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胡適之先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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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6年02月27日 12:33 經濟觀察報 | |||||||||
唐德剛/文 個人之認識胡先生是從胡氏的偏愛——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里開始的。 50年代的初期正是哥大忙著慶祝立校二百周年紀念之時。胡氏是該校的名校友,因而在校園內集會的場合,常?吹剿
胡先生那時經常在哥大圖書館內看書,來時他總歸要來找我,因為我是館內他所認識的惟一的一位華裔小職員。我替他借借書,查查書。有時也為他開開車,并應召到他東城八十一街簡陋的小公寓里吃一兩餐胡伯母所燒的“安徽菜”。胡伯母的菜燒得和她的麻將技術一樣的精湛。但他二老限于精力不常請客。我去時只是如主人所說“加雙筷子”,又因為我是“安徽人”,對他二老的“家鄉口味”,一定可以“吃得來”的緣故。 那是50年代的初期,也是大紐約地區中國知識分子最感窒息的時代。當年名震一時的黨、政、軍、學各界要人,十字街頭,隨處可見。但是他們的言談舉止,已非復當年。干脆當難民,就在紐約定居吧。但是長安之居,談何容易!加以當時排華之律未全除,種族歧視猶健在。那些掛冠部長、解甲將軍、退職學人,到此時此際才了解本身原來力難縛雞,謀生乏術。 就拿胡適之先生來說吧,胡氏在紐約退休之時,精力猶盛,本可憑借北美之資財,整理中華之國故。孰知他的蓋世才華,竟只能在普林斯頓大學做一短期的中文圖書管理員。這一職位,因很少洋學者可以擔任,筆者后來在哥大亦承乏至七年之久。自我解嘲一番,這是個學術界清望甚高的位置。事實上,它在整個大學的行政系統中,則微不足道。經院官僚,根本不把這部門當作一回事。任其事者亦自覺人微言輕,無啥建樹之可言。筆者何人?居其位猶不免有倚門彈鋏之嘆,況胡適博士乎? 后來胡氏在哥大來來去去,哥大當軸對這位“中國文藝復興之父”,表面上還算相當尊敬,但是在敷衍他老人家面子的背后,真正的態度又如何,則非胡氏之所知矣。一次我和當軸一位新進一塊兒午餐,他正在羅致人才來充實有關漢學之教研。我乘機向他建議請胡適來幫忙。他微笑一下說:“胡適能教些什么呢?”事實上,我也完全了解他這句話是反映了當時美國文教界,對華人學者在美國學府插足的整個態度。那就是只許狗搖尾巴,絕不許尾巴搖狗。但是“我的朋友胡適之”怎能做搖尾之才呢?所以對他只好敬而遠之了。 但胡氏真正的可敬可愛的孔門書生的氣習,十足地表現在他對他母校關懷的心情之上。他對哥大的愛護絕不亞于他對北大的愛護,其居心之淳樸,真是情見乎辭。 記得有一次胡先生要我替他借一本大陸上出版的新書。我說哥大沒有這本書。胡先生驚訝地說:“我們哥倫比亞怎能沒有這本書?!” 原來哥大當時圖書經費的分配是按各科系注冊學生人數為標準。那時讀漢學的洋學生不過寥寥數人,圖書經費因而只攤到二百元。二百元能買多少書呢?胡先生認為“這太不像話”!他約我到他公寓去吃晚飯,并把此事“好好地談一談”! 我真的和胡先生為此事談到深夜,但我內心的反應只是一陣陣的辛酸。我認為胡氏找錯了“談一談”的對象。我這小職員算老幾?談有何益?然使我更覺難過的是胡氏除我之外,也很難找到適當的對象。胡適之的確把哥大看成北大,但是哥大并沒有把胡適看成胡適! 先生那時在紐約的生活是相當清苦的。當然清苦的也不只他一人。在那成筐成簍的流亡顯要中,大凡過去自持比較廉潔的,這時的生活都相當的窘困。陳立夫先生那時便在紐約郊區開設個小農場,以出售雞蛋和辣醬為生。筆者一次隨友趨謁,便曾隨立夫先生之后,著膠靴、戴手套、持筐籃、入雞籠,奮勇與眾母雞大娘搏斗而搶奪其蛋。 