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戰略互疑:解析與應對(一)
中美關系正進入新周期,戰略互信的老問題卻一直困擾雙方。在此背景下,兩位中美問題資深學者——北京大學王緝思教授和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最近聯合撰寫了題為“Addressing U.S.-China Strategic Distrust”的重要文章,試圖厘清中美國內各層次決策者對中美長期關系的基本觀點,同時提出一些可能在將來有助于減少中美戰略互疑的行動倡議。該文的中文版標題為“中美戰略互疑:解析與分析”,由劉春梅翻譯。經作者同意,東方早報將陸續刊發此文,有刪節。
王緝思 北大國際戰略研究中心主任、北大國際關系學院院長
李侃如 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約翰· 桑頓中國中心主任
中美關系是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中美在諸如防止核武器擴散、氣候變化等地區性和全球性問題上開展積極合作,或者至少協調動作,會使這些問題比較容易駕馭;如果中美兩國背道而馳,那么問題就會變得更加棘手,甚至無法處理。盡管兩國對以上內容表示默認,但是我們依然有足夠的理由擔心兩國關系的未來走向。
2012年初,美國已完成從伊拉克撤軍,同時按日程表從阿富汗沖突中脫身,并且對亞太地區政策進行再平衡調整。這一轉變反映了奧巴馬總統的基本觀點(他自稱是美國的“第一位太平洋總統”),即對美國未來而言,亞洲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區,因此美國維持并加強其在亞洲的領導地位至關重要。
2011年11月,奧巴馬政府公開承諾要投入必要的資源維持其在亞洲的領導地位,盡管美國國內財政出現的問題可能導致整體國防預算的大幅度削減,對其在海外承擔的主要義務進行資助也可能在國內引發更大的爭議。
中國正在擴大其在亞太地區的作用。從2000年開始,實際上中國已取代美國成為幾乎每個亞洲國家以及澳大利亞的最大貿易伙伴國。大多數亞洲國家同時也直接投資于中國經濟。總之,現在幾乎每一個亞洲國家都在不斷參與中國的經濟增長,并將其融入實現本國未來繁榮發展的戰略。盡管中國的經濟和政治利益與整個世界聯系日益緊密,其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重心仍舊在亞洲,即中國領導人所說的中國“周邊地區”。
此外,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隨著中國國防開支每年以兩位數的速度增長,中國的軍事實力也得到顯著改善。其中最重要的改觀是軍事投射能力,特別是海軍,同時在空軍和導彈部隊內也有提高。中國人民解放軍要成為全球軍事力量還需經過很多年的努力,但是其在亞太地區的軍事力量在過去的15年里已經得到了顯著擴展。
類似轉變引發了亞洲各國對美國和中國各自角色的質疑,一點也不令人驚訝。這些問題必然加大各國對中美兩國的動機和意圖產生疑慮的可能性。
在國內方面,在未來幾年里,中美兩國都需要對幾十年來各自實行的特色發展模式的基礎結構做出改變。美國的主要問題是如何處理財政赤字,以免財政赤字問題在未來十年內將會失控。而中國在“十二五”規劃中清晰地提出了一種新的發展模式,因為在過去幾十年的發展過程中,舊有模式消耗的資源、環境、社會和國際成本都無比巨大。
因此,中美關系未來前景如何,必須要考慮到兩國能在何種程度上成功推進目前面對的經濟轉型。現階段,兩國國內許多意見都把本國經濟中出現的缺陷歸罪于對方的行動,并提出各種懲罰措施以示回應。所以,如果對兩種發展模式的改革不能達到預期效果,兩國關系更可能趨向惡化。而這種可能性又另外引發了對兩國未來立場和實力發展狀況的不確定性。
在中美安全關系中,網絡安全的重要性迅速凸顯,這使兩國關系變得更為復雜。數字世界本身具有跨國界的特點,同時數字世界的一些特性使很多在安全問題上可以建立互信的正常方式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在極短的時間內,網絡活動加深了北京和華盛頓對彼此意圖和實力的懷疑。很明顯,兩國需要花很多年時間才能建立起對一些理念、方法、實質性發展和原則的相互理解,進而減少這一新興網絡領域中出現的不確定性和疑慮。
2012年2月15日,中國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在華盛頓發表演說,把增強互信的必要性置于中美兩國需要更加成功應對的一系列挑戰之首。他優先考慮這一問題是正確的。
本文的兩位作者都有多年參與中美關系的深刻體驗,他們感到相互理解對于產生對兩國都有利的結果至關重要。但是他們也很擔心,在一個變化深遠的時代,兩國越來越不確定在雙邊關系中對方的真實理念及長期意圖是什么。
對方是否在尋求并期待發展一種正常的、務實的大國關系,實現兩國在可能的領域開展合作,并在利益不同的領域盡量管控分歧?或者,對方是否認為,有必要協調行動,限制并削弱對手的實力和影響,才能取得本國的成功?對方的最高領導層是否愿意并且能夠耗費足夠的政治資本,來克服不利于建立更加合作的兩國關系的國內障礙?
