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亞洲項目高級研究員、原世界銀行[微博]中國業務局局長黃育川:明年中國經濟增長可能接近8%
本報記者 王爾德
實習記者 劉一鳴 徐 穎 北京報道
新年臨近,未來一年中國經濟何去何從,再度引發熱議。
12月16日閉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已勾勒出基本路線圖——經濟增長預期目標定為7.5%左右,切實保障國家糧食安全、大力調整產業結構、著力防控債務風險等被列為六項年度重點工作任務。
7.5%的GDP增長目標能否實現?六項重點任務的提出有著怎樣的決策背景,它們彼此之間有著怎樣的因果和成敗關聯?六項工作將如何形成合力,驅動中國宏觀經濟在艱險的平衡中前行?就這些問題,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專訪了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亞洲項目高級研究員、原世界銀行中國業務局局長黃育川,請他對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的決策思路作出解讀。
“明年中國經濟增長可能接近8%,甚至更高。”談話從黃育川的一個出人意料的樂觀判斷開始。
明年中國GDP會讓世界吃驚
《21世紀》:您對明年中國的宏觀經濟形勢有何預期?
黃育川:我覺得世界會很吃驚,也許中國明年的經濟增長會比大多數人預期的高,大多數人預計明年中國經濟增長在7%到7.5%之間。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將官方目標定在7.5%左右,一些人認為會更低,達到7.2%。一個月前,我也覺得增速會較低,會更接近7%,但是現在我覺得會接近8%或者是更高。
我之所以說增速可能更高,有兩點原因。首先是貿易因素,美國經濟在復蘇,歐洲雖然還不確定,但是明年也有好轉的趨勢。如果貿易部門表現良好,可能會拉動大約0.5個百分點的GDP增長。因此假如今年增速是7.5%,在(除貿易以外)其他各方面因素沒有變化的情況下,明年增速將會是8%。
第二,是其他因素。首先,三中全會改革方案出來了。這個方案對民營領域非常積極且提升士氣。因此對民營領域的預期改變了,這很快就會對GDP增長產生貢獻。一些人認為三中全會改革方案的一些內容會導致GDP增速下降,即所謂的“緊縮措施”。這些人的思維模式和十幾年前中國加入WTO時幾乎一樣。當時人們認為隨著中國為適應WTO規則而進行一系列改革,中國會進口大增、出口吃緊,經濟增長將下滑。但是這并沒有發生。相反,中國的經濟增長加速了。我相信這次也一樣,只要政府繼續堅持深化改革。第三,隨著中國工資上升,匯率走強,有些人不認為今后中國有能力從其他國家搶占更多市場份額,他們認為中國正在喪失比較優勢。但事實上這同樣沒有發生。相反,中國企業正在學會變得更高效,更有競爭力,我認為他們有能力去彌補前述比較優勢的喪失。
總而言之,中國明年的GDP增長可能在8%以上,這是我的預測。
需要擔心食品安全而非糧食安全
《21世紀》: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把保障糧食安全放在明年經濟工作首位。對此您怎么看?
黃育川:我不認為中國有糧食安全問題。糧食安全是指萬一糧食歉收或遇到其他問題時,能為人民提供足夠的食物。二三十年前,中國的糧食安全還是個大問題,因為當時中國的農業處于“看天吃飯”狀態,而且沒有足夠的外匯儲備去買糧食。現在,中國人吃的太多了,你們吃的遠比你們應該吃的多,但中國有足夠的外匯儲備,萬一糧食生產出現問題,去國際市場買就行了。那么這會導致糧食價格大漲嗎?答案是確實有的糧食價格會上升,但不是所有都會。美國或者歐洲幾乎進口所有糧食,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擔憂過糧食安全問題,因為他們意識到真正的安全(不是糧食本身,而)是購買糧食的能力。
中國應該維持一定數量的糧食儲備來保護自己,但是這些糧食儲備不可能(也不必)夠每個中國人吃一輩子,只需要夠吃一兩個月即可,這段時間可供你們進口更多的糧食。有人認為中國應當儲備更多的糧食,我認為這是危險的。儲備糧食成本高,也是一種浪費,因為儲備黃金、美元還能產生利息,然后再用錢去買糧食就行了。
那么中國需不需要種植更多的糧食呢?我認為不需要,生產更多的糧食,意味著水資源耗盡,更多土地沙漠化,付出非常高的成本。而進口更多食物,農民可以進入城市,在城市獲得比種地更高的收入。如果又想讓農民種地,又想讓他們獲得高收入,那就只能對農業進行補貼,從而提高農產品價格,日本就是這樣做的。政府不進口大米或其他糧食,且給予農民補貼,因此日本農產品價格非常高。但是日本人平均消耗量不大,而在中國,中國人平均消耗量很大。當然你可以說這是因為相比日本,中國的糧食價格更低。但是要知道,中國的糧食價格也在不斷上升,因為土地越來越有限,水資源越來越稀缺。如果中國糧食價格繼續上升,我們就要考慮一個問題,當我們從澳大利亞、加拿大、美國進口糧食的成本低于自己生產糧食的成本時,我們是否還應該自己生產?既然其他國家有更多土地,更多水資源,能以更低的成本生產糧食,而我們則可以更低成本生產工業產品、高價值服務、電子產品等等,那么我們就可以生產這些東西,而食物用買的就行了。為什么我們現在還要繼續擔心一個二十年前的問題呢?我不認為中國有糧食安全(food security)問題,中國有的是食品安全(food safety)問題,也就是食品的不衛生、假冒偽劣、被污染等等。
地方債根源在于預算管理
《21世紀》:這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防控債務風險首次被列入年度經濟工作主要任務。您如何看待中國地方政府的債務水平?如何化解這種風險?
