境界吧。
瘋狂CBD【批判之一】
前一段一些大城市里試行個性化車牌,沒幾天就停止了,因為一些流行的英文縮寫被個性選用,引起了人們的爭論,包括CEO、WTO、SEX……還有CBD。
記者與北京的一位出租車司機進行了一段隨機性的對話:
問:“你知道CBD嗎?”
答:“知道。”
問:“那是什么意思?”
答:“就是北京要建的那個,現在滿大街都在嚷嚷的。”
問:“可CBD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答:“呦……我還真說不清楚……就是……可能類似于 高尚社區?……這你別問我了,那是有學問人的東西,咱搞不清楚。”
那位司機師傅很不好意思。其實他大可不必。在北京一家高檔寫字樓,記者與一位衣冠楚楚的絕對白領也進行了一段對話:
問:“你知道什么是CBD嗎?”
答:“可能是個金融中心吧。”
問:“那和金融街有什么區別?”
答:“差不多吧。”
問:“CBD有什么特點?”
答:“不知道。”
其實這位白領也不必汗顏。如果記者與一些政府官員進行隨機的對話,得到的結論也不一定就能怎么樣。
但是,CBD在風行。
CBD的英文全稱是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中文直譯“中央商務區”,上世紀20年代由美國學者提出的概念,其直觀的特征是:建筑密度高,商務活動集中。
上海10年前就開始建設CBD。作為世界知名的金融貿易中心,可謂名副其實。
北京在很多人眼里一直是個有些保守但又不想讓人說的城市,2000年推出CBD的概念,并且大張旗鼓。作為政治文化中心,也算實至名歸。
但是,當國內近20個大中城市在一兩年間相繼揮筆特書CBD文章的時候,則讓人感到“運動來了”。
9月中旬,20多個城市的市長和規劃局長云集京城,召開了“中外CBD發展論壇”,認認真真地學習別人一個世紀前的東西,則難免讓人感到——“瘋了!”
一個不太發達的城市的主要負責人在一次內部會議上說:“要真正讓人服氣,就得弄出個大動作來,憑現在這樣子人家服你嗎?”于是,這個城市辟出了3000多畝的空地,修建一個700多公頃的湖面,圍湖興建CBD。“不是西湖,勝似西湖。”預計總投資將超過200億人民幣。
是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需要CBD,還是只有先建了CBD才能經濟發展?
城市的建設是為了城里的人都有臉面,還是為了城里的人都住得舒坦?
畢竟,中國曾經經歷過豬比牛高、土豆比西瓜大的年代。
所以,先搞清什么是CBD,再去實事求是地建設。否則,那叫瞎建,那叫瘋狂。
空殼開發區【批判之二】
開發區這個詞已經沒有10年前那么響了。作為上一次激情的標志,中國幾乎到了縣縣有開發區的地步。據統計,目前國家級高新技術開發區就有53個,地方還有多少就沒人能夠說得清了。
在一些開發區,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高樓大廈里,開發的是賣飯的、泡腳的、打球的,只能從保齡球道、藥浴腳盆、油條豆漿里去找尋高新技術。大城市的開發區可以吸引到高新技術企業,但一些小城市的開發區,干脆就改成居民區了。
東北某小城市的一個老板,做汽車配件起家,成為當地首富。由于不放心當地的治安環境,意欲搬到某中型城市的高新技術開發區。但自己的行業不是什么高科技,到開發區里投資干什么呢?最后他想,那地方都是高技術人才和現代企業,肯定需要高檔次的飯店和娛樂設施,于是傾變家產開了一個高級餐飲娛樂中心。費盡心血開業之后,才發現滿不是那么回事,根本沒什么高科技企業,還是當地那些人,經營冷冷清清。更讓他覺得尷尬的是,這個開發區最終吸引來的全是跟他一個心思的,都干餐飲娛樂,平添了激烈的同行競爭,每天都在賠錢。
看著自己周圍賽著高檔也賽著冷清的高檔飯店,他說:“千萬別信什么高科技,千萬別信什么開發區!”
