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小企業就是很少能用他人錢財的企業，大企業就是大量用他人錢財的企業。反過來，因為你不能利用他人的錢財，所以你就很小

　　文｜周其仁

　　我們應該如何定義小企業？

　　此前有很多定義，大多是從規模去看，它有多少人，有多少營收，創造多少利潤，自有資本多少等等。我想取另外一個小企業的定義，所謂小企業無論中國的、外國的、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所有小企業它是很少能用他人錢財的企業，這是描述性定義。

　　反過來，大企業就是大量用他人錢財的企業，企業越大，股東可能就越多，每分鐘都有變化，有人進有人出。全球500強的公司，它能用全球的資源，主要都是指使用他人的資源。

　　我把定義先放在這里，小企業很少用其他人的錢財，這是絕大多數企業的狀況，大企業可以用很多他人的錢財。這個定義帶出一個問題，按照我這個定義，小等于少，少用他人錢財。問題是什么？到底是因為你小，所以你才很少利用他人的錢財嗎？還是反過來，因為你不能利用他人的錢財，所以你就很小。這個問題很容易循環。

　　我傾向于認為，由于你不能利用他人的錢財，所以公司很小。不能利用他人的錢財是原因，規模小是結果。這個因果關系我把它說的非常肯定。有什么根據？小就是少，少就是小，這兩個是聯系在一起的。你看全世界著名的大公司，中國、外國開始都是從小企業來的，除了國家下決心搞一個國有大公司，一下子可以很大，真正在市場里長出來的公司開始都很小。

　　我、家人、陌生人

　　小企業如果永遠是小企業，那就不需要討論融資之道。

　　我們總說小企業效率高，解決就業的貢獻大，為什么？原因在于他不能很好地使用別人的錢，市場一變它就變，船小好掉頭。熬不住，這就是小企業的特征。我們之所以研究小企業之道，是研究小企業如何長成大企業，如果你不想長大，那就別用他人錢財，沒有目標就更不要討論那個問題。過去30年，我們看到了很多小企業成長為大企業。昨天我看到阿里巴巴的創業團隊，一共18個人，看上去都很年輕，僅用了十年時間他們就成就了這么一個事情。可以說，中國經濟是具備這種條件的。

　　為了讓更多小企業成長起來，我們把資金的解決之道作為重大課題來研究。我的看法是用好他人的錢財是社會進步的非常重要的層面，這跟開發其他資源是一樣的。我分析其中包含四個層次的開發路線，每個層次都值得我們好好研究。

　　第一個層次，在你想去利用他人錢財之前，你首先要想的是自己是否真正做到了全身心投入，不要總想著怎么借別人的錢，別人怎么給我錢。

　　是的，小企業開始沒有錢。但是創辦一個企業并成就一個市場的道路并不是單靠貨幣，單靠金錢。首先，它需要靠人，作為創業者你首先得把自己全身心投入進去。我做過很多研究，為什么有些小企業看上去很幸運，別人會把錢財給它用，其共同的規律在于他們能夠得到別人信任，即使公司很小的時候也充滿想法，不是空想，它們愿意把自己全身能量百分之百地投進去。這種投入本身就會感動他人，感動那些有錢財的人，這是古今中外都通的道理。

　　所以小企業想融資第一個層次就是開發自己，向自己融資，沒有錢可以，但是你得有一股勁，有一股精神，這很難用貨幣量、財務報表反映，但在真實世界里頭這是融資的首要條件。

　　第二個層次是中國的傳統——家族。別人的錢不會白給你用，怎么相信你？我們很多投資機構都有這個本事。我不清楚別的事，但我會看你怎么處理家庭關系，你對父母什么態度，對兄弟姐妹什么態度。很多家族創業，那么多兄弟，為什么會將家族公司的命運交給其中一個，規律是什么？他一定是有擔當能力，并得到更多家庭成員的信任，這是非常重要的融資途徑。中國絕大多數的公司起家的時候都是靠這個資源，未來同樣如此。

　　但是這個資金來源存在開發的問題，存在讓他強壯的問題。中國今天的儲蓄率非常高，有幾十萬億元的銀行存款，但另外一方面，有大量的人沒有工作，兩者為什么結合不到一起，中國為什么還要去引進外資，我們最缺什么？我的觀點是中國國內并不缺少資本，缺的是信任。為什么浙江省的民營企業發展快，資源利用好，因為別人可能不相信，但是家里人會信，兄弟的錢放到一起，一家的不夠，湊在一起就夠。同一個地方，同一個領域，同一條江水，在一片山下，這個力量需要開發。

