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交大校園，似乎因為張五常的出現而溫暖了許多。交大文治堂里擠滿了激情飛揚的學生，臺上坐著一個同樣激情飛揚的老人。一頭白色卷發，一副幽默的粵腔，他就是張五常教授，香港大學金融學院院長，唯一一個未獲獎而曾被邀請參加諾貝爾頒獎典禮的中國經濟學者。在學生們的歡呼聲中，這個近年來陡然走紅的“狂人”開始了他的演講。

　　香港文化是“無厘頭”文化

　　狄更斯曾經寫了本書，名字叫做《雙城記》，我今天談的是21世紀的雙城記，談的是香港和上海兩座城市的前途問題。

　　解放前，上海比香港繁華。上海夜夜笙歌，上海有周璇，有李香蘭，數之不盡。當然繁榮是可以從不同方面來看的，上海也有黑社會，也有文化，比如張愛玲。1938年，抗戰的時候，我母親來過上海，她回到香港后就整天不停地訴說上海的繁榮。

　　香港文化是比較特別的，它曾經屬于英國人管制，但大陸又有許多人到香港，產生了不同的文化，這些形成了香港文化的特別之處。一個大陸教授去香港后，批評香港沒有文化，但我認為香港是有文化的，比如粵曲，比如鄧麗君，比如攝影，武俠小說有金庸、梁羽生，還有各種怪誕小說。

　　香港沒有民族觀念，它既不英國，也不中國，香港人不關心政治，但喜歡批評政治。香港文化是“無厘頭”文化，像周星馳，很難想象社會需要這種人。香港有個作家叫“三叔”，擅長寫怪論，他都是胡說八道，但很好看，他的寫作方法是“縫衣服式寫法”，不用動筆，只動紙。香港古怪的文化產生了這種傻子。

　　因為香港沒有文化，國民黨批評，共產黨批評，英國政府也批評，但香港經濟的成長是讓人吃驚的。香港有許多人，都是內地去的。在一次演講中，別人問香港人和大陸人的區別，我說大陸人游水到香港時沒有被鯊魚吃掉(因為大陸人充滿競爭力)。

　　歷史是我預先寫出來的

　　香港這么個小城市可以做到成衣最大出口，手表最大出口，玩具最大出口，還有許多，比如印刷，但這些都已經成為積淀�，F在香港的工業99.9％已經北移，玩具最大出口在南中國，手表在南中國，成衣在全中國。當大陸剛剛開始改革開放時，香港對大陸的幫助是很大的，主要是起到了示范作用。1980年代初期，大陸每年有幾十萬人去香港參觀。所以我在1981年寫書的時候就非常清楚地寫道：只要堅持改革開放，中國一定可以走向市場經濟。當時很多人都不同意，但后來就有人說“歷史是(張五常)預先寫出來的。”

　　我在1979年到廣州看姐姐時，拿出了才十幾元錢的計算器，但當時全廣州都不相信，就這么個小玩意可以計算，可以開方，全廣州的教授幾乎都來看過了。當時國內對于知識的缺乏可想而知。中國改革開放已經20年，在歷史上，20年是很短的時間，但香港人對于大陸的發展貢獻是很大的，其中尤其是香港的服務業。1990年，我在南京路一家飯店吃飯，那里的廣東菜很便宜，菜色也很好，但吃起來味道卻似是而非。我問他們經理，廚師有沒有香港人，他說沒有，經理有沒有香港人，他說沒有，他說60個員工沒有一個是香港人。他們60個員工的薪水加起來是35000元，而香港一個廚師的薪水就是35000，也就是說，一個香港人等于60個員工，我當時就預言，大陸不需要香港的服務了，果然1991、1992年，大陸服務業的香港人紛紛回到香港。我還預言，大陸不需要香港的金融人才要到10年之后，因為金融人才需要懂得英文、電腦、國際形勢等等。

　　我在1993年有個觀點，認為大陸要趕上香港恐怕不是容易的，但我錯了。當1996年，香港馬會邀請了30幾名大陸青年到香港，這些青年來看我，我知道麻煩來了。這些學生比我們當時香港的學生厲害，一開口問問題我就知道他們的水平了，那次我就知道了，內地學生的知識增長是一日千里。我在1997年的兩次演講里都預言，香港要有10年以上的經濟不景氣。很多人都說我說“壞”香港。我問那些內地青年畢業后的收入，他們說碩士畢業留校月收入1800元人民幣，外面工作2000元人民幣。全中國像這樣水平的學生數以萬計。香港聘用一個金融人才需要幾萬，而聘用內地人才卻只需要幾千元。

　　香港什么都太貴了

　　香港的工業已經北移，大陸也不再需要香港的服務業了，香港政府說要發展高科技。但這不是說搞就可以搞的，需要文化。香港現在遇到的問題是太貴了，什么都太貴了。但香港的聯系匯率是不可以拆的，拆了香港的外匯會立刻下降，而且幅度很大。我認為最需要拆的時候就是最不需要拆的時候。