據了解,現在很多地方的開發區企業,資金都已抽走,公司只剩個空殼,四通一平、高樓林立的一大塊空地,根本產生不了什么經濟效益。
上個世紀的一次城市化激情,在這個世紀留下了一個個空殼的現狀,開發區的名聲也大不如以前了。
但是,開發區還在悄悄地建,因為畢竟開發區有成功的,有讓人羨慕的。更何況,建個開發區,顯示出本屆領導有進取精神,還可以多封幾個官、多讓一些人在建設中賺點錢。有空殼,大多也只會留給下屆領導,與我何干?除非運氣太差,多少年也得不到升遷。這種情況在如今的江湖中并不多見。
還有比這更可怕的。
中原某城市,上世紀90年代風風火火地在西邊建了一個高新技術開發區,結果只留下了許多爛尾樓,雜草叢生。這個世紀一開年,又同樣風風火火地在城東邊大興土木。當然名字不叫開發區,改叫CBD了。
自殘商業街【批判之三】
商業自古就有,所以商業街自古就有。
自古就有的商業街上,老字號非常集中。
老字號是一種文化,所以商業街也是城市的一種文化。
各個城市對老字號很重視的時候,對商業街也很重視。
各個城市對老字號不重視的時候,商業街就要改建了。
當然,改建的名義不是不重視商業街,而是要在現代的商業街上把老字號發揚光大。
但是,老字號發揚光大的結果卻是,被新引進的現代商廈擠到了角落。有些回不去,有些不愿回去,即便回去的,也把古香古色搬進了高樓大廈,與現代的建筑極不協調。至于文化,帶不來經濟效益,也就可有可無了。
但是,有沒有人想過,損失了文化,會對未來的城市帶來多大影響?
北京王府井,在全世界人民的期待中變了臉。整齊多了,寬敞多了。青磚綠瓦還有,可怎么看都像現代化的累贅;街上幾個拉車的、唱大鼓的雕塑,好多人留影,可一看就是后加的,像是在起哄架秧子。
810米長的王府井大街,記錄了北京城730年的歷史滄桑。如今滄桑已抹去,新北京新王府像個嬌嫩的孩子。
上海南京路、蘇州觀前街、濟南泉城路、深圳老東門、武漢漢正街……不知道現在還有哪個我們熟悉的老商業街沒有被改建的。如果有,說明當地的主管領導實在沒有進取精神和改革意識。
上海請麥肯錫為南京路進行形象設計,中心購物地段架設巨型透明天棚,光步行街就耗資180億人民幣。吸引的是包括世界500強企業在內的國際知名品牌入駐,2010年成為國際一流。武漢漢正街簽訂了42億元的意向合同,重建商貿區。
可是,現代意識有了,生意怎么樣?