本文把雙邊關系中對最終意圖的不信任定義為“戰略互疑”(strategic distrust)。這里,“戰略”指的是從長遠的角度對雙邊關系本質做出的預期;它與“軍事”不是同義詞。因此,“戰略互疑”指的是一種觀念,即認為對方國家實現其主要長期目標,是要以你本國的核心發展前景和利益為綜合代價的。令人擔心的是,截止到2012年,戰略互疑好像在兩國均有增長。這種觀念一旦發酵,就會使之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導致中美關系呈現全面敵對狀態。
本文作者相信,如果兩國領導層懷有信心,相信他們能夠準確地理解對方國家領導層對導致不信任的那些問題的看法,那么兩國便能夠更好地各自控制戰略互疑問題。
但是,想要獲得這種準確的理解,對雙方來說都不那么容易。首先,在領導者個人之間,對中美關系的長期愿景如何,不會達成絕對的共識。其次,領導人是在不斷變換的。即使奧巴馬獲得連任,在其政府中占據重要崗位的一大批相關官員也很可能出現變動。第三,最高層領導人的真實想法,同他們為迎合眼下的需要必須說的話、做的事之間存在的反差,總是很難確定的。
盡管困難重重,本文試圖坦誠地闡釋一方是如何理解另一方動機的,每一方的領導人據此而產生的對未來長期發展的關切,以及本文的分析對未來努力減少中美關系戰略互疑有何寓意。這樣做,使本文不會僅僅聚焦在中美兩國兩三位高級官員身上。相反,本文希望能夠描述各自國家上層領導中廣泛接受的一些基本觀點(而不是完全一致的觀點),然后提出一些可能在將來有助于減少中美戰略互疑的行動倡議。
因此,本文的主要目的是提高雙方理解對方思維方式的能力。如果沒有這種意識,想要制訂出可以減少戰略互疑,或者至少有效控制戰略互疑并且符合雙方利益的政策,則是難上加難。實際上,如果沒有這種認知的話,雙方很難預想對方會如何詮釋自己的決策,甚至旨在促進雙邊關系的那些決策也可能引起對方的誤解。
本文主要描述國內各層次決策者對中美長期關系的基本觀點,而非表達大眾觀點。文章有意特別聚焦于兩國對中美關系前景各自所持有的疑慮是什么,以及這些疑慮存在的原因。深刻的疑慮與真誠、有意義的努力完全可以并行不悖,后者旨在共同構建富有建設性的中美關系,并在兩國間搭建橋梁。但是如果這些疑慮沒有得到有效的應對,一段時間以后,將會促使兩國關系走向相互敵對的狀態。本文作者著文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出現這種人們不愿看到的結果。
本專題將涵蓋一系列有關中國安全局勢、大國關系、亞太地緣政治的深度分析文章,不定期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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