適之先生夫婦,年高多病,縛雞無力,自然更是坐吃山空。他的經濟情況和他的健康情況一樣,顯然已漸入絕境。人怕老來窮,他的有限的儲蓄和少許的養老金,斷難填補他那流亡寓公生活的無底深淵。早晚一場大病的支出,他轉眼就可以變成赤貧。 胡先生是一位有深厚修養的哲人,是一位“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但是他面對晚年生活的現實,有時也難免流露出他發自內心的郁結。他不止一次地告誡我:“年輕時要注意多留點積蓄!”語意誠摯動人,聲調亦不無凄涼嘆息之音。 這些話,我后來才體驗到,胡先生只能向我說。他對他的同輩友好、過往賓客,乃至和他很接近的另一位哥大研究生王紀五(王世杰先生的兒子),他也不便說。因為胡先生是位頭巾氣極重的舊式書生,對個人操守,一絲不茍。他怕一旦傳出去,發生政治上的反應,反而不好。但是硬拖下去,終究也不是解決之道啊。 不特此也。他老夫婦二人在紐約,連日常生活的安全保障都有問題。他們所住的是大使級的住宅區,但是他那所破爛的公寓,卻沒有大使級的防盜設備。 一次胡先生外出,胡太太一人正在廚房燒飯,一個彪形大漢的竊賊,忽然自防火樓梯破窗而入。幸好胡老太太沒有學會一般美國女人臨危時的尖叫,她老人家只是下意識地走向公寓大門,把門打開,反身對那悍賊,大叫一聲“GO!”真是積善之家,必有余慶,那位悍賊看了胡老太太一眼,真的從門口“GO”了。她老太太把門關好,又徑地回廚房燒菜去了。 這次幸好胡先生不在家。如果胡先生在家,無意中一聲叫喊,其后果也就不堪設想了。 那時胡伯母在紐約打起麻將來是日以繼夜的。胡先生不但沒有阻止她而且有時也加入作戰。原因是:一位中國老太太困居紐約,言語不通,又無人經常代為開車訪友,麻將實在是惟一的消遣。再者,紐約中國知識分子的牌局是向不“抽頭”的,所以不會四家皆輸。加以胡老太太技術高,手氣好,幾乎每戰皆捷,對胡先生來說,也不構成經濟負擔。還有一個重要的副作用,便是公寓里常有麻將客出出進進也可使強盜小偷望而卻步也。 所以在那一段50年代的灰暗的歲月里,我們這一些隨胡適之跑來跑去的比較年輕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沒有把胡先生看成高不可攀的大學者或名流顯要。我們所認識的胡適之只是一位流亡異域、風燭殘年的老前輩! 我們在胡先生公寓里出出進進之時,雖然我們是毫無求于胡適之這位“國大代表”;但是胡家這兩位老人,有時反而少不了我們。因為我們牛高馬大,必要時也可呼嘯成群,不特能使胡公館添加些備盜防偷的氣氛,我們還有打工用的舊汽車可以載他二老在紐約市上,橫沖直撞。這些都是雇不起傭人的老年人生活之必需。胡先生1958年春返臺前夕,他那幾千本書籍便是我和臺灣新來的楊日旭二人替他夤夜裝箱的。年后胡伯母返臺時,她老人家堅持要把她那張又笨又重、破爛不堪的舊床,運回臺灣,因為床雖破而老人已睡成習慣,調換不易。那項搬運工作,也是由王紀五和我二人執行的。紀五租了部大卡車,他做司機,我做搬夫,才浩浩蕩蕩地把那張破床從紐約市運到新澤西州碼頭上船的。 老實說,那時我們這批所謂“胡適的小朋友們”之所以不憚其煩而樂為之使,實在是基于流亡青年,對一位和祥的流亡老輩之敬愛與同情。他是胡適,我們如此;他不是胡適,我們還是如此。 胡先生是一位十分可愛的老人家。他不是官僚,他更不會擺出什么大師或學者的姿態來裝腔作勢。他也沒有“荷蘭大叔”的怪脾氣。他和普通人一樣地有喜有怒,其喜怒的對象也不一定正確。一個人喜怒的對象如果太正確,那這個人一定不近人情,而胡先生卻是最近人情的“人”。 胡適不是什么超人,更不是什么完人或圣人。這“人”字上面的一些形容詞,原都是一批道學先生或性好阿諛的文人杜撰出來的。胡適的偉大,就偉大在他的不偉大。他的真正的過人之處——至少是我這個后輩的看法——是他對上對下從不阿諛。他說話是有高度技巧的,但是在高度技巧的范圍內,他是有啥說啥!