濟南泉城路改建后,原本熙熙攘攘的人跑到了文化東路。
深圳老東門改造后,商家普遍感嘆“生意難做了”。
武漢漢正街改造方案初定,立刻遭到市民質疑。
一位來華旅游的“老外”對記者說:“王府井跟別的地方沒什么不同呀,都一樣,小吃也不好吃。老北京在這里看不見了。”
如果特色只是樓頂的仿古屋檐、街上的零星雕塑,未免太膚淺、太不值錢了;如果都把別人的特色克隆過來,自己也就沒有特色了;而如果沒有了自己的特色,也就快沒有自己了。
更何況,文化是一件傳承的大事。對外人天天炫耀著五千年古老文化,可自己卻偏偏沒拿它當回事。等到讓后代子孫罵的時候,可就悔之晚矣。
所以,正確的改建是一種進步。而頭腦發熱的盲目跟風,則叫自己毀自己。學名“自殘”。
發燒海洋館【批判之四】
怎么做才能顯示自己最有錢?買豪宅?買豪車?打高爾夫?玩熱氣球?都不如把大海搬到城里來。
現在,世界內陸最大的海洋館和亞洲地區最大的海洋水族館都在中國,前者在北京,后者在上海。你看中國人多有錢。
在北京,目前就有三個海洋館。廣州有一個,深圳有一個,連離海較遠的成都都有一個。
最近有一個很讓人嘆為觀止的消息:海景新西蘭公司與西安海時達實業公司正式簽約,將在西安曲江旅游度假區建設西部首家海洋科普世界。此景點位于大雁塔東500米,占地250畝,規模僅次于北京海洋館,預計總投資5億元人民幣,今年11月動工,明年年底建成。
今后介紹大雁塔時應該這么說:中國西北文化古跡,距海500米。肯定會驚煞古人。
據說,現在西北地區沙漠化程度正在加重,若有一天建成沙漠中的海洋館,則真是人間奇跡了,得上吉尼斯。
不知道5億元治理沙漠能起多大效果。
照此發展下去,我們可以想象,烏魯木齊也應該開個海洋館,那里的人更想看看海的樣子。吐魯番火焰山也應該開一個,熱帶魚才名副其實。
有兩個現象值得注意:第一,幾乎所有的海洋館都打著科普的旗號,其實是為了商業利益才投資的,但至今賺沒賺到錢不知道。第二,好幾個海洋館的開業日期都是“為國慶獻禮”,一顯實力的政績姿態很足。
發著燒的海洋館是城市間盲目攀比和雷同趨向的又一個體現。海水倒灌進陸地,小心淹著自己。
跟風國際化【批判之五】
兩年以前,《新周刊》就對盲目國際化進行了批判。那篇文章說,到1996年,全國有86個城市喊出要建立國際大都市的口號。而到現在,這個數字改為182個。
你批判你的,他想喊還喊。我們怎么辦?只有接著批。
WTO一陣微風,引來國際化的一股颶風,似乎沒有這三個字就是落伍。于是,所有的論壇、商交會、體育賽事,都要冠以“國際”二字,就連個普通的賞花節也要做成世界人民大團結的樣子。
某市正在耗資3000萬元建造一個宏偉的標志性建筑,仿造某國著名官府建筑風格,搭起由一百多根羅馬柱組成的風景,羅馬柱的高度將創世界新高,要申報吉尼斯。但同樣是這個城市,生活污水處理問題一直滯后,因為經濟實力不行,計劃中的一期污水處理廠一直在多方籌措資金。
建設部在前不久召開的全國城鄉規劃工作會議上,對“急功近利的規劃調整,不顧實際提出要建國際化城市”的現象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但似乎依然難以阻擋這股颶風席卷中國大地。
其實,國際化城市是有很多硬性指標的,比如常駐外國人口要達到總人口的一定比例,要有一定的國際聲望,外資流入要有一定規模,等等。即便在美國,能夠稱為國際化的城市也沒有幾個。
而我們的市長們可不管那些,拍拍胸脯,自己說了算。這份氣概,夠酷。
其實,跟著風走,說點大話也沒什么。但是,自己可千萬別把這國際化真當回事,那可就要誤事了。
強暴生態【批判之六】
很多城市提出要建設生態之城。但在生態城市的建設中,很多城市又在毀壞著生態。
水系治理一段時間以來成為各大城市的重中之重,人為的長期污染使很多水系不治理也不行了。很多人期待著重見水草飄逸、白鷺低飛、青蛙纏腳、游魚翔底的美好景象。
但是,治理工程結束后人們才發現,那種理想中的景象可能永遠不會再出現了,因為,河道全部被水泥覆蓋,護堤和襯底光潔如冰。干凈是真干凈,整齊是真整齊,但是,冰冷的水泥上再也不會生長水草,連螞蟻都沒有了。水——土——生物之間自然的循環生物鏈條被徹底毀滅,水的自凈能力消失殆盡,就像一個人感染了那種病,免疫系統喪失,只剩等死了。
