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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含笑與單位訣別

http://whmsebhyy.com 2001年08月31日 15:38 新浪財經

  作者:張玉生

  新世紀之初,當北國大地還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時候,常年無冬的四川省攀枝花市依然是姹紫嫣紅,春潮滾滾,市民們和整個國家、民族一樣,喜笑顏開,意氣風發。而偏踞攀枝花市一隅的渡口鋼鐵廠卻一片死氣。全廠職工懷著沉重的心情,等著與單位訣別。渡鋼早就在排隊破產,2001年終究要排到了。我63年大學畢業,一直在單位工作。長期以來,
單位是我生存的家園,是我奮斗的寄托,是我可以信賴的母親,是我精心呵護的孩子。一旦生離死別,尤其是在我年近花甲的時候,頗類似于人生三大不幸的老年喪子,其憤懣迷茫、悲凄愴悢可想而知。但是,數月之后,當離訣別的日子越來越近的時候,我心中竟漾起了微笑,而且,不是我一個人,是渡鋼的很多職工。這來之不易的笑意,在與單位的關系上,經歷了多么漫長、痛苦的轉化!

  獰笑--出鞘的劍指向誰

  2001年初,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從我居住的十九冶出發,奔波到幾十公里外的渡鋼與它訣別。從金江車站下市郊公共汽車后,是一段四十分鐘的上坡路,其中有一半是渡鋼修的。當年光禿禿的路,現在已經綠樹成蔭。我正回憶90年代初栽樹的男女二功臣--銀純喜和李哲英,剛好就遇見了純喜和他兒子。渡鋼技術和領導骨干來自攀鋼、十九冶等中央冶金企業和地方其他企業,我是在建廠之初由冶金部十九冶金建設公司先借用、隨后調入的。純喜是從攀鋼調入的。他當過渡鋼副廠長,為了單位投產、保產,和我一樣,可以幾天幾夜奮戰在工地上。如今也和我一樣快速蒼老。

  我天生笑神經發達,文革初期,老伴是十九冶電裝團委負責人,批判她的大字報順便把我捎上,稱我為"笑面虎"。熟人朋友說到我,總少不了"笑容可掬"、"慈顏常笑"之類的贊美。面對昔日為之流血流汗的廠房和高爐,今天瘡痍遍體、狼籍不堪、蒿草三尺、行將入木,我想到了它短暫的一生:1985年,攀枝花市籌備成立渡口鋼鐵廠。渡鋼接受上海某公司投資,建了一座小高爐,1987年投產,不久即虧損。1990年,攀鋼承包渡鋼,由于種種原因,沒能盡如人意。1993年,成都無縫鋼管公司兼并渡鋼。1999年,攀鋼兼并無縫,渡鋼停產交成都市經貿委排隊破產至今。

  純喜眼含熱淚,噓吁不已。我則痛不欲生。單位之不存,我將焉附?我心中充滿了揚眉劍出鞘的殺氣。可是,殺誰呢?和誰算這筆帳呢?和國家算,和地區算,找領導算,職工互相算……似乎都有道理,又似乎全無依據。我的臉扭曲了,習慣性地笑,卻是獰笑。別的單位的職工遇見不順心的事,敢到市中心堵住交通要道,非要市政府送盒飯、礦泉水,好言相勸才罷休。渡鋼職工心有余而力不足。套用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的話:渡鋼職工中一等的跑到市政機關,二等的調到事業單位,三等的溜到有工資開的企業,四等的退休(包括我老伴)預退,五等的護廠拿錢(純喜屬此類),剩下我們每月拿195元基本生活費的算是六等了。前五等特別是前三等對渡鋼的行將破產說不定心里在得意,我們六等人即便怨氣沖天,畢竟本事有限,如何興得起風浪?純喜的兒子嚇得慢慢后退著遠離我,可見我表情的可怖。

  純喜怕我對他兒子的舉動有意見,悄悄告訴我:"他神經有點問題。渡鋼瘋子多呀!"當初渡鋼可行性研究時,就有人說金江這地方風水不好,第一個廠化工廠辦垮了,第二個廠針織廠要垮了,第三個廠經編廠走下坡路了……那就是說,這筆帳只有向天算了?我聽說,廠工會主席瘋了,某司機癲了……比我年輕的職工已經死了幾個,但這似乎不怪天,而該怪水,針織廠染布的廢水就排在渡鋼泵站取水口上方。

