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翔兩面“爭”
文/本刊記者 王 穎
副校長組團跨省毆打校長岳父風波后,外界對藍翔的圍觀到達頂峰。記者多次撥打榮蘭祥的手機,但都無人接聽。隨后,記者給榮蘭祥發去短信,希望說服他公開更多信息,以回應外界各種猜測。很遺憾,截至記者發稿時,榮都沒有回復。
這個用將近30年時間,打造出五個校區三萬學生龐大“帝國”的河南人,用藍翔校委會主任告訴記者的話說,“已經被媒體深深傷害了。”
風波之前,榮蘭祥曾接受過記者數天采訪。當時關于學校經營的話題,他的回答只有一句,“我們是做教育的,不想掙錢的事。”
風波之后,記者再次來到山東濟南找藍翔。操場上新生排著方陣操練,烹飪專業實習大廳里學生熱火朝天地顛著大勺……似乎一切就像它的官方微博上寫的那樣,“藍翔依舊”。
在國內民辦職業教育逼仄的環境下,榮蘭祥很難承認藍翔的企業屬性。但要自負盈虧,要生存發展,藍翔從本質上說,就是一家企業。最大的問題是,這究竟是一家什么樣的企業?
可以說,《商界》雜志是最早采訪藍翔技校的媒體之一。
2014年,藍翔對媒體的態度發生了很大轉變。在這之前,除了一些中央媒體,藍翔幾乎不接受任何采訪。而關于藍翔的報道,流傳最廣的竟是一篇調查藍翔是否有黑客的臥底長文。
可是今年七八月間,藍翔破天荒接待了包括《商界》在內的三家市場化媒體,甚至主動利用熱門的“冰桶挑戰”叫板清華北大,做起社會化營銷,并且從此多了個高大上的名字—“布魯弗萊”。
對藍翔來說,這太后知后覺。當年的“黑客事件”,以及今年春晚,黃渤被嘲笑把愛馬仕穿出藍翔味道,早就讓藍翔熱度持續發酵。到年中,藍翔才意識到自發利用網友熱情。更沒想到,一個多月后,沒被網友玩壞的藍翔,竟然用一場“跨省打架”,自己把自己玩壞了。
吐槽、調侃、猜測、質疑……鋪天蓋地的輿論讓藍翔方面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回應,同時也讓記者更加慎重:該如何評價作為一家企業的藍翔?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記者進行了長達三個多月的深度采訪,不僅專訪榮蘭祥,還走訪了藍翔的師生、離職員工,甚至榮蘭祥的妻子,掌握了大量資料。
抽絲剝繭,關于藍翔,答案不是唯一的。記者的思考圍繞三個方向:藍翔被質疑的生存方式;藍翔模糊的盈利模式;藍翔不為人知的管理模式。
這三個方向組成的坐標,足以還原和定義一個真實的藍翔。
“251”不是唯一答案
從山東濟南到河南商丘,上百名師生浩浩蕩蕩地“跨省打架”,讓外界對神秘藍翔有了新的認識。“暴力”取代“黑客”,成為藍翔最顯眼的標簽。
女生發短信表達對學校不滿,被騙到辦公室圍毆、退學者被帶到黃河北岸毆打威脅、數百師生持刀圍堵執法人員、為搶生源常常與競爭對手聚眾斗毆……藍翔使用暴力的記錄被挖出來,一條比一條令人震驚。
有人據此認為榮蘭祥的性格里有暴力的成分,并找到了一個生動的例證:1.64米高的榮蘭祥讓身邊的人管自己叫“251”,意思是二百五加“1”。榮是河南人,河南話里,二百五指的不是傻瓜,而是膽子大、不顧后果的人,而那個“1”,用榮蘭祥的話說就是“心眼”。1984年左右,膽大、腦筋轉得快的榮蘭祥從鄭州輾轉至石家莊,最后來到濟南辦起天橋職業技術培訓學校,也就是后來的藍翔。
如果把藍翔放到更廣闊的背景下去考量,把目光轉向與它幾乎同時期創立的民辦職業學校,會發現使用暴力,幾乎是它們必備的生存技能。
大量的農村勞動力涌向城市,進城的農民工急需獲得謀生的一技之長,而國家對于職業教育的投入一直有限,民辦職業教育正好抓住了發展的契機。當時,光濟南市就有大大小小的民辦職業學校三百多家。
既沒有財政支持,又缺乏政府監管,民辦職業教育可以說還處在草莽階段。暴力成為它們最實惠、最有效的競爭手段。