當那些官員、那些設計者、建設者們敲鑼打鼓,面對著干凈的水面慶賀自己的聰明才智的時候,水在哭泣,魚在哭泣,草在哭泣,總有一天,這些人也會哭泣,整座城市都會哭泣。或許,他們會心碎得哭不出來了。
南方某市,二環路兩旁種著茂密的榕樹,樹冠如蓋,遮起一路綠蔭。有一天早晨,上班的人們突然發現,那些樹冠一夜之間全被剃成了“板寸”,整齊劃一,形成了一道嶄新的風景。驚訝之后,人們又發現,隨著整齊的“板寸”,那一路綠蔭沒有了,車、路和人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被扒光了衣服。生態哪?到月球上去了。
不用說,這又是該市某領導聰明才智的突發奇想,是一次政績的杰作。
古龍說,最有頭腦的人,往往最可怕。
最近聽說,濟南人正在打掉許多建筑物。因為,長期的城市建設,澆灌的水泥把地下的泉眼堵死了,享譽世界的72泉沒剩下幾個,“泉城”的帽子快戴不住了。如今,很多人在人造噴泉前默想當初的盛景。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不過,當初的人,哪會管今日?
今日的人,會在乎未來嗎?
城市是由鋼筋水泥筑成的,但城市里的人卻不僅需要鋼筋水泥。
有一個詞不太好聽,但仔細想想卻很貼切,叫做“強暴”。
強暴的是誰?
舊城絕殺【批判之七】
兩年以前,《新周刊》用的是“強暴舊城”這樣一個字眼。兩年之后,“強暴”已經不準確了。
現在是絕殺。
有名的舊城都是N朝古都。讓我們捋一捋。
北京,藍旗營沒有了,南池子也已“換了新顏”。
南京,50平方公里的老城已經拆遷改造完畢。
濟南,22億元資金拆遷了44萬平方米、7700戶居民、43個片區,大量特色街道消失在推土車輪下。
鄭州,新標志是“一路、一區、一城”,古城全部翻新。
開封和洛陽,古都被現代化草坪覆蓋。
舟山定海,一段老街區被毀,經媒體曝光后引起軒然大波。
長沙,福源巷37號有名的“左公館”,3月底的一天深夜突然被鏟平。
幾百年風雨打造的城市,在今天的城市領導人看來,只不過是一張白紙,可以任意勾畫、涂改、再勾畫、再涂改。
好大的氣魄。
還有哪個舊城是原封不動的?
現在是最后的絕殺。
問題是,城市全部現代化了,都變成了一個模樣,不怕自己人找不著家嗎?
“洗腳水”不要了,連孩子一塊倒掉,這樣盆里才光艷照人。
面上是光了,可是心里痛啊!都快痛死了!
非常廣場【批判之八】
有名的國家都有有名的廣場;有名的城市都有有名的廣場。
所以,沒有有名的廣場,說明城市沒名。
過去,只有北京有個有名的天安門廣場。那是首都,別人眼紅不得。
后來,大連出了個有名的人民廣場,還弄幾個女警騎著馬走來走去地招人眼球。可就有許多不服的了。廣場?誰不會建?我比著你建!
廣州在市區建設75座城市廣場,形成6個廣場群,按功能分為:市政廣場9個,紀念性廣場7個,文化廣場23個,商業廣場14個,游憩廣場16個,交通集散廣場6個;按等級分為:市級廣場25個,區級廣場50個。這種分法有點類似于局級干部若干,處級干部若干。因為太多了,所以才得排隊,分級。
福州市現有的“五一廣場”,占地7到8公頃,比比就覺得小了。為了爭取國家級園林城市的名號,準備再建一個占地40至50公頃的新廣場。
漳州已建廣場面積約14公頃。
泉州規劃在建廣場面積27公頃。
有錢的建,沒錢的勒緊褲腰帶也要建。
甘肅某縣級市,人口只有13萬,2000年決定投資2447.6萬元對原有的東方紅廣場進行改擴建。今年3月,一個占地4.9萬平方米的巨型廣場竣工了。據說,該市年財政收入只有1.9億元,基本上是吃財政飯,每年城市的維護費用只有700萬元。
不知道這兩千多萬從哪兒擠出來的。如果是該市領導官員們勒緊褲帶,倒也值得稱道。
但是,也許大概基本上十有八九不是。
山東某縣,人口幾十萬,廣場竟然和天安門廣場一樣大!估計是為了把全縣人民聚在一起開個村務會議用的。
要么比多,要么比大,口號都是“改善城市環境,提高市民生活質量”。
可實際上呢?