  當年選廠址時登高遠望,詩人費德富說:"昆明西山叫睡美人峰,渡鋼這個山包是醒美人!"我接了一句:"這個美女額頭太高。麻衣相說,'女子額高,三嫁不牢'啊。"不幸被我言中,它居然經歷了上海、攀鋼、無縫三嫁,終究還只有破產一條路。

  我是六六年三線建設時進攀枝花的,參加了在只有7戶人家的山溝溝創建攀鋼的全部過程。我當時的領導管竹卿后來當市文聯主席,寫了幾本回憶錄性質的書,對我們"三塊石頭架口鍋,帳篷搭在山窩窩"的艱苦創業有極生動的記述:"……'干打壘'生活過了四年之久。后來,齊(前文有述,齊文英,2001年以十九冶副經理身份退休)、柳、張(前文有述,張玉生,即本人)相繼結婚,搬去住雙身宿舍,雙身宿舍亦是'干打壘'或席棚……"與管、齊相比,我例外的是,在奮戰建攀鋼20年之后,我又經歷了一次幾乎同樣艱苦的渡鋼創業。攀鋼不會記得為了送電、有個可以在工地7天7夜不下火線的年輕人。我為渡鋼所做的一切人們尚不會全忘,但是,敗軍之將不可言勇,記憶猶新,更增加恥辱和傷痛。

  我的悲劇在于追求完美,崇尚能上能下、能文能武。年輕時讀"虬蛇無腳而飛,鼯鼠五伎而窮",一直不以為然。我大約也有"五伎"吧:搞電氣技術;80年代出過書;從牛棚出來干過體力;當過單位721大學的老師……現在真的"窮"途末路了,我服氣了。我將自己的一生總結為"一兩兩一":一生奮斗,兩個單位,兩次創業,一敗涂地!我遇見75歲高齡的市人大退休副主任時,他批評市領導在建渡鋼問題上決策錯誤。我不知別人對錯,只知道我錯了。義憤填膺、怒發沖冠、火冒三丈……終究只是一時的沖動。面部肌肉不能永遠扭曲,它僵硬了,于是,獰笑變為干笑--山高水深白發人幾十年和單位唇齒相依,對十九冶,我愛廠如母;渡鋼是個新單位,我愛它如子。在我心中,單位是黨、國家、社會的縮影和代名詞,我把自己完全融入了單位,個人寫的文章有時用單位名義發,稿費都不要。攀枝花建設之初學大慶政企合一,攀鋼所在地銀江公社由以我們19冶為主的二號信箱負責,我和齊文英偕同對象登記結婚時,公社的辦事員說:"你們是我們的上級……"結婚靠單位,生老病死全然。老職工辭世,單位會按照他們生前的級別,安排幾輛直至上百輛車為他們送葬,我參加過單位為管竹卿夫人、鄰居安多方、好友郭相周等組織的葬禮,送花圈,寫挽聯。與他們相比,我又例外了:不可能是單位為我送葬,而是我這個白發蒼蒼的人為呱呱墜地僅僅14年的渡鋼送葬了。所謂白發人送黑發人。含淚為它撰寫挽聯,實際是自詠自憐:生不逢時舊千年三嫁隨風逝,死得其所新世紀一命付水流。

  我的原單位有學校(包括電大、中專、技校)、公安(這兩年剛交出去)、商店、托兒所、幼兒園、浴池、食堂……一應俱全。單位沒有辦不到、也沒有不辦的事情。我的習慣,為朋友、為單位可以兩肋插刀,樓下一聲喊,放下飯碗就走。我自己則喜歡萬事不求人,盡量不麻煩單位。我的兩個孩子都是在攀枝花最困難的時候出生的,身體不好,夜里來病了,抱起來就上醫院,那時沒有出租車,要車就找單位,但我想又是調度又是司機的,何必鬧得大家都睡不好覺?有一次下小雨,我用毛巾被把女兒蒙起來,因缺少空氣,抱到醫院已經心衰了,緊急搶救……搶救的是單位的醫院,報一句"電裝公司的",不存在什么押金,救人要緊,真正的救死扶傷人道主義。可以說我女兒的命都是單位救過來的。幾十年風風雨雨,哪一次成敗、苦樂不與單位相關?

