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被誘騙游覽“假冒”八達嶺長城，票提、經營者、導游、商店、小景點等形成利益鏈條牟利；目前多數非法經營者掛靠正規旅行社，躲避打擊

　　本報記者 楊萬國 楊繼斌 北京報道

　　核心提示

　　來自佳木斯的老幼三人，在“票提”引誘下，走進非法一日游騙局。

　　她們共支付570元，購買了約兩個小時的八達嶺水關長城、昭陵游覽，剩下的時間里，她們被帶著到玉器店、中醫館、果脯店、簡陋小景點等。

　　北京市旅游局的官員稱，經過20多年的衍生，非法一日游背后已經形成一條完整的利益鏈。鏈條中的每個環節都寄生著不同牟利者。隨著執法力度的加大，這個鏈條不斷演變以對抗打擊。非法一日游的經營者正“漂白”為正規旅行社，在看似合法的外衣下，進行傷害旅客利益的行為。

　　前言

　　北京散客一日游：沉疴廿載急求醫

　　再過月余，國慶即至，北京又將迎來八方游客。

　　眼前的現實是，非法一日游的猖獗，成了京城旅游市場的一塊傷疤。

　　市旅游局提供的數字是，年散客逼近6000萬人次，其中約16%的游客被“非法一日游”承接。也就是每天有數以萬計的游客，在從天安門到京北山水間的旅游巴士上被騙。

　　在各個旅游點，掌控大量散客客源的票提(散發小廣告者的俗稱)，以每人30元到80元不等的價格，轉手賣給非法一日游的組織者，北京市旅游局執法大隊大隊長楊權給出驚人之語：所有散發廣告者，幾乎全部受黑社會支配。

　　票提對于客源的壟斷，對于正規旅行社的打擊是沉重的：因為利薄和客源的被控，國旅、中青旅等大旅行社紛紛退出市場。金航程、程錦等旅行社，也因為從票提手里購買旅客而被旅游局通報批評。

　　在票提從每人身上抽走數十元后，非法經營者常常通過強行加價、“以次換優”、帶游客到不具備資質的景點、購物提取回扣等非法的手段來牟取利益。

　　旅游局副局長顧曉園解釋京城非法一日游根深蒂固的歷史原因是，改革開放之初，接待散客旅游的都是個人，10年之后，政府批準成立的正規旅行社才介入這一市場。正是這部分先行者成了非法一日游的淵源，“他們在各個環節，都比正規旅行社更有經驗。”近年來，政府對非法一日游的打擊可謂不遺余力。

　　市旅游局在多次承頭開展專項打擊的同時，并于2005年牽頭成立了“北京市旅游集散中心”，意欲仿效上海模式，通過集散中心，擠走非法一日游。

　　但這一承載重任的業界航母，非但沒有擠走非法一日游，卻在其擠壓下舉步維艱。甚至，自己也一度效仿對方的違規經營手段，更有甚者，將自己的旅游大巴，出租給非法一日游使用。

　　來自政府層面的規范，也未起到預想中的作用。旅游局和交通等九部門的聯手執法形同虛設：一些往日的非法經營者，通過成立旅游公司或者掛靠在旅游公司下“漂白”自己，繼續違規操作。

　　從天安門到八達嶺，這一段不長的旅游線路，至少目前，不管是對于旅客還是經營者亦或管理者，都依然險峻并充滿挑戰。

　　8月4日，來自佳木斯的魏小玲帶著母親和女兒，從北京站下車。

　　這名中學老師準備利用暑假，帶56歲的母親和7歲女兒在首都游玩一下。

　　她的手機已收到北京市旅游局群發的短信，內容和來之前同事叮囑的一樣：不要相信黑一日游。短信還建議，北京旅游集散中心能提供正規服務。

　　同事的提醒和旅游局的短信讓魏小玲警惕起來。

　　7日，魏小玲攜母女到天安門游玩，路過北京市集散中心門口。一名身穿中心工作服的男子攔住她們。

　　這名“北京旅游集散中心業務員”很熱情，遞上宣傳單，還不停介紹。去八達嶺每人100元，旅游集散中心會派車到住處，先接她們看升國旗，再乘豪華大巴游覽八達嶺長城和定陵。

