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曹一方
時代變革的陣痛,投影在個體上,是刻骨銘心的悲喜跌宕。30年前的八大王事件,讓胡金林跌落大歷史的舞臺,但值得慶幸的是,他還有自己激蕩的小歷史。在30年后的十字路口上回望,大歷史與小歷史,同樣有意義。
柬埔寨西港,海邊,斜陽。
57歲的胡金林喝了點酒,望著海面若有所思,畫面有些孤獨。
此前的酒桌上,他的朋友向幾個中國客人介紹:“這是胡老板,當年著名的溫州八大王啊。”客人們禮節性地笑臉相迎,卻未在意“溫州八大王”幾個字。干掉一杯酒后,話題竟被切換到了高爾夫球上。
胡金林答不上話,酒局遺忘了“八大王”。畢竟,那已經是30年前的事情了。畢竟,在后來轟隆隆的中國商業歷史中,他與“八大王”的故事戛然而止——就像一只在風暴停歇前起飛的海鷗,還沒飛起來,就被雷電擊落,消失在茫茫大海……
時代變革的陣痛,投影在個體上,是刻骨銘心的悲喜跌宕。其實,痛在自己,與人無關。號稱“喝酒未逢敵手”的胡金林,只能迎著異國的海風,獨自與歷史干一杯。
早起的蟲兒
每逢有祖國的朋友來柬埔寨,胡金林都會打開兩瓶自釀的靈芝酒,“我這酒好啊,不上頭,還養生。”他生平愛以酒會友,但從不抽煙。
30多年前,他去上海人民電器廠進貨,為了熟絡關系,他買了幾包大前門,跑到人家辦公室里散煙,自己還陪別人抽起來。不會吸煙的他,吸上第一口就被嗆得眼淚直流,遂再不沾煙。
這雖是陳年軼事,卻構成了一代溫州人捕捉歷史機遇的片段。當年經濟體制轉軌,電器產品供求渠道不暢,胡金林成立五金電器門市部,從國營企業里購進電器原料,簡單加工制作后,再賣給江浙一帶的國營工廠。
至1981年,柳市已有300多家門市,以及10多萬遍布全國的供銷大軍。而胡金林的年營業額已有120萬元,冠絕柳市,被稱為“五金大王”。彼時,如今的電器巨頭正泰董事長南存輝,還在另一位大王門前練攤修鞋;而德力西董事長胡成中,還是一名漂泊異鄉的供銷員。
然而,時局變幻,命運詭譎。1982年,一場打擊投機倒把的運動席卷而來,“八大王”首當其沖,大部分被捕入獄,而胡金林提前收到風聲,開始了長達兩年的潛逃生涯。
早起的蟲兒被鳥吃,歷史卻在欲揚先抑中前進了。
兩年后,政策形勢逆轉,中央八十四號文件給“八大王”們平反,蹲監的大王們,被陸續釋放。胡金林回到柳市,在監獄里呆了66天后,被放了出來。“當時已經平反了,因為通緝令還在,公安還得把我抓起來,走一個程序。但我已經不擔心了。”
盡管他并未像諸多商業史中記載的那樣,在監獄中提心吊膽怕被槍斃,但兩年的逃亡生涯,他確如驚弓之鳥。“當時樂清定下了10個槍斃的典型,有強奸的、搶劫的,我就是投機倒把的典型,其他9個都槍斃了,就我逃了。”
1983年五一節,胡金林躲在北京前門大街某招待所。清晨,隔壁接待室電話響起,是公安局打來的,叫人去領通緝令告示。胡金林側耳一聽,嚇得慌忙從被窩里爬起來,跑到天安門廣場瞎晃了一整天,再也不敢回招待所,第二天便逃往天津。
命運跟大王們開了一個玩笑。1984年平反后,再也沒有從前的“八大王”了。
時任浙江省副省長的吳敏達,從杭州一路來到柳市,帶著30多個各級官員找到出獄后的胡金林,鼓勵他繼續做大生意。胡金林卻擺了擺手:“我只希望比大的差一點,比差的好一點,最起碼人格不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若沒有被蛇狠狠咬過,又怎能體會那種切膚之痛,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懼?