  在原單位,我有眾多的師傅和徒弟;在渡鋼,我有最后一批徒弟,其中女徒弟小孫刻苦鉆研,尊師敬業。可是,離開渡鋼的儀表系統,她所學完全無用了。她嘗試做很多事,包括傳銷。她勸我說:"師傅你那么好的技術沒用了,關系是第一生產力,你那么多關系再不用,苦撐到哪一天?我真想為你哭。"我過去的下級、變電所長張中華還記得為了搶送電我在變電所外摔傷的事。也忘不了用她犀利的嘴埋怨:"張工(指我)那時候把我們卡的緊,喘氣的功夫都不給,現在全完了。"面對真心的勸責,我只有冷笑、干笑,嘲笑自己。

  我年輕時接受一種理論:"把知識還給人民"。"獻給人民"不行。雖然都是無償的,但獻出起碼要對方感恩戴德,"還給人民"是說知識本來是人民給我的,是我欠人民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人情、感激全都不能要。我為此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不為名,二不為利,至今兩手空空仍不悔。我32歲在十九冶電裝當隊長時,單位蓋樓房我們電工當小工配合,安全交底后,擺磚的都知道為張隊長擺一抬80塊的,我的動員令就是自己首先抬磚上跳。

  我和單位這種相依為命是計劃經濟的產物,有它特定的歷史條件。比如當年我們學雷鋒,見到拉車的就幫著推,沒錯。第一,當時勞動者創造的財富主要是國家積累,我們單位平均年工資500元不到,全員勞動生產率是5000元以上,90%為社會貢獻了;不論你幫誰推車,實際上都是給國家做;第二,沒有哪個人能竊取你創造的價值,比如拉車人,他不會因為你的幫助多拿一分錢,因為那時沒有變動的獎金;第三,沒有其他不安全因素,不會惹麻煩說車上丟了東西,更不存在因為車上有毒品而涉嫌販毒。即便送拉車人去醫院也不會被粘上--他一定有單位,單位就是身份證。

  如果現在像我們那時那樣上車就當義務列車員,真正的列車員可能偷懶去了,而且還要拿額外的獎金,你把車廂打掃得特干凈說不定面臨加價,最后是扶老攜幼上下車后回到自己座位上,不是座位沒了,就可能自己的包被偷了。渡鋼誕生在商品經濟大潮中。我錯就錯在仍然照老樣子干,忠于單位或許沒錯,但無意中豢養了懶漢以至蠹蟲,加速了單位的滅亡。

  我舍不得單位死,但無奈:"世上只有單位好,沒單位的職工像根草。離開單位的懷抱,幸福哪里找?"歌這樣唱,人還得活。唱著唱著,面神經松弛了,逐漸有了笑容,但滿是苦味。

  苦笑--故伎三十五年前過去有兩句話:大河無水小河干,大河有水小河滿。我一直覺得不對,因果關系反了--大河的水是從無數小河來的,而不是相反。然而,當渡鋼這個大河沒水之后,我從自己干癟的錢包才體會到這相反的道理卻是千真萬確的。

  國家統計局調查:今年上半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424元。我的收入是全國平均的1/3,老伴大約和全國平均水平相當,一個月500多元,比在原單位少了將近一半。怎么過?兩句話:遠離時尚,回歸故伎。

  遠離時尚說的是凡屬新世紀時尚的東西諸如家庭購車呀、旅游呀、180元一張的劇票呀、住房裝修呀、補養健身呀,都離它遠遠的,"既不能至,心莫往之",免得走火入魔;回歸故伎,是說把35年前攀枝花創業時的傳家寶、那些艱苦奮斗的傳統都撿回來。

