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林在中年已享盡盛名,他的思想甚至影響冷戰(zhàn)格局。然而一種哲學,即使是政治哲學,也必須有內在的體系性、一致性和明證性。這正是他的思想所闕如
唐逸 文
牛津大學的全靈學院(All Souls College)是個令人歆羨的學術伊甸園。這里沒有教學
活動,吸納全國學術英才,一旦入選為fellow(有管理權、評議權及選舉和被選為院長權利的研究員兼教師),則享譽甚高,且可自由教學或研究,或在倫敦工作。1933年到1939年,年輕的以賽亞伯林便在這里度過他的學術成長時期。
伯林出生于拉脫維亞的猶太商人家庭,1921年,他十一歲隨父母逃亡英國,從此接受英國教育。然而,真正給予他歸屬感的是全靈學院。這個時期他與不少英國學界聞人相過從,有的成為摯友或論敵,如詩人奧登、艾略特,小說家E.鮑恩、V.伍爾夫,哲學家艾爾、奧斯丁等。
1937年-1939年,每星期四晚餐后,艾爾、奧斯丁、漢普希爾、伯林等七個人在柏林的住處相聚,辯論哲學問題。此時邏輯實證論風頭正健,仿佛形上學的海市蜃樓和“虛假價值”皆已披靡,大家情緒十分激動,真刀真槍爭論起來。后來伯林追憶:“那不是擊劍練習,而是你死我活的實戰(zhàn)——死的那個人是我。”這種毫不留情的徹底爭辯,反倒使他從邏輯實證論的狹隘教條中清醒過來,走上獨特的思想道路。這是他學術生涯的轉折——從哲學分析轉向廣闊歷史視野的思想研究。
1939年,伯林的《馬克思傳》問世,立即獲得《泰晤士報文學副刊》和牛津權威的好評。這本書從歷史見地研究馬克思其人及其思想的發(fā)展,批判歷史決定論,卻忽略了馬克思的經濟思想。馬克思關于階級斗爭中價值觀念不可調和的思想,對伯林后來發(fā)揮的價值沖突論頗有啟迪。
英國參戰(zhàn)以后,伯林參加了英國情報部。1940年到1941年,他在英國駐紐約新聞處工作,每星期給情報部寫一篇評價美國公眾對于戰(zhàn)爭輿論的報告。英國的政策是鼓動美國參戰(zhàn)。伯林的銳敏觀察力和清醒判斷很快引起英國決策層的賞識。同時,他也結識了不少美國上層人士。他的報告與游說,對于促進英美兩國的理解與合作頗有貢獻。這也是他在政界享譽的開始。
1942年至1945年,伯林被派駐華盛頓的英國大使館工作。二戰(zhàn)剛結束,他便被派往莫斯科去觀察蘇聯(lián)對英美的政策。鐵幕背后的文化聞人及其思想真相,一向是西方亟欲了解又無法觸及的。但伯林憑借他的俄裔身份和母語優(yōu)勢,尤其是機警和智慧,立即深入到那些充滿恐怖、焦慮、憤怒或自欺的大詩人大作家的心靈中去。他在列寧格勒和阿赫瑪托娃徹夜長談,被這偉大詩人凄凉而浪漫的魅力迷住了。年長二十歲的女詩人對他一見傾心,而他次日上午回到住處,激動得一頭扎在床上喃喃道:“我戀愛了,我戀愛了。”
他不僅帶出帕斯捷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手稿,更帶回一種堅定的信念:這些有良知的俄國知識分子,雖垂垂老去,但聲音依舊清晰,未被愚弄;他們代表的俄國文化,終將推翻反人性的極權統(tǒng)治。阿赫瑪托娃的丈夫、詩人古米廖夫被槍決,兒子被關進勞改營,本人備遭迫害,然而古拉格的囚人將她的詩歌抄在樺樹皮上,放在襤褸的衣服里隨身攜帶。1946年,她偶被獲準在莫斯科的圓柱大廳里朗誦她的詩,一個小姑娘跑過來跪在她面前頂禮。正是這種虔誠,良知,對真理和美善的熱愛,方是一個民族的希望所在。
直到1969年,伯林才發(fā)表他的第二部、也是最重要的著作《自由四論》;1976年出版了《維科與赫德》。1978年以后出版的八部著作,皆是哈代從他過去棄置的手稿中輯成的。伯林何以如此漠視自己那些講稿、筆記和未定稿呢?他在中年已經享盡盛名。二十八所著名大學授予他榮譽學位,他成為丘吉爾、艾德禮、艾登、肯尼迪、撒切爾的座上客,受爵士和榮譽勛章;他在BBC和各處的演講,使他在普通人中也成為偶像。他的思想甚至影響冷戰(zhàn)格局。
然而一種哲學,即使是政治哲學,也必須有內在的體系性、一致性和明證性。這正是伯林的思想所闕如。他的最大貢獻是提出消極和積極自由、價值不可調和論;然而,自由的本體論地位、兩種自由的內在關系、價值及其沖突的本原、自由與其他價值的關系等根本問題,皆未獲論證。他深知,他的思想沒有得到哲學權威的認可,在他內心的天平中亦是如此。這是伯林的困境。-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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