　　香港現在面臨的問題是香港匯率太高，港幣不值錢。聯系匯率不能拆，就意味著工資、物價、樓價都應該下降；拆的話，很多人幾分鐘內就會破產，外匯下降。但工資、物價、樓價等的下降不是幾分鐘可以完成的，需要幾十年時間。

　　英國政府走之前，搞了最后的晚餐：公務員加薪。香港有幾十位高官，他們的薪水比美國總統還高幾倍。香港培養一個普通大學生，政府要資助20萬，學生自己出4.5萬元。這個費用比哈佛大學還高，比美國的公立大學高二三倍。香港政府發放“綜援金”，一家四口沒工作的可以領取8000-9000元，比一個大學生的收入還多。所以我預言，香港的人口將增長，但住客下降。因為大陸人都跑到香港拿“綜援金”了，香港人都到大陸居住了。

　　香港的問題不是控制樓市，不是控制土地，解決方法是增加消費，而不是控制供應。

　　另一個問題是香港人的服務，大陸人已經不需要了。香港人才太貴了。經濟學上有個“享樂指數”，用以比較不同地方的生活水平，因為比較不同地方的生活水平是很不容易的，最大的困難是不同質量很難比較。1980年代，上海和香港就很難比較，質量不同。香港當時可以享受到的，上�；ㄥX也買不到。但現在不同了，香港有蘭桂坊，上海有新天地。上海有汽車、保姆、司機，只要花1／4的錢，就可以享受到香港的生活。近20年，有60萬臺灣人移居上海，香港人以后也肯定會來，現在不來是普通話說得不好。

　　上海的問題是金融管制

　　以前覺得上海趕上香港不容易，但現在覺得不難。但不是說上海就沒有問題，上海的問題是金融管制，外匯管制。如果上海去除金融管制，那上海只需要5年時間就可以超越香港，但如果不去除，就很難趕上，盡管香港有很多問題。迪斯尼選擇香港而沒有選擇上海，就是因為上海的金融管制。

　　中國今天這么強盛，一定要有一個國際金融中心，這是懂得金融的人一定同意的，但上海不開放金融管制，就不可能達到國際金融中心。至于為什么不解除管制，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問題，我認為唯一的解釋是壓力團體的問題。中國簽訂的世貿協議里說到，外資銀行2年內可以與中國企業做人民幣生意，5年內可以與中國人民做人民幣生意，但這里都沒有說明，是否是像香港銀行做港幣一樣，絕對自由從事人民幣生意。如果是這樣，那外匯管制是管不住的，因為中國人可以在國內存款，在國外提款或借款。但這些都沒有，在條文里，看不清楚。

　　上海會超過的不僅是香港，還會有許多地方。珠江三角洲發展得很好，上海附近的昆山也發展得很好，但在上海設廠的都是跨國公司，比如微軟，而在珠江則是較小的香港廠商。只要去除金融管制，上海在5年內就可以超過香港，20年后，會成為人類歷史上最繁榮的工商業城市。

　　在接受香港一家電臺采訪時，主持人問我：“香港經濟什么時候復蘇？”我說：“香港要等到上海超過了香港，等上海把我們提升上去�！�

　　力挺世博

　　學生：中國開放外匯管制，會不會引起經濟波動？

　　張五常：開放的前兩三個月是肯定會有下降的，但接下去肯定會上升。市場運作是很神奇的，千萬不能放一放，收一收，也不要放一半，管一半。

　　學生：世博會申辦成功，究竟將給上海帶來什么？

　　張五常：我對世博會是看好的，比中國辦奧運會更重要。世界上很難找到一個地方比上海更適合舉辦世博會，因為世博會是一次工商業展會，而上海是中國、世界的商業中心，其周圍還有杭州、蘇州等豐富的旅游資源。大阪舉辦世博會有6500萬人次參加，上海舉辦，達到1億是沒什么問題的。但世博會后的游客數量是可能下降的，西雅圖舉辦世博會后，游客下降延續了十幾年，上海也會面臨游客數量下降，但另外方面會引來很多人投資，所以基本上是有好處的。我唯一擔心的是治安問題。

　　學生：上海會不會像香港一樣，出現什么都太貴的現象？

　　張五常：目前情況不會。弗里德曼半生研究得出理論：一個國家通貨膨脹在2％-5％是好事。通貨膨脹超過了5％，國家要控制，低于2％，國家要推動，促使其提升。中國目前還低于2％，所以還不用擔心。

　　學生：您什么時間會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

　　張五常：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現在大家都在說，說得我也很想要。從1970年起就開始說，但如果諾貝爾真要頒給我，我也不會不要。

　　學生：您覺得青年人應該學些什么？

　　張五常：學我張五常就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