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以擁有高規格食品安全標準而自豪的臺灣,何以出現塑化劑污染丑聞?
財新《新世紀》 特派臺北記者 唐家婕
下午4點半,冷飲店里的客人多半是外帶。一輛摩托車騎了過來,不熄火靠在路邊,后座的小孩身手矯健地跳下來。
“老板,百香果綠茶,半糖少冰加珍珠!”小孩念了一串臺灣人再熟悉不過的術語,然后趴在柜臺前,睜大眼睛看著店里的瓶瓶罐罐。瓶罐里裝著屬于四季的不同滋味,草莓醬、芒果醬、烏梅醬……色彩繽紛又晶瑩剔透,還有水果籽均勻地散布。
這是一個尋常的臺北午后,典型的臺灣飲食文化。塑化劑風暴已經席卷全臺,波及大陸等地,但臺灣民眾普遍沒有太大恐慌。消費者語氣里多透著一種自嘲的無奈:“都喝了二三十年,現在喝反而最安全不是嗎?”
當下的臺灣,正面臨前所未有的食品安全危機。在馬路另一頭的賣場,業者忙進忙出,有的負責張貼檢驗公告,有的繼續撤下涉嫌污染的商品。這些商品的共同點是可能使用了起云劑,而且起云劑中含有非法添加的塑化劑——鄰苯二甲酸二(2-乙基己基)酯(下稱DEHP)。
在盛產水果的臺灣,起云劑是幫忙制作出大量賣相極佳的果汁、果醬、運動飲料、保健食品的功臣。這種食品添加劑通常由阿拉伯膠、乳化劑、棕櫚油及多種食品添加物混合制成。它能讓油與水混合后,不出現分層或沉淀,還可使運動飲料呈現云霧狀,看起來更有價值感。
5月24日,臺灣衛生當局向世界衛生組織及大陸質檢部門通報,其檢驗員在例行抽驗時,意外發現臺灣昱伸香料有限公司制售的起云劑含有DEHP。該起云劑已用于數百種飲料等產品的生產加工。
令人聞之色變的DEHP,屬于鄰苯二甲酸酯類,是一種無色、無味的化工用塑料軟化劑(大陸稱為增塑劑),添加后可讓微粒分子更均勻散布,因此能增加塑料的柔韌性。這種工業添加劑被臺灣法令明確公告為第四類毒性化學物質,食品中不得添加。
“塑化劑的健康影響,以前研究大多集中于老鼠的探討,但最近十年來在人類的研究已經逐漸清楚。”臺灣大學環境衛生研究所教授蔡詩偉告訴財新《新世紀》,“美國環保署認定塑化劑會引起動物的肝臟腫瘤,是可能致癌物質。”
長庚醫院臨床毒物科主任林杰梁進一步解釋,鄰苯二甲酸酯類塑化劑分子結構類似荷爾蒙,被稱為環境荷爾蒙,長期食用可能引起生殖系統異常、甚至造成畸胎危險。已有研究發現,孕婦尿液中塑化劑代謝物濃度越高,所產男嬰生殖器官先天性異常風險越高;若長期大量暴露,女童可能引起性早熟及乳房提早發育等;男童容易有女性化傾向,長大后精子稀少。
這種對人體威脅極大的化學物質,卻被不肖廠商加入起云劑中,企圖用來代成本較高的原料棕櫚油。
5月30日,臺灣大學食品研究所教授孫璐西在一場“從添加塑化劑看食品安全”公共論壇上公開痛批,這是她30年來看過最嚴重的食品摻毒事件。“比三聚氰胺還要嚴重,簡直喪盡天良。”
臺灣“衛生署食品藥物管理局”食品組組長蔡淑貞表示,向來以擁有高規格食品安全標準自豪的臺灣,卻出現食品污染塑化劑的丑聞,連自己都覺得丟臉。等此事件告一段落,她準備辭職,表達歉意。
風暴蔓延
根據臺灣衛生當局截至6月2日中午的清查結果,涉案源頭廠商為昱伸香料公司及賓漢香料公司兩家,目前可能使用受污染起云劑的中下游廠商217家,可能受污染的食品高達747項。
臺灣衛生當局證實,這些含有塑化劑的產品已經出口到中國大陸、香港、澳門、美國、歐盟等多個國家和地區。