通常一個有高度清望的人,對上不阿諛易,對下不阿諛難,而胡氏卻能兩面做到。 胡氏的一喜一怒,也確是他的真情的流露。但是十分真誠的人,往往流于迂、傻、笨或蠢,而胡先生卻是有高度智慧的真誠。他的極高度聰明的先天稟賦里,是沒有迂、傻、笨、蠢的絲毫蹤跡的。 胡先生另一種難能可貴之處,是他毫無道學氣味。他可以毫不客氣地指導人家如何做學問,他有時也疾言厲色地教訓人家如何處世為人。但是他從無“程門立雪”的那一派臭道學氣味,被他大教訓一頓,有時受教者往往還覺得滿室生春,心曠神怡。這就是胡適之的本事,別人是絕對學不到的! 記得有一次我開車去接他,但是電話內我們未說清楚,他等錯了街口。最后我總算把他找到了?墒钱斘以谲噧纫芽吹剿⑺未看到我之時,他在街上東張西望的樣子,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等到他看到我的車子時,那份喜悅之情,真像三歲孩子一樣的天真。 這一小遭遇使我想到司馬遷形容孔子迷路的故事?鬃舆m鄭與弟子相失,一個人彷徨于東門大街之上。子貢忙著去找他,聽到街上人說東門大街上有個怪老頭的觀光客,“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如喪家之狗!”當子貢找到了孔老師之后,以街上人所說的話據實告之?鬃勇犃舜鬄楦吲d說,街上人說他容貌像堯、像皋陶、像子產……那倒未必,但是說他像“喪家之狗”,倒真是“然哉!然哉!”原來孔子也是和胡適一樣的一位活生生的老教授,可是兩千年來卻被那些腐儒和政客糟蹋得不成樣子。 胡適之先生的可愛,就是他沒有那副衛道的死樣子。但是他的為人處世,真是內圣外王地承繼了孔孟價值的最高標準。丟開“開來”不談,專就“繼往”來說,胡先生倒真是個歸真返璞、復興文藝、“為往圣繼絕學”的“孔孟之徒”! 適之先生既然基本上是一位恂恂儒雅、有為有守的白面書生,他是不能搞政治的,因為他缺乏搞中國政治主觀和客觀的一切條件。 在主觀條件上胡先生所缺乏的是:他沒有大政治家的肩膀、中上級官僚的臉皮和政客或外交家的手腕;他甚至也沒有足夠做政論家的眼光! 做個大政治家,在主觀條件上像胡先生所具有的那種“信道不移”的精神,只是最起碼的條件。更重要的是還要有鐵一般的肩膀,如此他才能頂住政治上的驚濤駭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地負荷起天降大任,然后任勞任怨,為國為民,死而后已。但是在胡先生的個性上是沒有這種擔當和魄力的。 有一次我問李宗仁先生對胡先生的看法,李說:“適之先生,愛惜羽毛!蔽崛巳绮灰匀藦U言,則這四個字倒是對胡先生很恰當的評語。胡先生在盛名之下是十分“愛惜羽毛”的。愛惜羽毛就必然畏首畏尾;畏首畏尾的白面書生,則生也不能五鼎食,死也不夠資格受五鼎烹,那還能做什么大政治家呢? 胡先生也沒有做官僚的臉皮。民國以后有清望的學者們下海從政是需要相當臉皮的,因為這些名學者出山之前,一個個都是以帝王之師自命的,認為“吾曹不出,如蒼生何”?!這樣才應征辟,乘安車,入朝為官的。但是官場亦另有官場的一套!一旦做了官,這批高人隱士,對上就不得不搞逢迎,對中層就不得不結黨羽,對下也難免不作威作福。 30年代的初中期,適之先生的朋友們,一個個脫青衫、換紅袍,都當起官僚來了。初入官場做學徒,有時還有點臉紅,出師之后,就樂此不疲了!罢Щ刿E以心染,或先貞而后黷!”試問“獨立評論社”這個山洞出身的“干員”和“能吏”,有幾個是例外的? 胡適之先生本人,倒的確是個例外。他老人家雖然也曾下海,他卻仍能保持了他的清譽,而沒有淪為官僚!翱此L里盡低昂,這樣腰肢我沒有!”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缺少那種“終始參差,蒼黃反復”的臉皮!所以胡先生縱想做官,也只能做個“泛舟于赤壁之下”、吟風弄月的閑太守,做個太平盛世的點綴罷了。 不特此也。