  要說苦,沒有35年前苦。現在便宜的水果很多,不像那時候,省吃儉用偶爾買點蘋果、梨給孩子補維生素,我只能吃果皮和核。現在老了,牙不好,蘋果核可以吃,梨核太酸,心疼也只有扔了。那時汽車拉金沙江水上來,一人發半盆,早晨洗臉后留到晚上洗腳,洗完腳后留到第二天早晨澆到正施工的干打壘泥土上,再領新的半盆。那時的口號是:熱了,想想烈火中的邱少云,渴了,想想上甘嶺。現在水有的是,十元一瓶的純凈水喝不起,一元多一噸的自來水管夠。一塊來錢的煤氣常用不行,再揀起一毛來錢的蜂窩煤。簡易樓房裝修不起,進屋免去了脫鞋換鞋這些麻煩,和結婚時的干打壘新房相比,又寬敞,又安全。唯一可惜的是,那是原單位的房子,不賣給我,要付高價房水電費,對我無異于雪上加霜。

  66年攀枝花不通火車,幾十萬建設大軍的食物全靠汽車運進山,只能挑好運的運:粉條、臘肉、花生米、海帶、皮蛋,號稱老五樣。但那時無論誰都一樣苦。冶金部副部長徐馳是攀枝花市委書記。他來十九冶檢查工作那天,食堂一定殺豬,有鮮肉吃。那時吃肉,肥肉第一,瘦肉第二。這不僅因為粉蒸肉一毛五一盤,瘦肉片要兩毛;更重要的是當時肚子里油水少,難免挑肥揀瘦。聽先于我進攀枝花的瞿迎祥(十九冶電視臺長,已退休)講,徐馳第一次到十九冶的時候,食堂到鄰近的五公司四隊借了點新鮮肉,炒了幾個菜。徐馳聽匯報、吃飯都在干打壘會議室,菜端上來,他先到職工食堂轉一圈,發現大家吃的仍是老五樣,沒有他桌子上擺的鮮肉,他不吃了,餓著肚子繼續聽匯報,弄的十九冶領導很難看。以后,徐馳和市里其他領導李非平等來,干脆殺豬大家一樣吃。徐馳眼睛瞎了一只,檢查結果竟是營養不良。當時我的月總收入是六十元七毛,徐馳是三百元,但平等。

  那年是我們學大慶的第三年,第一年學的評功擺好,第二年學的推倒重來,第三年學的就是開荒種菜。菜多了,豬也多了。對此,管竹卿在《拾荒集》中專用一個小標題《學南泥灣》加以描述。當時我年輕力壯,以一當二,挑糞、挖地這些重體力幾乎是我包了的。

  當時我的月收入可以買大米四五百斤,孩子住院能住幾十次,交學費可以從小學讀完高中,交房水電費夠幾年的;現在的195元僅能買一百多斤大米,住院一次也不夠,上學頂多夠一年,房水電費不夠兩個月的。我當時在單位是中間偏上。目前是下但非最下,我不失溫飽,還有貧困的呢。

  21世紀了,人民生活提高了,但苦樂不均。十九冶和攀鋼住宅區交叉,攀鋼效益好,職工闊,可用的東西也扔,我扎的皮帶就是老伴從垃圾桶撿來的,老伴安慰我說:"扔東西的人挺胖,不會有病。"我嘴里答應著,偷偷把皮帶在烈日下曬了一天消毒,爾后才啟用。

  1987年,我的第二本科普讀物《"大電子"和"小專家"》出版后,攀枝花《群眾文化》1991年6月總30期發表祝伴的《執著的耕耘者》說,"張玉生是一名工程技術人員,他對技術如同對文學愛好一樣勤奮、執著,有'電王'(電氣大王)之稱。……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總是步履匆匆,守時如鐘,幾乎沒有時間考慮自己,一身黃工作服,一雙電工膠鞋,一個舊工具包……"文章說,"不追求時髦,不迎合潮流,不放棄耕耘"是我"為人為文的長處"。這長處現在又用上了。66年我穿過7分錢的草鞋上主席臺;現在,除了背心內褲襪子鞋需要補充外,其他我都撿兒子女婿淘汰的,樣式、顏色有的不適合老年人,說不定有人以為老張頭新潮呢。

  現在我收入少,更大的擔心在沒有保障。對于我這種渡鋼沒分房、沒房改、沒有自己的住房,一怕漲價二怕病。毛澤東牙疼不吃藥,讓身體增加抵抗力,我學,感冒發燒就喝開水、睡覺、發汗……這些也是小時候爸爸、媽媽常用的土辦法,可惜我沒學會手揪、刮痧、拔火罐。