胡金林對于副省長的回應,成了當時“八大王”們的普遍心態。而舞臺的聚光燈從此屬于當時一無所有、無所顧忌的人。這一年,更年輕的南存輝與胡成中,創辦了正泰與德力西的前身——求精開關廠。
空間換時間
風起云涌,終歸塵土。胡金林慶幸此后的聚光燈,不再照射著自己。
他一度想要脫離賴以成名的五金電器行業。1985年他投資100萬元,創辦溫州第一家軋鋼廠,希望填補當地基礎建設的需求缺口。但事與愿違,“我沒讀過什么書,不懂得讓鋼廠納入政府發展規劃,后來又有污染問題。”不到三年,扎鋼廠無奈關門。
最終,胡金林還是回到老本行,創立三林機床電器廠。重拾舊業的他很快如魚得水,仿制出的交流接觸器,品種比北京上海的國營大廠還全。至1993年,其年產值已達五六千萬元。然而,10年前那道刻骨銘心的傷痕,仍然隱隱作痛。
這一年,樂清政府召集了胡金林、南存輝與胡成中等當時的“電器五強”,提出讓其收編當地其他較小的電器企業組成大集團。面對如此誘人的橄欖枝,胡金林再度拒絕了。“還是心有余悸,怕做大了政策又有變,吃得飽飯就夠了。”
——時間還能倒回那個混沌初開、機會遍地的“八大王”歲月嗎?
很長一段時間,胡金林都在空間上尋找這個答案。為此,他還曾因為報紙上一則“國家將大力開發西北”的消息,而把公司開到新疆,結果是雷聲大雨點小,碰了一鼻子灰。
“老天爺真的很幽默,它擋住你的一只眼,卻掰開你的另一只眼。”2000年11月,時任總理朱镕基提出建立“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胡金林聞風而動,在東南亞考察了一圈后,他看中了內戰后百廢待興的柬埔寨。“這里跟中國關系最為緊密,市場潛力也最大。”
實際上,柬埔寨電力供應嚴重缺乏,甚至還不如30年前的中國。絕大多數工廠都是用柴油發電機自己發電,而且配電設備非常落后,有的只是一把閘刀和四根銅條,有的甚至還用炮彈彈片作為替代品。
而當地市場上,絕大多數的電器產品都來自歐美。同樣一款產品,歐美的要1000美元,在溫州進貨則只需200美元。如果將溫州的產品運到柬埔寨,賣三四百美元,不僅極具價格優勢,還大有賺頭。
然而,運轉這一貿易鏈條絕非易事。早在胡金林之前,溫州僑光集團已在金邊設立分銷點,不過生意頗為慘淡。原來,當地市場需求相對零散,僑光不可能為了一兩個訂單的零散產品,包下一整個集裝箱發貨。但要將貨物從溫州發到金邊,除了集裝箱之外,僑光又別無他法。
難題同樣擺在胡金林面前——怎么辦?