很多豪華廣場上空空蕩蕩,只有幾盆人養的花、人造的草,蔫頭耷腦的,沒精神。
人們不愿意去,因為那上頭太熱、太干、太沒意思,走得挺累,上個廁所都不方便。還不如憋在家里打打麻將。
超級廣場,不是給市民造的,那是給當官的人造的。所以它不同尋常。也叫“非常”。
變態街區【批判之九】
北京有個金融街,很有名,很多銀行、證券公司、投資公司、保險公司聚在那里。“十一”前,一座“金融文化公園”在金融街上亮相,吸引了不少人。據說還要建金融城,A座設計成雙子連體塔樓,高度116米,將于2005年完工。估計到時會吸引很多美國人前來追思以往。
金融街在西城。
7月份,海淀透露,將全力打造一條金融走廊,兩三年內初具規模,全長4公里。屆時,那里的金融機構數量將在現在的28家的基礎上翻一番。
得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恰在中關村堵車。當時就想,以后走這條路要準備一本耐看的雜志,堵車的時候長長見識。比如《新遠見》。
上海也有一條金融街,現在又要建世紀大道,道上遍布以時間為主題的雕塑,是“世界上惟一以時間為主題的城市雕塑展示街”,目前已建好東方之光、世紀晨光、五行等雕塑。
廣東南雄市的官員很興奮,因為他們終于找到了一個振興一方的點子:依據歷史恢復唐宋古韻,建設“中國最大的中華民族百家姓故居文化風景線”。這么長的名字,這么繞口的說法,真難為了這些為任一方的人。
武漢繼江漢路步行街之后,又要建9條各具特色的商業街。為什么一定是9條呢?“如果把沿江大道比作一條龍,那么這9條商業街就恰似龍的9條胡須。”不知道區長是不是畫畫的。
山東某地市建了一條歐洲街,滿大街從建筑到服務都是歐式的。建議那個當官的一段時間里不要再出國了,否則過段時間這條街可能又得改成美式街、日式街、埃塞俄比亞式街。有時間倒可以讓他在國內多轉轉,看看中式街到底該怎么建。不過得抓緊時間,要不全中國都變成世界公園,中國街道的樣式可就不容易見著了。
有個叫長堤的地方要建老字號一條街,這個主意可夠難為人的。老字號很有名,長堤可沒什么名,怎么樣才能把老字號都招來呢?沒準也容易,因為老字號在商業街的自殘中大都無處藏身,無奈之下虎落平陽也是有可能的。
現在買地圖是最虧的,幾天就可能作廢。出門幾天回來,可能就不認識回家的路了,大街小巷從形態到名字都變了。更重要的是,都怪里怪氣的,本來在國內吧,稍一迷糊又像在國外。
大街,我怎么不認識你了?
不是我變了,而是你變了。
但是,變個樣子,變個名字,千萬可別變態。要不,我們城里人該怎么辦?
以窮人為中心【批判之十】
北京還要建六環、七環,不知道環到哪個數字是頭。
為什么要這樣大規模修路?
因為越來越多的人跑到城市外圍去生活。尤其是,跑過去的都是相對有錢的人。
為什么有錢的人要向外面跑?
因為城里都被沒錢的人占據了。
為什么沒錢的人不搬出去?