  當年我的團委書記秦萬祥現在是市委書記,電視上常見到,一旦孩子或朋友有求,我心里就難受了:襤衣、敝履何以進政府之殿堂?這時需要阿Q精神。戰友們為攀枝花"獻了青春獻終身",得到回報;我例外,我是"還","還了青春還終身",沒有回報。"還"不是比"獻"的境界高么?這樣一想就坦然了。由于我和老伴是雙職工,在與單位共榮辱的幾十年間,我們的生活起碼是溫飽,改革開放到達過小康甚至富裕。看幾則事例:自費坐火車買臥鋪,以前為了額外享受幾十元的補貼,公費出差都不坐臥鋪;冰箱從單門到雙門;除掉公共汽車、中巴外,偶爾可以坐小巴甚至打的;請客可以到餐館;買了空調……現在單位快完了,我又退回到溫飽:臥鋪改回硬座,不過我的水平不行,只坐過成都到北京最長不過四十小時,我老伴成都到廣州加上晚點坐了六十四個小時,盛暑三伏天,下車時仍是神采奕奕;雙門冰箱送給女兒,我們用84年花770元買的小單門,省電;空調已經閑置幾年……

  苦日子要自尋樂趣。我悟出,這年頭凡是大眾消費的地方都收費,如公園呀,廁所呀……上等人享樂的地方不收小錢,星級酒店放心大膽進,有人為你開門,廁所備好了香皂、毛巾、烘干機……服務生把手紙遞到你手上,聞著香噴噴而不是臭烘烘的味道,我飄飄然,盡情的享受著這在單位一輩子也沒享受過的享受,瞬間甚至對單位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產生了懷疑。成都的證券營業部多如牛毛,可以隨便進出,補開水,吃冷氣,解手……可惜大量空閑的電腦只有股票行情,不能干別的。攀枝花不如成都,米貴,處理品都是過期、變質的,市中心一家證券營業部,我犯經驗主義去解手,出來時鉆出個收費的,兩毛。雖然我的工資夠每天上三十次的,但那是用來填肚子的錢呀。苦笑之中,杜撰一聯:苦辣酸甜皆滋味,喜怒哀樂盡人生。自鳴得意,于是,又恢復了--

  微笑,病樹前頭萬木春

  據說,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是人生的悲劇。我非英雄,現亦非末路,悲自不必。現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單位不行了,社會福利在發展,攀枝花市60歲坐公交車不要錢(雖然有個別司機拒絕執行),我由此夢想建市40周年會不會對老攀枝花來個經濟實用房什么的。或者,老人治病有優待……想到未來充滿希望,沒有單位也會活得好,我情不自禁地真心地微笑了。

  苦日子過慣了,如果一個月有1950元,我還是這樣生活,不過,外孫女的冰淇淋會升級,不會像現在這樣專挑五毛錢的買(即便這樣也要挖庫存呢)。

  我和銀純喜是酒友,他戒酒已久,我雖未戒,但也難得有暢飲的機會。老伴和我是大學時的同班同學,老鄉,習慣一樣,信奉窮家富路,因此,2001年8月坐硬座去成都時她便為我買兩瓶啤酒裝在飲料瓶里帶上(車上買太貴,帶原裝玻璃瓶又太重)。一口氣喝了一瓶,頭腦發木,用四川話說叫二麻二麻的,我這才明白"陶醉"這個詞是何等的貼切!據說吸毒后有飄飄然如上天堂的感覺,我想其滋味也不過如此吧?我和純喜在重慶會審圖紙時曾喝得酩酊大醉,但那時年輕,心理正常,無任何異樣感覺。此次卻"一杯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似乎超凡脫俗、大徹大悟了。俗話說,酒醉心明白,我鬧不清到底是醒明白呢,還是醉明白?我暗暗下決心,以后正式退休工資長到四五百的那一天,每周一定要喝一瓶1.6元的冰鎮啤酒,過過神仙的日子,雷打不動!