黃育川:債務問題確實嚴重,地方政府從銀行借了太多的錢。那么,這個問題是銀行系統的問題嗎?不是,我認為這是預算問題。
很大一部分債務都是從城市銀行借的,而城市銀行由地方政府和其他股東共同擁有,因此實際上地方政府是自己找自己借錢。這些錢被用于建設基礎設施、道路、房地產等,大部分是短期貸款,需要一兩年內歸還,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債務問題是很明顯的。解決問題的答案是,不應當通過銀行貸款資助這些項目,而是應當通過政府預算,一是通過合理的稅收,二是通過發行15到20年的長期債券,從普通家庭借錢,該債券具有6%-7%的高利率,由地方政府擔保,風險較低,而普通家庭把錢放到銀行只有3%-4%的利率。然后還要建立債券交易市場,地方政府發行的長期債券可以在這個市場上交易,比如美國就擁有很大規模的政府債券市場。此外還需要建立評級機構,評級機構負責搞清這樣一個問題:地方政府未來是否有足夠收入可以償還這些債券。搞清這個問題后,評級機構對該債券進行評級。如果評級得分很低,那該債券的利率就會很高,可能達到10%-11%,因為這意味著該債券風險很大,因此我用高回報來補償你的高風險。這樣人們就可以在債券市場中選擇不同的政府債券,從6%-7%利率的安全型到11%利率的風險型。這些都是通過政府預算來實現的,而不是銀行貸款。
三中全會也認可了政府預算的作用,中國需要改革預算體系,改革稅制,尤其是不同種類的所得稅。中國有大量的家庭收入沒有交稅,大量收入沒有報告,因此現在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中國政府如何對這部分沒有報告的家庭收入合理征稅。當然我覺得這不是一個馬上就要面對的問題,因為不可能很快就能有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案。
產能過剩在于經濟刺激政策
《21世紀》:明年中國還必須去努力解決“產能過剩”的老問題,您認為我們應當如何走出過去產能過剩周期性過剩的老路?
黃育川:產能過剩有兩種類型。一是房產過剩,原因在于有的房子建在錯誤的區域,且對大多數家庭來說太貴了。而這背后的原因是地方政府唯一的掙錢途徑就是發展房地產。因此如果我們上面所探討的債務問題不解決,產能過剩問題也解決不了。二是工業企業的產能過剩,比如鋼鐵、水泥、物資設備等等。他們的產能是為匹配經濟年增長10%而構建的,如果經濟增長只有7%,那么生產量就必須要下降。
中國的問題是經濟刺激措施使得經濟增速過快。金融危機前中國保持每年9%的增長,2008年政府將經濟增長目標從9%降到7.5%,如果當時那樣做了,就不會有產能過剩問題。因為你可以花幾年時間,將經濟增長逐步放緩。但實際上,后來的刺激措施將經濟增速提高到接近11%。現在因為債務問題迫在眉睫,又想把增速從11%迅速降到7.5%。因此,目前產能過剩之所以成為大問題,原因在于一方面刺激措施的作用如此巨大,另一方面在于解決問題的時間如此之短,這是中國以前從未碰到的情況。除了減少生產,讓庫存與需求相匹配外,沒有方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減少生產很可能明年中期會發生。
可能一些人會談到減少生產帶來的失業問題。實際上,中國的勞動力正在萎縮,因此不用靠增長6%或7%去為大部分勞動者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需要解決的是為大學畢業生找工作。現在中國的大學畢業生是1999年的7倍,大學畢業生失業率大幅上升到了16%,而高中、初中畢業生的失業率為4%。中國“制造”大學生太多太快。解決方案是,第一,組織服務(organization services),服務業可以為高技能勞動者創造更多工作;第二,消除不同教育程度勞動者之間的收入差距,比如在美國,一個垃圾收集工人可能比老師掙得多。
中國經濟需要防范社會風險
《21世紀》:除了上面說的,您認為中國經濟進入增長階段的轉換期之后,還面臨哪些風險?
黃育川:主要是社會風險。年輕人擔心工作問題,找不到符合自己收入預期的工作,他們會不滿意;城市與農村社會服務質量差距,農村居民不再只關心是否享受到了城市居民所享受的社會服務,還會關注是否享受到了同樣質量的服務;人們更加關注社會公平問題,比如是否需要依靠家庭關系去找到一份工作?人們更加關注環境問題,北京的污染問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更多的是受周邊省市工業生產的影響,如果這些省份必須依靠煤電來進行工業生產,那么結果就是大城市的嚴重污染。住在大城市外的人與住在大城市里的人的沖突會加劇,因為住在大城市外的人的工作主要與工業相關,而住在大城市里的人的工作主要與服務業相關。假如北京規定不準使用煤電,那么拆除煤電設備可能造成成本加倍,工業產品競爭力可能下降,一些工廠可能會被關閉,一些人可能會失業,但是環境可能會改善,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一些以前從未出現的沖突(在大城市居民與小城市、市郊居民之間)顯現。
解決這些問題十分復雜,但有一點,就是要允許人口更容易更自由地流動。人口流動可以告訴我們很多信息,比如一個地區的學校不好,人們就會去其他地區的學校,這就告訴我們需要改進這個地區學校的質量。如果不允許人口流動,還會人為產生不同的階層(different classes of people),滋生沖突。
因此中國在增長階段轉換期面臨的風險不僅僅是經濟領域的。三中全會建立了兩個新組織,一個負責經濟(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另一個負責安全(國家安全委員會),這個安全既包括對外,也包括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