奇人自有奇招。“金邊原本就有大批浙江青田人做小商品生意。我就好奇了,他們怎么發零單過來的?一問才知,原來他們發零單的渠道,就在義烏!”盡管這種方式類似“灰色通關”,但在柬埔寨卻無后顧之憂。難題迎刃而解。
2001年7月,胡金林的三林公司在金邊開張。兩間門面、10個房間和一個大倉庫,感覺如同當初在柳市的五金門市,即便周圍大多是語言不通的高棉人。他興奮地帶上翻譯馬不停蹄拜訪各個工廠。第一單生意,來自柬埔寨最大的啤酒廠——馬來西亞人投資的吳哥啤酒廠。
當時的吳哥啤酒廠,由三臺發電機運轉,配電系統浪費率達到30%。有馬來西亞的電器公司報過價,開口5萬美元,而胡金林要價僅6000美元,并承諾安裝兩臺省電柜,三臺發電機只用開兩臺。
啤酒廠老板將信將疑,要他安裝好后自己再付錢。為了打開當地市場,胡金林一口答應。結果兩個省電柜一裝上,功率從此前的1200萬千瓦,降至700萬千瓦,正好是兩臺發電機的功率。
雙方皆大歡喜,胡金林在當地一炮打響,進而又拿下當時柬埔寨最大的制衣廠——臺揚制衣廠3萬美元的訂單。安裝完成后,工廠每月節省電費4.5萬美元,不到一個月便收回投資。后來,他跟這個工廠的臺灣老板開玩笑:“幫你省下的錢,都夠你整個新工廠了。”
異國他鄉,時空變幻,彼時45歲的胡金林好像找回了當年那個25歲的自己。
大王的氣概
有人說,如果沒有被打成“投機倒把”,中國最大的電器公司,應該屬于胡金林。這樣的推論,對于如今的胡金林,已無任何意義。
1997年,胡金林來到正泰,南存輝一見面便道:“哇,老胡你來了,趕快趕快,董事長你來做。”此時的正泰,正處于集團整合期。其銷售網點在全國遍地開花,大幅提升了銷量,但內部整合進來的企業參次不齊,外部又有很多中小企業想掛進來,這讓南存輝一時理不清頭緒。
面對南存輝半開玩笑式的邀請,胡金林搖了搖頭,笑了笑說:“南董啊,將來你會名利雙收,但時間不屬于你。”話中玄機,不言自明。多年以后,功成名就的南存輝見到胡金林時,對下屬吩咐:“他是我的前輩,你們要尊重。”
謝絕了邀請的胡金林,一度把自己的三林電器廠,掛進了正泰集團,另謀他路。但是,柳市的江湖并沒有放過他。
在一次飯局上,趁南存輝不在場,某集團高管冒出一句:“董事長開口了,我是很違心讓你進來。”場面頓時尷尬,胡金林卻一笑置之:“老總,你吃大魚大肉,我就喝點剩湯。”
隨后,胡金林決然退出正泰。南存輝不解:“老胡啊,人家想進都進不來,你卻要退出?”胡金林無言,心里卻告訴自己: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生。絕不委曲求全,這關乎胡金林的底線——最起碼人格不丟。
人格不丟。這關乎一個人的進與退、舍與得以及愛與憎,尤其是在商業利益面前。
2003年,柬埔寨當地一個80多歲的華裔電廠老板病危,病床上的他派人請來了胡金林。當初,跟胡金林合作后,他的火電廠扭虧為盈,每月能賺5萬美元。老人因此對胡金林備加賞識。
老人一見到胡金林,頓時打起了精神:“小胡,你能來我很高興,我兒子和太太都在歐洲,這邊沒有親人,工廠你就開個價吧。”胡金林感慨不已,他明白老人臨終前最后的一個心結,莫過于把工廠變現留給兒子。略微一算后,他報價100萬美元。老人會心一笑,一口答應。
此后三年油價漸漲,依賴柴油的火電廠利潤見底,遂被關閉。而三年內賺來的錢,差不多就100萬美元。胡金林當初的這筆買賣,純屬幫老友完成一個臨終前的心愿。
一去一來百萬美元,其中義氣,卻不可衡量。即使在各路勢力魚龍混雜的柬埔寨,胡金林依然如是。
比如,曾經一個混跡印尼12年,混不下去了的溫州人來到柬埔寨,找到胡金林希望成立溫州商會:“搞起來了,可以在里面賺錢。”胡金林斷然拒絕。“他們其實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打著商會招牌,誆騙中國商人來柬埔寨投資。”于是,他在柬埔寨一手創立溫州同鄉會,旨在為當地華人排憂解難。
2011年,一個浙江工人在一家臺灣人的制衣廠里猝死,臺灣老板只愿意掏2萬美元了事。胡金林聞訊后大怒,帶著死者家屬來到工廠,指著臺灣老板的鼻子大罵:就是你們榨干了工人的血汗,休想就這樣了事!最終,在胡金林的努力下,死者家屬獲賠9萬美元,創下當地相關事件最高賠償金額。
最轟動的一次是2012年。30多個中國勞工被一個江蘇老板騙到柬埔寨打工。幾個月后,老板不但拖欠工資,還扣著他們的護照跑路了。工人們走投無路,只得在大雨滂沱中,跪在大使館前面求助。胡金林從大使館獲悉后,立即調動溫州同鄉會,組織了十幾輛車,將他們安置到賓館,直至將他們送回中國。
此后,胡金林的公司被當地華人稱為“第二個領事館”。義之所至,振臂一呼,他的“大王”氣概,可見一斑。
一個人的復興
跌落過的人生,究竟怎樣才算真正站起來?尤其是一個曾經的“大王”。
按照國內的標準,即使將溫州和金邊的兩個公司加在一起,胡金林的電器公司也最多算是中型企業。這離重振大王雄風的勵志故事,還差了一大截。
然而,站沒站起來,其實取決于內心中那個自己是否灑脫。“做大了有什么好?我溫州很多朋友,都是大老板啊,一天累得要死,有什么意思?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嗎?”