　　優惠的項目，集散中心的招牌，讓魏小玲馬上報名。

　　由此，事后回憶“像噩夢一樣”的長城一日游行程開始了。

　　票提：一日游“游托”

　　他們靠拉客掙錢，拉到一名客人獲利30- 80元。

　　圈內人士認為，“票提”是整個非法一日游鏈條的開端，也是“托兒”。

　　“正規旅行社禁止上街拉客，票提控制著散客一日游絕大部分客源”，北京金航程旅行社總經理李志忠說。今年4月，他的旅行社因為從票提手里購買旅客，被北京市旅游局通報批評。

　　30多歲的河南青年杜秀才，是天安門廣場上的票提，風聲緊的時候在廣場上賣礦泉水，風聲不緊時則幫旅行社拉客賺錢。他自稱，身份是旅行社業務員。

　　據他介紹，票提靠拉客賺錢，以極低的價格(最低30元-50元包全程)把客人拉來，報這個價格，受雇旅行社不會要分文，他們全部揣到自己口袋。

　　李志忠介紹，游客上車后，如果票提從游客那里所得太少，旅行社還要額外補些錢給票提。給他們的提成一般在30元-80元之間浮動。

　　票提在天安門廣場攬客現象由來已久。有些票提還受黑社會控制。北京市旅游局執法大隊隊長楊權介紹，去年，警方曾打掉過一個涉黑組織，黑老大在五棵松一小飯館里，用手機遙控廣場上的拉客交易。

　　另外，票提一般打著中青、國旅等大旅行社旗號，迷惑游客。北京旅游集散中心證實：該中心從未在自己門口拉客人，門外打他們旗號的全部是黑票提。

　　2006年，北京市旅游局調查發現，一些小旅館也加入了票提的行列。非法一日游經營者通過賓館攬客，占其客源量三成左右，近60%北京一、二星級賓館飯店及社會小旅館在經營此業務。目前，北京三環路以內的各社會旅館已基本被非法一日游經營者納入勢力范圍。

　　李志忠確認了這一點，他的旅行社是旅游局推薦的20家從事散客一日游的旅行社之一。目前和他們旅行社有合作關系的旅館達30家，每介紹一個客人，他會給賓館30元錢。

　　李志忠透露，外地正規旅行社駐京辦事處也是票提的另一種形式，“他們在游客始發地就聯系業務，到京后直接把客源轉賣給其他票提或非法一日游老板。”

　　經營者：宰客“快刀”

　　非法一日游經營者靠以次景充優景省錢，靠購物回扣賺錢。

　　第二天7點整，魏小玲乘坐京B04776向八達嶺方向進發。

　　車過居庸關，導游突然要求，每名游客增交90元費用。昨天票提曾一再承諾“上車后不再收取任何費用”。導游直接宣稱：昨天業務員許諾的100元全包，是騙大家的。為了保證旅行社的利潤，今天臨時增加旅游點———藏文化雪域風情園，門票90元。

　　來自河南、同樣專程帶兒子看長城的王秀萍是不合作者之一。導游要求她馬上下車，并繳納來回路費、小車接送費70元。隨后，王秀萍放棄了爭執的打算。其他乘客也在抱怨聲中，交了錢。