在香港,當局通知停售三款臺灣制的飲料,并集中檢測運動飲料等五類食品,每天發表檢驗報告;在華人聚集的美國超市,貨架上部分臺灣制飲料食品已下架處理,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表示已對相關臺制食品進行篩檢,將避免進口有嫌疑的產品。
大陸質檢部門則于6月1日發布公告,暫停臺灣問題產品生產企業生產的運動飲料、果汁、茶飲料、果醬果漿、膠錠粉類產品和食品添加劑,對允許進口的上述臺灣產品,必須憑臺灣方面有資質的實驗室出具不含鄰苯二甲酸酯的檢驗證明。
遭遇大陸暫停進口的商品包括統一企業所生產的蘆筍汁、番石榴汁等飲品,以及悅氏運動飲料等知名食品。統一企業表示,由于公司外銷比重較低,粗估大陸禁止進口的損失僅1200余萬元新臺幣;不過,在臺灣市場的損失可能就難以估計。
6月1日晚,廣東省食品安全辦公室通報,該省質監局和東莞市在排查中發現東莞市昱延食品有限公司使用了臺灣“塑化劑”,相關產品主要流向廣州、江門和東莞等地。
財新《新世紀》記者在臺北市超市賣場和冷飲店走訪時,業者皆認為,隨著發現含有毒塑化劑的產品越來越多,以及學者們對塑化劑影響指證歷歷,預計此次風暴對飲料業的沖擊將持續整個夏季。“現在只剩礦泉水賣得最好。”賣場工作人員說。
還有預估稱,今年臺灣整個飲料市場將損失150億元新臺幣,相當于全年衰退幅度高達30%。
比起經濟損失,臺灣食品在大陸樹立的安全形象更是遭到重創。有史以來,臺灣食品首次因安全問題在大陸遭遇大規模限制進口。
亡羊補牢
眼看臺灣食品安全風暴不斷擴大 ,波及層面不下于三年前大陸發生的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辛苦建立的臺灣商譽毀于一旦。 臺灣“衛生署長”邱文達緊急宣布,“5月31日為‘黑心起云劑’的終止日(D-day)!”
“終止日后,如果再發現有人制造、販賣含有塑化劑的起云劑食品,將依法重罰,同時業者也不能再以受害者自居。”邱文達強調。
臺灣“環保署”還決定,將塑化劑由第四類毒化物改列為第二類毒化物。未來將嚴格管控塑化劑流向,廠商使用須先取得許可證,并且必須逐日記錄、逐月申報。
“衛生署”則自5月28日起開設健康咨詢門診,目前全臺已有73家醫院開設健康咨詢門診,提供診療、檢驗等服務。財新《新世紀》記者實地走訪后發現,家長們通常只是帶著小孩來詢問,一整天下來,一個門診實際掛號看診的人只有個位數。
至于引發風暴的昱伸公司負責人賴俊杰,在案發后已遭彰化檢方聲押禁見。彰化地檢署并強調,賴俊杰夫妻所有賬戶、房地產以及資產都早已列為“不法所得”全數依法凍結,不可移轉或脫產。檢方預估,總金額至少在數千萬元以上。
不過,臺灣社會對于不肖業者恐怕只能依違反《食品衛生管理法》起訴,判處輕刑感到不滿。
因此,“衛生署”正在火速提出《食品衛生管理法》修正草案,未來食品檢出有毒或有害健康物質,罰款將從現行6萬至30萬元提高到100萬至1000萬元新臺幣,刑責從三年以下提高到五年,且采取一罪一罰方式,向法官求處重刑。
修正草案將送“行政院”,在院會通過后送至“立法院”,希望能在6月中旬通過。
即使政府亡羊補牢,期盼盡快重建民生飲食的秩序與信心,孫璐西教授仍感嘆,整起事件暴露了臺灣食物毒物管理的漏洞百出以及業者的缺乏自律。
“政府放任食品原料天天與工業原料堆放在一起,不關心,也不過問是否被挪用。”孫璐西批評,“至于自稱受害的廠商,面對上游供貨商的原料,如果又便宜又特別好用,在配方不明狀況下,難道不會起疑?不去追究原料成分或是配方實際狀況,反而對于食品添加劑幾乎是照單全收。”