確實如此——30年前,胡金林逃亡在外,大兒子在溫州出生,他只能偷偷摸摸打個電話回去。他來到柬埔寨不久,大學畢業的大兒子也過來幫他打理生意。如今,他膝下多了一對可愛的孫兒孫女,一家三代雖然遠在異邦,但也其樂融融。
當年,他對南存輝說,時間將不屬于你。后來,他用“不把生意做大”,換來了自己的時間。有朋友從國內過來,他大多會拉上一車人去西港海邊,曬曬太陽,喝喝酒,吹吹風。
嘆息也好,遺忘也罷,別人如何看,對于胡金林已經無足輕重。只是,對于大歷史給他的評價,他或多或少總有些抵觸。他并不想一次又一次地被釘在大歷史軌跡上那乍暖還寒的一刻。
比如2009年,央視制作中國近代史紀錄片《復興之路》,其領導下死命令讓攝制組一定要采訪胡金林,作為改革開放的典型人物。不巧的是,攝制組趕到溫州那天,正好撞上胡金林兒子的訂婚酒席,采訪被胡金林一口拒絕。
央視的正面采訪,很少遇到這般不配合的采訪對象。攝制人員一下子急了:“這是我們的政治任務。”胡金林更激動:“政治任務是你們的啊,如果當初我沒跑,被槍斃了,你們會給我拍嗎?”
又比如,十八大期間,電視劇《溫州一家人》在央視黃金檔播出,其中便有根據胡金林真人真事而改編的情節。央視的人打電話給胡金林:“老胡啊,《溫州一家人》在十八大期間播出,其中含義是什么,你懂吧。”誰知,胡金林卻揣著明白裝糊涂:“什么含義,我不懂。”
的確,要從傷痛中站起來,有些事需要糊涂一點,有些事則必須看明白。2007年,胡金林看準了橡膠種植業。“橡膠是不可替代的資源,我國只有海南、云南出產,八成依賴進口。而柬埔寨正適合種橡膠,我這也是給國家做貢獻。”
于是,他跟朋友合伙,一連開了6家公司,每個公司買下1萬公頃林地(柬埔寨法律規定,外資公司每家只能買1萬公頃土地)。這成了胡金林最喜歡向外人提及的事情:“橡膠樹種下去,三五年就可以割膠,割膠期有三四十年。今年已經有幾百噸橡膠運回國內了!”
2013年,57歲的胡金林學會了用微信,這成了他在柬埔寨與國內朋友聯絡的主要方式。結果,第一個月的話費,嚇了他一跳,海外用了網絡流量,多出3000多塊。
為此,他憋了一肚子火,回國辦事時,一下飛機便直奔移動公司,拍著桌子大吼:“說的流量包月,你又沒說只能在中國用,你這不是欺詐嗎?”對方被一下子震住了,最終只好退給他1000多元的話費。
——30年前失去的東西,胡金林一點一點地找了回來。
編 輯 白靈 sjbaili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