　　第三個層面復雜一些，陌生人。冷靜地想一下，其實我們認識的，有血緣的關系人總是少數，不認識的是大多數，這個資源怎么開發？我觀察到的現象就是要和陌生人一起混，混成熟悉的人，所謂交情交情，你必須要交。中國為什么盛行酒文化？因為他會通過喝酒看你的品行，看你的人仗義不仗義，喝酒是一個考核過程。當然，喝酒對身體的損害非常大，但是沒有辦法，這是中國小企業的資金解決之道。

　　第四個層面是再往上走一層，在陌生人里頭建立大規模的信任。你一生有多少時間可以跟陌生人打交道，結交情呢？你能直接知道多少人的性情，多少人又知道你的性情，所以你自己心中要有一個杠桿，對方跟你打交道了，他就會散布你的信息，所以口碑非常重要，市場的聲譽非常重要。

　　我們做了很多研究，在陌生人之間建立信任還有一個途徑就是利用國家機制，建立國家信任。中國歷史上留下的很多名牌，基本都是上貢的，為什么上貢的產品是好東西？因為他不敢欺君，欺君殺頭，這是到現在為止中國人大規模建立信任的最重要渠道，前一段中國的牛奶出了問題，含三聚氰氨，但是北京的三元牛奶做得很好，為什么？供應中國權力中心的牛奶，對利潤和和成本沒那么敏感，對品質卻不一樣，這就是國家信任。

　　想信任？先記賬

　　我認為最了不起的是沒有資源，又沒有小圈子可以考核，也不利用所謂國家強制力建立的信任，這是中國今天小企業資金解決之道之中最最困難的地方，這個難題怎么解決？都是陌生人，大批的陌生人，你說柳傳志會跟每個股民喝酒嗎？不可能。不可能靠交情建立信任，那么怎么建立這個信任？

　　第一點是記賬。現在大家都非常重視會計，為什么？因為要把賬記給別人看。很多民營小公司不會記賬，在沒用別人錢財的時候，不需要記賬，這不是中國傳統文明擅長的，過去我們是農業文明，沒有大規模的錢財往來，而地中海、意大利早就形成這種制度，很多不認識的人把錢放到一起做事，冒險，所以你得有個交代，記賬非常重要。

　　第二點是帳可查，并且要由第三方查，我們的現狀是想用人家的錢，不想讓人家看賬，或者準備幾本賬，這種文化就會堵塞中國小企業資金解決的道路。

　　當然，光有這一招不夠，后面要跟很多招數。阿里巴巴的研究說要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難在哪里？就是建立信任，那么多地方，怎樣讓不認識的人建立信任在網上做交易？你賣的東西買家有評價，我把評價告訴你，掛在商號的門口，評價好，你級別往上升，很多行為就會收斂，因為評價好，你的生意就好，這就變成一個正的循環。這會是一場偉大的事？?業。

　　“連坐”是個好辦法

　　今天的中國是什么情況？人口巨大，全部都是陌生人，大家都在流動。血緣的地緣關系可靠在于不流動。你說為什么村莊道德水平比較高？是農村的道德水平比城里人高嗎？因為農民很樸實，他不流動，你騙一次他一輩子記住你，你干一件事情對不起鄉里鄉親，還想融資？你永遠沒有希望，所以流動率低的地方，道德水平高一點。

　　這次到阿里巴巴看到他們在做金融服務，我發現它的特點在于組合，既利用國有商業銀行這塊巨大的牌子和規模經濟，也充分利用中國民營企業的智慧，將很小的公司三家以上捆到一起做擔保，三家連坐，你想想這樣的三家企業會是如何組成的呢？無非是有血緣，有地緣，已經喝了好多年酒的，利用這個組織，加上阿里巴巴手里的信息，你過去賣過什么，你的信用好不好，加上銀行的資金，我認為這個組合會成為今后解決中國小企業融資的非常重要的解決方法，它符合中國模式。

　　中小企業的融資之道不單單需要政府從金融體制角度去看中小企業的融資問題，中小企業自身也是重要的前提，你必須創造這個條件建立信任，不管過去發生什么，信任一部分取決于我們自己今天的努力。

　　(作者為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大學中國經濟中心主任，本文根據其在阿里巴巴十周年慶典期間的演講整理而成，標題為編輯所加，未經本人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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