胡氏縱有心為國為民,真想當一員“循吏”,他也辦不到。他不特對自己的私交好友,抹不下臉皮,他甚至不是個搞行政管理的干才。像胡先生那樣溫情主義極重的人,他怎能搞“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怨”呢?以他的盛名卵翼了一點小小“庚款”的管理權,已經被梅貽琦先生等所包圍,而弄到“跳進黃河洗不清”的程度,遑論其他?當胡先生的令名為“庚款問題”的流言所累之時,筆者在一個偶然場合之下,問一問顧維鈞先生的意見。顧先生說:“胡先生一定不知道其中復雜的問題!逼鋵嵑壬螄L不知?他只是門戶之見在作祟,拉不下臉皮去約束那些捧他的老朋友們罷了。 再者,一位學者如變成了“政客”,他就必然有“政敵”。如果政敵一旦背信棄義,那么兵來將擋,大家耍起政治手腕來,他自己的道德也就顧不得許多了。胡適之先生是位老實人,一般政客的手腕他不屑于耍。事實上,以胡氏的稟賦,他縱想耍,也無此天才;勉強一試,他也耍不到令人拍案叫絕的程度。這兒筆者不是說,胡適之是怎樣的一個天大好人。坦白地說,胡先生也并不就那樣老實,不過他始終沒有不老實到做政客的程度罷了!安慌虏蛔R貨,只怕貨比貨!”以胡適來遍比時賢,則“山高水長”,先生的風范,也就是百年難一遇的了! 總之胡先生天生是個“教書料”。大學的講堂和圖書館才是他最感到樂趣和最該去的地方,官僚衙門里本是沒有他的份的。事實上早年的胡適之也是反對搞政治的。他認為他和陳獨秀的基本區別也在此。陳獨秀和當年的“新文化運動”,在胡適看來,都是“政治”的犧牲品。胡先生是反對五四運動的。他認為新文化運動的“夭折”,便是五四運動把它政治化了的結果。胡氏顯然不了解,文化運動和政治運動,本來就是一個銅元的兩面,二者是分不開的。 者有人要說,胡適做個政論家,應該是沒話說的吧!的確,“談”政治原是胡先生的最大嗜好。筆者在紐約出入絳帳的時間也不算太短。平時就很少聽到胡先生和他同輩的朋友或訪客們談過多少學問。他們所談所論的幾乎全是政治,而且多半是雞毛蒜皮的政治。學問似乎只是他老人家教導后輩的東西。 其實胡先生的政治言論在理論上和實際上都是相當空泛的。甚至是一些沒有經過“小心求證”的“大膽假設”!所以從方法學上說,他那種“有疑處不疑”的政論,正是他“無征不信”的治學方法的反面。所以胡適在中國民主政治發展史上的貢獻,與其說是他的學術“理論”和政治“行為”,倒不如說是他篤信自由主義的“身教”和崇尚民主政治的“形象”!國人一提到“民主、自由”,立刻就會聯想到“胡適”。胡適那一臉天真的笑容,似乎也就是民主法治、四大自由——尤其是“無恐怖自由”——的象征。而崇尚獨裁專政的人們,一聞胡適之名,也就忸怩卻步;一碰到他的“反動言論”和“毒素思想”,也恍如接觸原子輻射塵,逃避唯恐不及,封鎖唯恐不周!死諸葛嚇走生仲達,他羽扇一搖,真是“詞組能傾百萬師”!好不壯哉! 胡適之就真有這么大的魔力嗎?非也。他只是個近代中國的“時勢”和勤勞偉大的老百姓所制造出來的、文化交遞時代里學術思想上的“英雄”。適之先生常常勉勵后輩說: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只要耕耘,必有收獲。他強調“社會對一個人的報酬,實遠大于這個人對社會的貢獻!”司馬遷那個刑余之人,就不相信這句話,說:“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但是胡適之這個樂觀主義者,對“天道”的公正,倒是篤信不移的。 社會對胡適的報酬既然遠大于胡適對于社會的貢獻,則社會對胡適的需要,將不因胡氏之死而結束。 所以從主觀條件上看,就事論事,胡氏在中國民主政治發展史上,那種自由神像式的崇高地位,他本身是不足以當之的。但是四周環顧,學術思想界蕓蕓眾生之中,胡適而外,又誰能當之?就憑這一點,適之!適之!也就足垂不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