　　8點10分，京B04776抵達八達嶺水關長城。導游稱，傳說中的八達嶺長城到了。

　　水關長城門票30元，而真正的八達嶺長城門票是60元。但這個廉價的景點，還是讓7歲的小佳興奮不已。

　　不過導游規定，爬長城時間80分鐘，過時不候。這個短暫的時間讓魏小玲她們沒敢上去。

　　80分鐘后，京B04776帶著一車50名游客離開，到了博覽城玉器商場。

　　在那里，他們每人領到一張寫著“8號”的胸牌。工作人員透露，這個牌子是為了方便為旅游團統計購物游客的數量。

　　上車前說的天花亂墜，上車后再加收費用，是非法一日游必需的一個環節。“票提報的價，其實都裝到他們自己兜里了，上車后不加錢是不可能的。”李志忠說。

　　記者調查發現，非法一日游的組織者，上車后加價多則100元，少則50元不等。這時游客所掏的錢，已接近或超過旅游集散中心的160元。

　　李志忠介紹，非法一日游基本都是帶游客到“冒牌八達嶺”，收取游客正宗的八達嶺長城門票，以賺取價差。

　　同時，購物也是非法一日游牟利鏈條中必需的環節。

　　據了解，北京集散中心制訂160元/人的價格，刨去門票、車費等，利益空間是10元/人。盡管非法一日游可以拿水關長城冒充八達嶺長城、拿昭陵冒充定陵來節省費用，但他們還必須支付票提手續費、上門接客小車費用，如果不依靠旅游點購物的提成，仍無法盈利。

　　李志忠也說：“賓館介紹客人提走30元錢，刨去路費門票，旅行社要想賺，還只能靠購物回扣。”

　　導游：忽悠也賺錢

　　零工資導游靠購物提成獲利，同時忽悠游客不參觀景點，結余門票費用。

　　在博覽城玉器商場停留近兩個小時后，京B04776又把50名游客帶到一家售賣果脯的大型店鋪。

　　14點40分，汽車停在了昭陵(此前允諾游客是定陵)。

　　上午在水關長城，因為時間緊怕趕不上車，魏小玲沒有帶女兒和母親爬長城，三人只是在水關長城入口處留影紀念。

　　她希望到定陵后，帶女兒好好看一下，以補遺憾。但是車到昭陵后，魏小玲她們還是沒有進去。

　　下車前，導游對全車人“提醒”：皇陵也是陰宅，剛結婚3年以下的新人、女人、小孩、上了年紀的人、病人、馬上要升遷的人、生意正興旺的人，都不能進去，不然不吉利。

　　魏小玲對記者說：“導游這樣一說，誰還好進去啊，信不信是一回事，覺得晦氣啊。”記者跟著導游來到昭陵的檢票處發現，車上的50位游客只下來18個人。以每人30元的門票計算，僅在此一個環節，導游就把960塊錢裝到了自己的兜里。

　　總之，魏小玲計劃中的長城一日游，到此已結束了。

　　從大學畢業不到1年的李曉聰坦承她承接“黑團”的身份。她去年考取導游證，受雇于一個叫李士望(音)的老板。老板自己并沒有旅行社，只是通過關系，從正規旅行社拿行程單。

　　“收入就是靠在購物場所的提成，還有一些結余的門票費用。”她說，自己一天下來能有大概200塊錢的收入。

　　景點：黑一日游“財神”

　　旅游景點、商店、醫療咨詢點為非法“一日游”提供高額回扣。

　　從昭陵出來，車又在一個叫“小人國”的地方推薦游客們看了“老中醫”，下午3時30分左右，京B04776到了當天最后一站，“藏文化雪域風情園”。這里就是游客們被追加了90元的景點。

　　一個隨處可見建筑垃圾的園子。穿過一個約200米的走廊，盡頭幾尊佛像構成這一景點的全部。

　　掛著胸牌的工作人員一邊制止拍照，一邊忙著把游客們帶進帶出。佛像下，燒香求福處，所有愿望明碼標價：求考學香30元，求感情香50元，求升官(兼發財)香70元。

　　小佳躺在石凳上問魏小玲：“為什么要報團旅游呢？”女兒這個大人般的質問，讓魏小玲垂頭喪氣。她回頭看了一眼母親。老人一臉的無奈。

　　“售票處”沒有售票員。接待人員稱，此處只面對旅游團，不接待任何散客。所以，門票實際價格無法得知。

　　北京市旅游局執法大隊隊長楊權告訴記者，具備北京市一日游接待資質的景點，都在市旅游局網站上備案。但在網站所提供的旅游點目錄里，并未有“藏文化雪域風情園”一項。

　　一年前，北京市旅游局經過對北京市一日游市場調研后，形成了一個名為《北京非法“一日游”市場現狀分析及治理整頓非法“一日游”市場的對策建議》(下稱《建議》)的報告。

　　《建議》認為，旅游景區(點)、旅游商店、醫療咨詢點為非法“一日游”提供高額回扣，是非法“一日游”生存的基礎。

　　昌平地區老北京、明皇蠟像宮、九龍游樂園、小人國、百生堂、順天堂、福壽閣等旅游點，被旅游局列為黑名單。這些地方不僅向“黑導”提供高額回扣，還向旅游車輛提供“人頭費”、“停車費”，致使非法“一日游”組織者用低價招來游客，帶到這里“宰客”。