  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物,我想了很多。和前代人比,我們是幸運的,他們犧牲的是生命,我們僅是利益。利益犧牲也不大,仍有溫飽,只是與奔小康、富裕、富豪的大隊人馬相比落伍而已。據說為了種群的利益,動物有時都會選擇犧牲:面臨獅子的威脅,本來可以獨善其身的壯年斑馬會長嘶倒下,用自己的生命換得老幼的平安。"為有犧牲多壯志","要奮斗就會有犧牲……"當年倒背如流,如今輪到自己卻全忘了。念頭及此,不僅汗顏。

  白居易詩云:"有木名凌霄,澤秀非孤標。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寄言立身者,莫學柔弱苗。"我喜歡這首詩,看不起寄生者,但卻幾十年和單位建立了這種依存關系。從畢業只知道聽黨的話,服從分配,想都沒想過什么叫擇業、失業。單位大,自己主宰不了,等于把命運交給別人。有單位好,有人管,焉知不是束縛?58歲,單位管了38年,訣別有一種失落感。和瀟灑的后一代人比,我們未必不幸運,他們時時面臨競爭,我們一生只要苦干不需其他,有的只是競賽,而且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單位垮了,好比一個家庭散伙了,家庭中的成員仍是血肉相親的。我長期擔任渡鋼的技術負責人,自覺對同事、下級、徒弟沒盡到責任,趁單位終結之前,我要最后一次發揮作用,那就是,說服大家:怨恨于事無補,順應或有新天。為了節省車費和電話費,我沒辦法主動和他們聯系,但只要見面,就會陳芝麻爛谷子的說個沒完,一直說到火消了、氣平了、心順了、臉笑了。原來總覺得渡鋼的年輕人競爭力差,離開單位一逼,不乏佼佼者,有的在保險公司當部門經理,有的在星級飯店當高管,甚至有發財的。應了古話:時事造英雄,困境煉人才;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們過去對單位的期望是恢復生產。現在不盼了,深情關注將在這塊廢墟上誕生的。我們明白,真正的新生--火鳥再生是在涅盤之后,雖然我只有退休了。渡鋼瀕臨火車站、飛機場,土地有價值。據說一家港商慧眼識寶地,正在談收購。

  我對渡鋼的骨干、同僚們說,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長征路上扔掉的東西有的是好東西,但不扔就沒有以后的勝利,渡鋼就是改革開放途中該扔的。它是一條行將沉沒的破船,但沉船上的人并非無人管,六等人仍然有稀飯喝。把單位和國家分開,單位要死就死吧,國家會活得更好更輕松。有的人想不通:"政策應該有連續性。如果當年是現在的政策,像你那種不要命的干法,恐怕存款也上百萬了,今天哪會為住房、生病發愁?面子上也過不去呀!"我覺得好笑: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犧牲的烈士一條命值一百多萬美元,長征路上犧牲的有的連名字都沒留下,不同歷史時期是不好比的。犧牲者總是可歌可泣的,歷史將有我們一席之地,而非無顏見江東父老。《紅燈記》中的規矩是送親人上路不許哭,我們要微笑著與單位訣別。

  我對渡鋼的下屬說:小車司機石師傅告訴過我,大躍進時有一種車,沒倒檔,叫"向前進"。這樣的車總有一天要走進死胡同。人生不能無倒檔。我對渡鋼的徒弟們說:"改革開放好比一場馬拉松賽,跑第一固然光榮,跑在最后的作用更大--他支撐著整個比賽。試想,每一個人發現自己落在最后便離場不跑了,新的最后一個也照此辦理,于是,就和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最后只剩下第一名一個人。改革開放需要開路先鋒,大概是那些先富起來的人吧?但也需基石,再窮別去販毒、搶劫、詐騙、偷盜……給改革開放一個安定的大環境,這是我們能做的犧牲,也是貢獻。向上比無止境,量力而行,隨遇而安,知足常樂。"同僚、下屬、徒弟們都笑了,會心的笑。他們說:"張總想的通,我們還有什么?"

  我真的想通了。中國三峽出版社出版的《歲月心語》中有我寫的《從"駱駝旅行"開始》。文章結尾說:"古人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今天的展翅藍天,遨游全球,是以當年的駱駝旅行為起點的。是攀枝花建設者們,幾十萬忍辱負重的'駱駝'踩出了絲綢之路的現代輝煌,馱出了攀枝花安居樂業、豐衣足食的今天。"既然做了忍辱負重的駱駝,怎能出爾反爾、患得患失?

  不過,我還沒有真正同單位訣別,因為我還要去交黨費--帶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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