“這種心態與輕忽,才更讓人憂慮。”她認為,食品檢驗必須環環相扣,從官方到民間業者,每階層都有把關責任,才能讓民眾安心。
2010年1月1日,因大陸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所催生的臺灣“食品藥物管理局”風光成立,臺灣當局自詡將與歐美、日本等先進國家同步,建置各類食品的檢測標準程序,加強食品安全的管理。如今,卻同樣面臨“黑心原料”的震撼教育。
一位食品檢驗專員向財新《新世紀》記者透露,“即使成立了食品藥物管理局,但面對近年來食品安全問題越來越多,臺灣基層食檢人力與專業度仍不足。而且臺灣的實驗室也無法負荷那么龐大的檢驗需求。”
如何自救
臺灣“衛生署”表示,目前檢出含塑化劑最多的產品,是順賈森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制造的一種益生菌粉末,每錠0.5克,DEHP含量為0.8375毫克。因產品建議每日食用3錠,所以每日DEHP攝入之總量為2.51毫克。對于60公斤體重的成人,各國規范的DEHP每日可容忍攝取量在1.2至8.4毫克之間。“請民眾放心,只要停止使用,就可恢復正常。”
但民眾很難放心。幾份針對臺灣人體內塑化劑暴露劑量的報告,更是讓臺灣上下突然意識到塑化劑污染的嚴重性。
成功大學李佳璋教授2007年的研究表明,臺灣孕婦尿液中塑化劑相關代謝產物的含量,比先進國家孕婦尿液中塑化劑含量高8到20倍;陽明大學蔡美蓮教授發現臺灣人每天由食物中攝取的塑化劑總量達每公斤體重33.4微克,超過美國FDA規定的每人每天塑化劑最大攝取值每公斤體重20微克。
民進黨“立委”田秋堇憂心地表示,臺灣食品源頭管理出問題,讓孩童打從娘胎起就遭到塑化劑和環境荷爾蒙的荼毒,恐怕已讓臺灣淪為全世界最大的“人體實驗室”。
實際上,亦有多項研究顯示,大陸的方便面等多種食品遭到不同程度的塑化劑污染。華南農業大學食品學院柳春紅副教授及其同事最近被《食品科學》雜志接受的論文即表明,廣州各大超市售賣的方便面存在不同程度的DEHP和鄰苯二甲酸二丁酯(DBP)污染。
當然,這些方便面中的塑化劑很可能并非人為添加。一般認為,食品中的鄰苯二甲酸酯類污染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方面,塑料包裝材料中的鄰苯二甲酸酯類容易從塑料中溶出,向食品遷移;另一方面,此類物質擴散到環境中,反過來污染環境。
柳春紅及其同事為此建議,大陸應制定此類物質在食品中的最大允許含量,加強監測,并開展人群暴露的風險評價;此外,生產企業要加強自律、自檢,確保食品安全。
在臺灣民間,非政府組織共同發起了自救活動。臺灣主婦聯盟執行秘書許心欣質疑,黑心塑化劑產品流入市面恐長達30多年,長期食用的民眾體內都累積有塑化劑,政府應優先篩檢學童、孕婦與不孕癥患者的體內塑化劑濃度。
此外,主婦聯盟還與董氏基金會共同提倡“白開水運動”。主婦聯盟前秘書長張宏林呼吁,請主管機關把關飲用水的質量,讓消費者能喝白開水,而不方便帶水壺出門的人,能樂意喝飲水機的水,不必花錢去買罐裝飲料,還制造環境污染。
董氏基金會一位義工說,建議民眾喝果汁就喝鮮榨的,想喝茶就在家里泡好帶出門,習慣原味,不要人工濃稠口感的加料果汁或化學茶飲。“這是我們最卑微的自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