一名曾在藍翔工作二十多年的老師回憶說:“當時濟南能數得上數的民辦職業學校,像神州、中華和藍天,都跟藍翔打過架。對手還曾派人堵住藍翔的大門,不給錢就不走,讓學校無法正常教學。”
在這種環境下,榮蘭祥成立了一支打架隊伍,甚至一度把學校的教學管理交由其侄子負責,自己專心研究“戰術”。據說他慣用的招數是:派遣手下跟蹤競爭對手的招生老師,等到了偏僻的地方就動手,他們下手狠,還曾把人打成重傷。“后來,這幾所學校都敗在藍翔的拳頭下。”
最夸張的傳聞是,北方的一家汽修學校曾在濟南建立了一個實習點,結果被榮蘭祥派人砸了場子,后來這家學校再也沒能踏足濟南。
暴力用多了,產生的慣性會作用到學生和員工身上。據說榮蘭祥還曾把一個員工“打殘廢”,原因是“他懷疑這個人把藍翔的學生往其他學校送”。
這樣的江湖暴力并不只在濟南存在,更不是民辦職校獨有。國內很多行業的民營企業在創立之初都有暴力的影子。這是我們常說的中國民營企業的原罪之一。
在濟南站穩腳跟后,榮蘭祥的暴力減少了。一是,沒有使用的必要,因為在濟南的民辦職校里,已無人能與他抗衡;二是,羽翼豐滿之后他要謀求“更高層次”的發展。
然而,像藍翔這樣的民辦學校,有企業之實,卻無企業之名,頭頂一項非營利機構的帽子,身份的尷尬讓它很難通過市場競爭找到一條健康的發展道路。它只能選擇一種扭曲的生存姿態。
臺面上榮一再強調“藍翔營收持平,辦學校不為賺錢”。私底下,據接近榮蘭祥的人士透露,藍翔僅東院、西院、南校、北校及藍翔建設機械公司的土地達1000多畝,近兩年曾有企業意欲購買藍翔建設機械公司約100多畝地,出價高達6億元,并且,最后還沒能成交。不僅如此,藍翔的觸角已經延伸到房地產、金融等多個領域。比如房地產,引發“跨省打架”的商丘天倫花園就是榮蘭祥的項目之一;他還持有山東濟寧銀行2.46%的股份,估值超過2億元……
有媒體估算,藍翔一年的營收超過10億元人民幣。單就這一點來說,作為企業的藍翔算得上成功。
“兩張臉”不是唯一答案
在第二次采訪中,記者捕捉到一個細節:在藍翔技校接待大廳的宣傳欄上,一張人工PS的照片很顯眼,照片中著名影星唐國強的頭像被貼在一個大個頭白胖男子的臉上。因為頭像小擋不完男子的臉,所以唐國強有了雙下巴,一層黑,一層白。
這仿佛是一個隱喻,象征著藍翔的“兩張臉”。
第一張臉是藍翔的“牛皮”:把“工廠搬進學校”,開辦數控專業實習工廠、山東藍翔建設機械有限公司、藍翔酒店等企業為學生提供實踐機會;學生畢業就能上崗,用人單位搶著“交錢預訂”。
第二張臉是藍翔的尷尬:校辦工廠效益并不好,數控廠只是把山東機床二廠的粗加工件拿過來重新加工,基本掙不到錢;機械廠一年就只能生產幾臺簡單的塔吊,而且還賣不出去;所謂的“100%就業率”、“用人單位花錢預訂”,其實是藍翔技校的人力資源公司通過壓低學生薪水來吸引用人單位。
顯然,藍翔不但懂得在硬件上包裝自己,更懂得在商業模式上包裝自己。按照榮蘭祥的說法,藍翔的收入包括學費、校辦工廠的收入,以及用人單位交的定金,每個學生1000元到3000元不等。對于發展緩慢的民辦職業教育行業,這樣的商業模式稱得上新穎。
不過可惜,這樣的商業模式還沒有成為現實,藍翔絕大部分收入還是來自學費。
1989年至2007年,藍翔的前身天橋職業培訓技術學校被部隊收編。雖然名義上是部隊的產業,但管理和財務都還是榮蘭祥說了算。因為有了部隊的光環,學校生源不斷。靠著短期班快速的資金周轉,榮蘭祥完成了原始積累。
2001年藍翔開始擴大規模,先后買地建起了60畝的東校區、200多畝的西校區、300多畝的北校區、同等規模的南校區,以及約100畝的實習工廠。校園很氣派,單是南校區的大門就足足50米寬,可以并排停放近20輛轎車。
同時,藍翔還配置了相當規模的實習設備,比如在西校區數控計算機實習大樓號稱創下吉尼斯世界紀錄的電腦室里,放著1000多臺電腦;汽修專業的汽車能同時滿足6000名學生一起實習;四十多萬元一臺的挖掘機就有一百余臺,并開始開設長期班,培養高級技工和技師。
