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曙光
去年九月底，筆者接受北京電視臺記者的采訪，交談中，記者提出一個問題：你今生最大的遺憾是什么？我不覺一楞。當時的回答雖然不甚滿意，但也所言不虛。我是一個樂天派，不大愿意回首過去，特別是過去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總是喜歡向前看，不斷地向前奔，不知后悔為何物，因而聽到“遺憾”二字，顯得有些詫異。過后仔細想來，遺憾之事有
三：前半生精力充沛之時，由于當時的社會環境，全國只能有一個思想和一種聲音，再加上自己幼稚無知，不能獨立思考和自由創造，干了一些蠢事和傻事。此乃遺憾之一也。四十歲之后，改革開放逐漸打破了一個個思想禁區，造成了相對自由的環境，有了獨立思考和自由創造的機會，但卻不得不為生計奔波，外界的壓力和誘惑經常會破壞自由思考的心境。這是第二個遺憾。第三是我做事過于認真而又不善幽默，不能在一笑之間化干戈為玉帛，于此曾經帶來一些不快，也浪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自己也曾想學會幽默，然而，本性難移，長進不大。
對于學者的成長以及學術的繁榮和發展來說，獨立思考、自由創造也許是太重要了。世界上各個學科中偉大的發明創造，哪一個不是自由思考和自由創造的產物？歷史上學術繁榮、偉人輩出的時代，哪一個不是由于清明寬松的政治局面和社會環境為學者們提供了一個自由思考和自由創造的機會？相反，在那些政治壓抑、思想禁錮的地方和時期，在人格扭曲的同時，智慧也會泯滅，自然很難產生什么匡世奇才和傳世之作�？梢�，獨立人格、獨立思想、自由表達、自由選擇是學者成長和學術繁榮的必由之路，舍此別無他途。我們目前的情況較之過去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這是可歌可賀的事情，但是，與完成我們民族肩負的歷史使命所要求的狀況還有很大距離，要走的路還很長，要做的事還很多，需要大家，包括學者們在內的共同努力。
在現代社會中，大致有三個主要活動領域和三類人：一是政府機構及其官員，二是科研教育單位及學者，三是企業組織及企業家。其所從事的職業活動不同，追求的目標也不一樣。官員的目標是職位的升遷和權力的擴大，學者的追求是知識的增長和成名成家，企業家的目標是市場的份額和利潤的增加。人們雖然可以根據自己的偏好，自由地作出選擇，從一個領域進入另一個領域，但以完全脫離前一領域為前提。根據我的觀察，一個人的精力有限，面對信息爆炸、知識無限、變化多端的現實，心掛兩頭，勁用兩邊，一件事情也做不好。不僅如此，三個領域各有其道，各守其規，也各有自己的評價標準。在前兩個領域，上下級之間的等級服從關系十分清楚，而在學術研究領域，自由思考、平等商討則是其基本關系和基本規則，這與學術傳承并不矛盾；學術成果的官方評價和社會(主要是大眾傳媒)評價雖然有其作用，不可忽視，但基本的仍然是學術評價和專家評價。三類人各顯其能，各取其利，是分工和交易的要求，也是最有利和最有效的安排，以已之道、之規、之能、之利，干預和強求他人之事，強取和侵占他方之利，必然把事情搞糟，把秩序弄亂。結果是大家受損，社會受害。因此，要真正實現學術獨立和學術自由，一方面需要減少來自外界，特別是官方的干預，同時使學者們能夠過上一種安定而體面的生活，另一方面，學者們也要有自知之明，需要明確自己的任務和局限，參與意識不可太強，更不能強使別人接受自己的看法和觀點。學者的主要任務在于解釋世界，改造世界主要是政治家、企業家的任務。學者有發表意見、提出建議和批評的自由，政治家和企業家也有進行選擇和作出決策的自由。只有尊重別人的獨立人格，才能維護自己的獨立人格，只有尊重他人的自由權利，自己才能獲得行動的自由。因此，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僅是我們行動的最高準則，而且有加以拓展和發揮之必要，就是說，不僅要“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且還要“已所欲，施于人”或“已所欲，勿施于人”，千萬不能“已所不欲，施于人”。
作為一名學者，保持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是我多年的追求，并自信在這方面有所收獲。究其原由，在于自己形成了一種寧靜、淡泊、自在、超脫的生活方式和處世態度。
