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農理論》的原著再版,最成功的地方還是那兩萬多中文字的《前因后果》。因此,這本英文結集也要來一個滔滔不絕的中文長序。我就以《求學奇遇記》為題,發揮一下
張五常(新制度經濟學和現代產權經濟學的創始人之一,1997年當選美國西部經濟學會會長,這一職位是第一次授予美國本土之外的經濟學家)
自己的英語論文結集的編輯與校對工作做得七七八八了。消息傳來,高斯 (R. H. Coase)已為這結集寫好了“前言”的初稿。本來是要寫“導言”的,但他對助手說我的好些文章不容易一下子消化,改為寫“前言”。我搞不清楚導言、前言、序言與序詞有什么分別——這種古怪學問友儕中可能只有張滔才知道。高斯是我認識的最傳統的英國紳士,當然知道,但我不便提問。我的意識是導言長一點,前言短一點,只此而已。94歲的高斯還在細讀我昔日的文章,幾番與助手研討,對我來說,無論他為我寫什么都是一字千金,感激無限,予愿已足矣!
這結集的正文長達600多頁。少寫英語文章被朋友罵了數十年,竟然那樣洋洋大觀,應該氣煞巴賽爾(Yoram Barzel)!是《佃農理論》一書之外的可以拿出來表演一下的英語論著。有兩篇太短,高斯建議拿開。有兩篇發表過的因為包括在一篇沒有發表過的長文之內,取后一者而棄前兩者。有兩篇題材一樣,長短不同,都發表過,舍短留長。除此之外,一篇內文重復前文的一部分,刪除一節。這樣處理,不同文章的思維還有不少重復的地方,不精簡刪改,因為看似重復,其實每次重復都加了一點變化,讀者按腳注說明的日期分先后,可以跟蹤作者的思維發展。除了這些,原文一律保留,就是今天認為應該修改的也保留不改。一篇寫于1988年,介紹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學說的,找不到文稿,成為漏網之魚,滄海遺珠也。最可惜是20多年前替石油公司做顧問時寫下的兩英寸厚的研究報告,艾智仁(Armen A. Alchian)認為是我的平生代表作,是雇主之物,不能發表。
學問這回事,一個人窮畢生之力,所得甚少。但少少的新意,只要有重量,大可勒碑志之。是的,思想可以比萬里長城有更頑固的存在性。我是個講究說明影響我的思想來源的人,有些朋友說我“感謝”得太過分了。但我總是覺得有少許關聯還是大方一點為上?上47歲后,文章寫好我懶得自己引經據典,只請同事或助手替我填補有關的文章腳注,到后來索性天馬行空,連腳注也懶得下了。
這本文章結集的英文名目是《Economic Explanation: Selected Writings of Steven N. S. Cheung》。中文附題不敢再用“經濟解釋”,只是《張五常英語論文選》。有個中文附題是因為舉世選修經濟的中國同學多,賺不賺錢也希望多賣幾本。目前的計劃,是先在香港出本地版,繼而出大陸簡體版,以后有機會才殺到西方去。
2000年6月我在香港重印《佃農理論》的英語原作時,在《壹周刊》一連了寫了10期(兩萬多字)的一個題為《佃農理論的前因后果》的中文長序,回顧該論著創作時的前前后后的思維。據說這篇長序在網上轉載無數次。英文中序無疑是個新發明,但反應實在好。后來華中的張培剛大哥重印他的獲獎博士論文,也仿效了我,以中文寫一個“來龍去脈”的長序。是的,學術思想的回顧,總有好些夸夸其談的話要說。高斯、史德拉(G. J. Stigler)、巴賽爾等朋友也如此這般地寫下他們的回顧文字。這可見搞思想創作的人珍惜自己的思想,不在珍惜自己的親生子女之下。
因為《佃農理論的前因后果》已經回顧過了,雖是片段,但是自己最有活力的思想時期,今天的結集是沒有什么值得再回顧的了。然而,幾位同學一致認為,《佃農理論》的原著再版,最成功的地方還是那兩萬多中文字的《前因后果》。他們認為可讀,對他們有啟發性。我跟《花千樹》的老編葉海旋商討,他也認為這本英文結集也要來一個滔滔不絕的中文長序。然而,自己經濟思想發展的主要部分,已經在《前因后果》發表過,又再在三卷本的《經濟解釋》作了補充,說來說去都是那一套,豈不是老態畢露了?
與葉海旋數番傾談后,大家同意我以《求學奇遇記》為題,發揮一下。20多年來要求我寫求學往事的讀者無數。我想,平生所遇無奇不有,可讀的文字不難寫,只是與這本結集的文章一般沒有直接的關聯。另一方面,說到求學——不限于學經濟——不容易想象會有其他學子碰上我那種神奇際遇,就是金庸筆下的神奇小子也比我不過,何況我要說的是事實,不是虛構。
要寫這“奇遇”還有另一些原因。其一是我不認為把孩子管教得嚴或強迫孩子做功課是明智的教導。我認為只要孩子不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即可”,父母要讓孩子自由發展。不良癖好要管,呆坐終日不成,但任何有創造性的玩意,只要孩子有興趣,都要鼓勵。其二是求學讀書失敗事小,被老師或朋友看不起事大。我認為一個青年如果看不起自己,萬事皆休。想當年,讀書考試屢戰屢敗,但失望中總是有老師或朋友看得起我。這使我在極端的失敗中尊重自己,對自己有信心,一旦遇上機會,翻身易如反掌。這樣的經歷在《奇遇》中會細說。其三最重要。這就是多年的思想發展,我欠師友實在多。趁這個機會以一篇長文感謝教過或影響過我的人,雖然這樣做不可能每一個提到,但還是要做的。
我要從我記得的懂事的第一天說起。那是1938年的春天,地點是香港筲箕灣鄰近的西灣河的后來被稱為澳背龍村的山上,今天不復存在了。當時大約2歲4個月,今天想來歷歷若前日事。
(張五常供本刊專稿,未經允許,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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