因為他們沒地方可搬。
于是只好再建新城。
長沙,以現有的世界之窗、海底世界、廣電中心、湖南國際會展中心、國際影視會展中心、歡城等大型設施為依托,輔之以市政府即將開發的月湖水上公園,興建45洞高爾夫球場,開辦湖南影視藝術學校,分階段進行大型住宅、商務樓開發建設,從而形成以影視文化為主題的綜合功能街區,成為未來該市新城市中心。屆時,城市新貴們就可以不必去和那些窮人們擠那點兒地方了,逐漸把原來的市中心變成市郊區。
想想二三十年前,人們削尖了腦袋往城里鉆,一說住城里耳朵眼兒胡同,真光榮,那是城里人,高人一等。可現在,我住北四環皇家花園,我住西六環富貴山莊,我住東八環水天人家,那才叫氣派。如果說住內城棒槌胡同,得,整個一貧民窟。
而今,內城的大飯店、大商場,主要是給外地和外國的旅游者們服務的,真正高檔的商業服務設施都在一個勁地向三環、四環以外擴展。于是我們看到,燈紅酒綠的城市外圍,包裹著弱勢群體的市中心。
城市空心化,是世界上很多城市發展中都曾出現過的問題,而今在中國越來越多的大城市里迅速暴露出來。
以上十種,是現今中國城市里普遍存在的病態反映,我們可以稱之為“城市癌變”。
城市是人造的,也是為人服務的,它與現代人的生活和生命緊緊地連在一起。忽視了為人服務,而變成了為錢服務、為權服務,這是城市建設和管理中不斷生病的社會根源。
所以,要鏟除病根也容易,那就要把“以人為本”這四個字天天捧在手里、頂在頭上、刻在心里,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都別忘了。
可是,要真正能夠做到這一點,又實在太不容易了。幾乎不太可能。
所以,病永遠都會有。
所以,批判永遠都不能停。
【批判之十一】消失的城市
之所以要把這第十一個單列出來,是因為它和前十個不屬于同類。
前十個是城市之病,而這一個是城市之死。
前十個探討的是城市如何建設,而這一個探討的是城市如何滅亡。
前十個可以把理想的靈光寄望于未來,而這一個只能也必須把解決的辦法落實在現在。
因為,城之將死,等不及也。
阜新,中國著名的煤城。100多年前,這里挖出了第一鍬煤;50年前,建成了新中國的煤電基地;而今天,地底下已被挖空,煤炭資源幾近枯竭。
從新中國成立到2000年底,阜新累計發電1500億千瓦,生產原煤5.3億噸,用60噸卡車裝煤排列起來,可繞地球4.3周。
而現在,煤沒有了,15.6萬職工,30萬家屬,何去何從?
自1995年以來,在全國GDP年增長率持續高速增長的情況下,阜新GDP年均增長率僅為2.7%,還不如增長最慢的中國西部地區。
2001年,阜新全市財政收入4.54億元,而財政支出18.84億元。7個縣區中,有6個縣區拖欠公務員工資。在遼寧全省14個市中,阜新也是惟一一個市區和下轄7個縣區全部享受省財政補貼的市。
那么,阜新該怎么辦呢?