我不想當官，雖然在目前的中國，當官仍然是一個很大的誘惑，而且也不乏這樣的機會和條件。但是，我不愿討好領導，看別人的眼色說話行事，對于領導我總是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以便冷眼旁觀，對于他們的一些不當的講話和決定，從不迎合，往往要提出不同意見，進行爭辯和頂撞，因而以不聽話聞名。也許由于這樣，在一些方面吃了很大的虧，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很多人為我鳴不平，而我則覺得問心無愧，心安理得。對于單位內外一些爭權奪利、爭寵吃醋的矛盾和斗爭，我也不愿摻合，超然事外。我總覺得，這是浪費精力和生命。難道“文化大革命”中還斗得不兇，打得不夠嗎？
我也無意下海，這倒不是由于“君子不言利”之類的腐朽觀念的影響，對此，我持批判態度。對于具有銳敏眼光和經營才能，能夠通過創新捕捉各種盈利機會的企業家，則給予支持和贊頌。從本書收入的一些文章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但自己不為，是由于自知自己缺乏這方面的興趣和才能。這樣一來，收入自然少得可憐，月薪70張“大團結”，只夠我和女兒的生活費。生活雖然清貧，但卻無憂無慮，無怨無悔，過得很充實，也不乏樂趣。
我樂于從事研究和思考，這似乎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某種意義上，我是以思為志、以思為樂、以思為滿足，因而，這個集子就取名為《樂思集》。但是，我有自知之明，非常清楚自己在學術上能夠達到什么水平，沒有什么過高的企求和奢望，只想能夠延長自己的學術生命。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接受的是傳統經濟學理論，知識結構比較陳舊，老一代人以此曾經有過輝煌，而在新一代已經成長起來以后，如果再不注意知識更新，學術生命就會枯竭，學術活動也無多大意義，更難稱得上學術創造。因此，從80年代中期，我就努力學習現代經濟學的各種理論，注意更新自己的知識，只求有所前進，有所收獲，不致掉隊而已。對于同仁的進步，特別是青年人的成就，我總是懷著高興的心情，給予應有的支持和必要的保護，同時真誠地與之切磋，虛心地向他們學習。這也許是我在學術上能夠保持青春活力，繼續有所創造的原因。在這里，我既沒有感到有什么壓力和威脅，也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安和自責，只是盡已所能，順其自然而已。
收入《樂思集》的文字，包括筆者1989-1995年間寫的一些經濟學隨筆和短論，就是在這種寧靜、淡泊、超脫、自在的境遇中完成的，也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和反映了這種心境。不過，隨筆者，信手拿來，任意流去，自由輕松之為也。由于前述第三個遺憾，雖然其中一部分文章比較符合這樣的要求，也有一些妙筆生華的文彩，但有一部分則比較古板，學究氣較濃，缺乏一些清新活潑之氣。對此，筆者本人也不大滿意。近兩年來，注意了這方面的學習，始有所轉變。文集的編排先按問題作了一個簡單的分類，再基本以發表或寫作的時間順序列出，其中幾篇講述經濟學基本知識的文章排在有關部分的前面。這些文字也許對一般讀者有些用處。收入的文章除兩、三篇外，都是已經發表的東西，個別篇章經過編輯的刪改，有傷原意，凡題注中帶有★的，均按原稿排出。
我的研究和寫作，多得夫人張雙的理解和幫助。我的每一項研究成果的取得，都同夫人的支持分不開。我的執著往往以家人的某些犧牲為代價。我很少陪夫人和女兒逛商店，上公園，唱歌、跳舞更是稀罕事，再加上我缺乏幽默的天性，回想起來，確也不無遺憾。本書就作為我的一點心意，獻給我的夫人。更何況其中關于殘疾人事業的文章是她們的刊物通過她約我寫的，我對這一特殊群體的了解和知識，都是從她那里或者通過她才學到的。此外，有些文章的寫作，也是從她推薦給我看的一些材料中得到的啟迪。當然，本書的出版還要感謝四川文藝出版社及先生和北京天則經濟研究所的盛洪先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