硬件齊備了,學費自然水漲船高。現在藍翔的學費遠超同業:兩年制廚師專業學費12000元;兩年半的汽車維修班學費32890元;兩年半的高級技工班學費將近80000元……
這給藍翔帶來了穩定、龐大的現金流。而學費作為藍翔最重要的盈利入口,重中之重,被榮蘭祥做足了文章。
為了防止學生退學帶來的損失,榮蘭祥制定了一套制度。一是,學費入學時一律全部繳清。二是,將學生和老師綁定在一起,一個學生對應100名教師。如果學生退學,這100名老師就要承擔責任,分攤要退回給學生的學費。
所以,只要有學生退學,藍翔的老師們就會輪流勸說,直到學生放棄為止。有一種說法是,在藍翔退學不退費,如果學生不聽勸執意要退學,那學校就會找出各種借口拒絕退費。
另外,據說榮蘭祥還通過忽悠學生轉專業再收一筆學費。“比如你學廚師,他要把好多東西掐出來,再讓你交一份錢。學生如果在里面單學一個雕刻,交3000元,但如果是轉學雕刻,交1500元,分給老師100元。”
作為企業,藍翔要考慮如何賺錢,也要考慮怎么控制成本。
短期的固定資產投入可以提升學校的形象,榮蘭祥或許愿意埋單,但長期的耗材和設備更新投入就很難持續了。因為挖掘機太費油,一天能燒2000塊錢的油,所以藍翔挖掘機專業的學生每天只能上機半小時;因為食材貴,藍翔廚師專業的學生原本要實習400多道菜,結果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觀摩,剩下的也只能練習一次。
為了控制成本,藍翔還把學生實習與學校建設結合起來。比如,學校的學生可以免費到美發專業理發;連接3個主要校區的兩個過街天橋由焊接專業的學生親手焊接……
有人說,藍翔本來有機會成為宣傳里的那個藍翔,但榮蘭祥沒抓住,他只抓錢了。不錯,如果把藍翔看作是企業,他顯然已經完成了企業的第一要務—盈利。如果把藍翔看做是學校,跟那些發展緩慢的職業學校相比,它之所以能生存30年,恰恰就是因為抓住了錢。而中國民辦職業教育的出路,或許就在這個“錢”字上。
“人治”不是唯一答案
“學挖掘機技術哪家強?”聽到這句話,大部分人都能迅速接出下一句,“中國山東找藍翔”,同時腦海里還會浮現出唐國強豎起大拇指的樣子。這句廣告詞算得上是藍翔成名的一大“功臣”。
廣告詞的作者就是榮蘭祥。榮蘭祥有一種狡黠的本能,再毫無特色的一句話,只要重復幾千上萬次也能深入人心,更何況這句廣告還鏗鏘有力,朗朗上口。
但狡黠掩蓋不了榮蘭祥的短板。他小學沒畢業,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簽名還要用符號代替。他曾經把“獵槍”寫成了“豬槍”,這個笑話至今還在藍翔的老師中間流傳。
說得直白一點,榮蘭祥就是草根創業者的典型。在河南農村長大的他,沒有學識,更談不上見識,但在商業上卻有那么一點敏感的直覺。憑著這種直覺,再加上一點運氣,他在教育的細分市場找到了一片藍海。
在這片藍海里,榮蘭祥之所以能如魚得水,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面對的“客戶”大部分是跟他一樣的草根。榮蘭祥曾告訴記者,藍翔技校有90%的學生來自農村。他知道如何跟這些草根群體打交道,特別是在營銷上,簡直可以說是游刃有余。但面對其他的群體,他顯得有些局促。
比如,他不太懂得如何跟媒體打交道,尤其是市場化的媒體。記者從藍翔校委會的一位主任那里聽到一個故事:一位南方某報社的女記者曾三次潛入藍翔摸底。第一次很順利,沒被發現;第二次,當她在校園里跟學生攀談時,學校監控室的工作人員發現了她。很快,她被拎到了一間辦公室里盤問:“你到底要做什么?”;第三次,因為已經“暴露”過,所以她很快又被發現,最后被連人帶包“請”出了學校。
榮蘭祥面對媒體的發言也經常被人拿來做文章。“跨省打架”之后,他告訴媒體,這件事讓學校的招生“一落千丈,下降90%”、“預計到年底將虧損1.8億元”。他還說,這次“倒藍翔”的勢力中有國外勢力的參與,原因是國家正在嘗試職業教育改革,國外勢力害怕改革成功。