據悉,國務院已將阜新列為資源枯竭型城市經濟轉型試點城市,而遼寧省也將阜新市經濟轉型確定為“遼寧二號工程”。
“發展現代農業,這正是阜新確定的經濟轉型思路,”阜新市計委主任劉文啟說,“阜新豐富的土地資源,是阜新將轉型重點放在建設現代農業示范區的主要依據。”
據阜新市計委統計,阜新市農村人均耕地約有0.38公頃,人均耕地和人均糧食擁有量都居遼寧省首位。
阜新的規劃是:從2002年到2005年的4年時間里,建設一批現代農業示范區;從2006年到2010年的5年時間里,基本建立起現代農業體系,初步建成全國生態農業建設示范市。按照規劃,阜新將租用周邊12個鄉鎮農民的8000公頃土地,建設50個農業園區和200個以養殖為主的專業小區,安排轉崗職工42000人就業,并促使10000名工人向第三產業發展。今年已經建設了15個現代農業示范園區。其中阜新農業科技園區屬于規模較大的一個,園區規劃有6個功能區,每年將實現產值16億元。另外,阜新市海州區、太平區、市林業局等,利用礦區廢棄地建設農業、林業產業化園區的項目都已開始啟動。
“按照計劃,在2003年至2005年的3年時間里,阜新還將通過招商引資等手段,再建設35個現代農業示范園區,最終實現安排4.2萬下崗職工就業的目標。”劉文啟稱。
一個城市,當它走到盡頭的時候,回歸農村成為了似乎惟一可行的出路。這多少讓人有些傷感。
東北財經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邊長泰說:“中國正在進行城市化進程,使成千上萬農民變成城市人,而阜新的轉型卻出現了相反的結果,城市人變成了農民,這與大趨勢嚴重背離。”
對外經貿大學副教授賈保華贊同邊長泰的觀點:“阜新工人變農民是工業化的倒退,它不僅不值得表揚,反而應引起警惕。阜新市煤礦工人的出路,應當是轉向其他行業,特別是第三產業,而不是當農民。”
但是,阜新不是沒有嘗試過其他的方法。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當時的市領導就認識到資源枯竭問題的嚴峻,著手結構調整,建紡織城、電子城、化工城等等。然而,一個投資3億元的化工城,由于建設周期太長,沒等建好就已被市場淘汰,投產之日就是倒閉之時。而那些圍繞煤炭的“因廠轉廠、因產品轉產品”的調整,折騰了好一段時間,也沒見成效。
事實上,阜新的問題只是中國390座資源型城市的一個典型。
中國礦業聯合會會長朱訓稱:“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建設的國有礦山有2/3正進入老年期,440座礦山即將閉坑,390座礦城中的50座礦城資源衰竭,而且另外340座礦業城市終將面對礦山閉坑的一天。”
據有關部門統計,在中國50座資源枯竭城市中,由于資源的枯竭涉及下崗職工大約為300萬人,另外1000萬職工家屬的生活也將受到影響。像新疆克拉瑪依、黑龍江大慶、河南平頂山、山東棗莊、山西大同、甘肅白銀、四川攀枝花等城市均面臨如何轉型的考驗。
據國家統計局資料,礦工收入過去位于各行業之首,現在已位于各行業之末。相當多的礦工家庭人均收入低于當地農村人均可支配收入。截至2001年底,全國國有重點煤炭企業拖欠職工工資63.22億元。資源枯竭礦山職工以及礦山企業下崗人員、傷殘人員,已經成為社會最貧困的群體之一。
那么,這些城市都要消失了嗎?
其實,資源枯竭型城市轉型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德國的魯爾、法國的洛林等資源型城市都面臨著這一問題。從發達國家的轉型實踐看,盡管有著巨大的財力支持,轉型也需要進行幾十年。
如果我們在幾十年以前就對這些城市進行轉型呢?
賈樟柯,中國第六代導演,拍了一部紀錄片,地點是大同礦區。片子中,那些生活在困境中的人們,依然那么樂觀,感動了導演,也感動了觀眾。
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些人已經沒有了城市人的心態。
當城市里的人失去了城市人的心態的時候,城市也就不復存在了。
我們應該怪罪誰呢?怪罪大自然的資源?還是城市里的人自己?
在中國的城市發展歷程中,資源型城市發展階段之后,還有一種輸血型城市值得關注,即政策輸血型城市,最典型的是曾經的那些特區。
特區不特如今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了。政策優勢失去之后,它們是否也要轉型?如果轉型遲緩,有一天它們是否也會面臨消失的危險?
城市多好啊,讓我們把它好好留給自己,也好好留給我們的子子孫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