　　但一年后，被點名的小人國仍然在接客。

　　楊權說，景點管理難，有地方保護的因素。《建議》還特別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現象：昌平區的福壽閣(2005年4月審批建立)和延慶縣的藏福宮(2005年8月15日審批建立)正是在市政府于2004年8月16日下大力打擊非法“一日游”的形勢下，由當地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批準建立的。

　　“這與市政府堅決治理整頓非法一日游市場大相徑庭。”

　　漂白：黑一日游抗打擊“新招”

　　非法一日游租用正規車輛、掛靠正規公司，是其發展趨勢。

　　草草地在雪域文化園走了一圈，魏小玲和旅友談起當天的遭遇。大家感嘆，錯過了一次維權的好機會。

　　他們所談的機會，是指下午3點時，北京市交通執法大隊直屬隊對京B04776的例行檢查。

　　當時，看到京B04776被穿制服的人攔了下來，“我想站起來要求導游退還我們的費用，但想想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放棄了。”魏小玲說。

　　20多分鐘的核查后，執法隊一名吳姓隊員上車宣布，京B04776并非黑車，因為它持有《旅行準行證》、《道路運輸證》和金航程旅行社出據的《行程單》。但存在一些操作不規范的地方———沒有和游客簽署旅游協議。

　　這也是京B04776是日的第4次變形———此前，它曾先后對游客聲稱自己受雇于北京旅游集散中心、中國旅行社總社、程錦旅行社。但最終出具給交通執法大隊的《行程單》顯示，其受雇于金航程旅行社。

　　8月16日，金航程旅行社的總經理李志忠斷然否定8月8日京B04776由他們租用。他拿出當日該公司發車記錄，沒有京B04776記錄。

　　而京B04776的雇主到底是不是金航程旅行社，連執法者朱天軍本人都不能確定：“旅行社出具的《行程單》，是我們檢查時判斷旅游車是不是屬于正規旅行社的唯一依據，但是，目前北京市的《行程單》沒有編號，所以很容易偽造。我們在一線根本無法核實。”據了解，《行程單》由各旅行社自己打印。所以，這一用來證明旅行團身份的文件誰都能復制。

　　據他介紹，當時北京市在交通執法總隊下設立直屬隊的目的，就是為了通過打擊黑旅游車來制止非法一日游。“通過這幾年的工作，現在黑車已經很少了。”但是，黑車減少并不能減少侵害游客利益的非法一日游。

　　現在，因為黑車一次要罰3萬以上。以前從事非法一日游的人，沒有必要承擔這個風險，他們只需要注冊一個旅行社，就可以了。

　　北京市交通執法大隊直屬隊隊員朱天軍所說的這種非法一日游的新動向，被北京市旅游局副局長顧曉園稱之為“漂白”。目前從事一日游的一些小旅行社，部分以前是做非法一日游起家。在高壓打擊下，他們通過注冊旅行社，漂白身份，繼續按非法一日游的模式經營。

　　北京金航程旅行社總經理李志忠稱，網上有一家北京金航程旅行社天壇營業部，但這是一家從事非法一日游的個人，冒充他們公司開展業務，他已要求對方停止侵權。

　　李志忠提供的一個信息，現在北京的正規旅行社800多家，但是掛靠在這800家旅行社下的所謂“營業部”卻有2000多家，其中絕大部分，是為了漂白自己。

　　相對于游客魏小玲來說，面對這次失敗旅游，對方的身份還沒弄清楚，更不可能討損失了。不過她說得到經驗，下次報團，一定會和旅行社簽旅游協議。“來過北京，總是有收獲，小佳可以拿在長城的照片給同學們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