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年(微博)
凱恩斯(微博)認為企業和個人具有“動物精神”,他們的樂觀和悲觀情緒交替輪換,造成經濟從景氣到蕭條的循環。政府可以并且應該審時度勢,帶有前瞻性地運用宏觀經濟政策,進行反向操作,保證經濟的平穩運行,這就是 “相機抉擇”。弗里德曼針鋒相對,他強調預測未來經濟形勢和政策操作的困難,并引用數據指出,實踐中的貨幣政策引起而不是“熨平”了經濟的波動,雖沒有明確地將“動物精神”作為政府的屬性,但對政府的“完美理性”顯然充滿了懷疑。
實際上,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最大問題還不是“動物精神”,而是其邏輯的不一致性或者非自洽性(Inconsistency)。市場彌漫著“動物精神”,政府則充滿了人類理性;市場有可能失靈,政府卻永不失靈;市場上的交易是有成本的,政府的政策成本為零;市場上存在著信息不對稱,政府卻擁有充分的信息。至于目標函數,企業與個人是貪婪的,只追求一己之私利;而政府是仁慈和高尚的,以社會福利為己任。假設已決定了結論。令人眼花繚亂的數學推演背后,凱恩斯主義者證明的只是假設,以及假設的直接邏輯結果——完美的政府解救非完美的市場。
凱恩斯主義關于政府的假設在現實中是不成立的,政府的“動物精神”絲毫不亞于私人部門,中國1959年到1961年的經濟歷史即為一例。政府的“動物精神”在西方亦非罕見,如上面所提到的,美聯儲在1930年代雪上加霜的貨幣緊縮,日本央行1980年代一手制造的資產泡沫,以及格林斯潘2001年之后過于松寬的貨幣政策,都像是“動物精神”的經典案例。
同樣經不起推敲的是“政府為公”的假設。根據正統的凱恩斯主義說法,繁榮期的盈余抵消蕭條期的赤字,在一個完整的經濟周期上,可實現財政預算的平衡。理論上聽起來完美無瑕,為什么在實際執行中,各國政府都是負債累累而鮮有盈余呢?原因正是政府的自利動機。減稅和增加政府開支如福利、補貼和投資等等,對選民有實惠,有助于撈到選票,政客樂此不疲。加稅和減少財政開支卻是不討好的事,即使經濟形勢好轉,也沒有人愿意為長期的預算平衡而得罪選民,在政客們的眼里,自己今天的官位遠比國家的未來重要得多。
如果保持邏輯的一致性,假定政府也具有“動物精神”,較之個人的“動物精神”,政府的“動物精神”可以給經濟造成更大的傷害。個人的非理性沖動是局部的,受到其他市場參與者的制約;個人必須承擔自己決策失誤的后果,也就是面臨著“預算硬約束”。中央銀行在決定貨幣政策時,既沒有制衡,也不必對政策后果負責,即“預算軟約束”,決策者們的“動物精神”隨著貨幣政策散布到經濟的各個角落,形成系統性風險。
如果將邏輯的一致性再推進一步,假設政府是帶有“動物精神”的理性經濟人,如消費者和廠商一樣,最大化自己的效用函數而不是社會福利,傳統的部分均衡或一般均衡分析框架就不適用了,政府成為市場博弈的參與者。消費者、廠商和政府的三方博弈結果不是帕累托最優的瓦爾拉斯均衡,而是次優的納什均衡。盡管不是最優,這一結果并不能給政府干預論者帶來任何驚喜,因為在這個博弈論概念模型中,政策已經內生化,成為政府在博弈中的策略變量。若想從系統外部改變現有納什均衡從而實現帕累托改進,人們只能改變游戲規則,這就涉及到制度和制度變遷。雖然制度超出了傳統宏觀經濟學的范疇,我們感覺到,這兩個學科的交叉與融合將會是富有成果的,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現有的宏觀經濟學。
政府的動物精神和利己動機不僅是邏輯一致性所要求的,而且一再被政策實踐所證實。我國政府應對危機的措施就很難說是完全理性的,倉促之中推出擴張性的財政和貨幣政策,帶有明顯的犧牲長期經濟健康以追求短期經濟指標的痕跡。
(本文節選自《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作者自序,該書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