這些言論充分展現了榮蘭祥的出身和性格。在中國,老板的性格似乎總會烙印在企業的身上,成為企業的性格和文化。而這些企業文化反映在管理上就是簡單和粗暴。
在藍翔,學生每周只有周日可以離開學校,而且還要寫張請假條,找班主任、系主任和副校長簽字。每天早上,學生要在校園里跑操。他們跑過校門口時,還會在那幾尊引人注意的高射炮周圍繞一圈。
這就是藍翔獨特的軍事化管理。藍翔有一個監控中心位于南校區的接待大廳,里面有50多個屏幕,監視著1000多個教室和餐廳、圖書館等學校的“公共空間”。監控中心的老師十分盡責,他們會時不時地通過教室里的擴音器讓某個班的老師報人數,或者讓某位同學不要睡覺好好聽課。
藍翔有兩本厚厚的校規,里面寫滿了對老師和學生以及其他工作人員的各項獎懲。比如,不得私自采摘校園里的果樹,違反者罰款200元。
從表面上看,藍翔建立了一套管理制度。但如果制度的制定不是從企業的發展出發,而是為了維護企業擁有者的“疆土”,一切就變了味道。就拿藍翔校內的果樹來說,這些從全國各地移植來的花果綠植花費了將近一億元,是榮蘭祥的心頭寶。在采訪中,榮告訴記者,他平時沒什么愛好,就是喜歡這些花兒、果兒。
另外,封閉式教學也被認為是強制學生在學校消費的招數。據說,藍翔校區內唯一的超市—天橋區順翔百貨商店,很多商品的售價比市面上要高出20%。
藍翔的制度背后其實還是“人治”的思維。
榮蘭祥信奉“用人要疑”的管理哲學。他在學校組織了一個稽查小組。這個稽查小組最主要的管理對象不是學生,而是老師和學校的工作人員。一旦有員工被稽查小組“降低了信用評級”,榮蘭祥就會給他“安罪名,大會斗小會批”。
關于稽查小組的工作內容,有一個極端的例子:榮蘭祥會一邊安排采購員去采購食材,一邊讓稽查小組去了解行情,這樣他就能知道采購員是不是從中揩油。
離開藍翔的教職工對榮蘭祥的一個評價就是“疑心病很重”。榮蘭祥曾經公開在學校的大會上說,不要相信任何人,以后他的女兒要是出嫁了,女婿也不能隨便到他家里來。
藍翔曾打算在北京和鄭州辦分校,據說就是因為榮蘭祥既不肯放權,又不肯放錢,最后分校也沒能辦起來。從那以后,榮蘭祥就打消了向外擴張的念頭。
如果把榮蘭祥作為一個企業家來衡量,他有他的成功之處,他帶領藍翔發展了將近30年,達到今天的規模—5個校區、近千畝占地面積、1500余名教職工、8個專業、60余個工種、將近3萬名在校生。但他的出身和性格,在這個行業野蠻的發展狀況下被放大。這些烙印在企業的發展過程中越來越清晰。
—榮蘭祥的局限已經成為藍翔的局限。如果有一天整個民辦職業學校的環境得到改善,藍翔的局限也許最終會讓它無從應對。
藍翔的輿論軸:
2000年
藍翔的第一句廣告詞是“學習汽修廚師烹飪美容美發到藍翔技校”。這句廣告在廣播和電視里輪番轟炸,很多來藍翔就讀的學生最早都是通過這則廣告知道藍翔的。
2010年
《紐約時報》將藍翔描述為“中國黑客的搖籃”,稱Google等美國公司受到的黑客攻擊來自藍翔,甚至還懷疑黑客出自藍翔一個由烏克蘭籍老師任教的計算機班。
2011年
《華爾街日報》又刊發了一篇報道,再次提到藍翔,并強調藍翔有“軍方背景”。這一傳聞隨后越傳越離譜,甚至有人說藍翔在秘密參與航母的制造。
2014年3月
網上熱傳榮蘭祥在學校的開學典禮上說,“咱們藍翔如果不踏踏實實學本事,那跟清華北大有什么區別?”隨后這句話風靡網絡,被網友競相模仿,成為著名的“藍翔體”。
2014年9月
藍翔借當時熱門的慈善活動“冰桶挑戰”又讓自己火了一把。幾個身上貼著“藍翔”字樣的學生用挖掘機澆完冰水后大喊:“藍翔技校和北大清華真沒區別。我是藍翔的一分子,我為藍翔代言。”
2014年10月
榮蘭祥與妻子孔素英的離婚鬧劇引發的“跨省打架”事件將藍翔推向風口浪尖。這一次,輿論從吐槽、調侃變成了質疑、批評。
已收藏!
您可通過新浪首頁(www.sina.com.cn)頂部 “我的收藏”, 查看所有收藏過的文章。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