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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南平江縣委書記辭職背后

　　 田自力主動辭職，稱因“成為‘火電事件’責任擔當者”，當地官員稱其“好心辦壞事”，繼任班子組織反思

　　湖南岳陽平江縣前縣委書記田自力的一封公開信，日前在網上被廣泛傳閱。他是國內罕見的主動辭職的縣委書記。

　　田自力辭職事關一座可能將落戶平江的火電廠。因為擔心環境污染，項目遭遇本土官員及民眾反對。自去年5月初至今的18個月內，項目經歷了三任縣委書記、兩任縣長；歷經一次較大規模的簽名反對活動及一次群體性游行事件。

　　“群眾一鬧”，項目即停擺，上級行政意志下，項目又重啟，至今歷經“三起兩落”。

　　群體性游行事件后，項目前期工作停止，縣委書記田自力辭職。但田自力仍寄語平江，希望接納這一項目。

　　“作為一位在傳統官場文化視角中非正常離開了平江的人，我的心緒極為紛繁，我的思慮極為沉重。”

　　11月中旬，岳陽市原平江縣委書記田自力在平江縣官方新聞網站——“紅土網”公開發表了這篇《寄語平江，祝福平江》的長文。此文寫給他自己，也寫給曾經主政過的平江。

　　而文中提到的“非正常離開”，指的是他一個多月前的辭職。9月底，現年50歲的田自力主動辭去平江縣委書記職務，未再擔任其他職務，目前賦閑在家。

　　“或許是人生的宿命，我已經成為‘火電事件’的責任擔當者。”田自力在文中直接寫明了自己辭職的原因。

　　田自力提到的“火電事件”，是指由平江興建大型火電廠引發的群眾抗議事件。2013年5月，平江縣政府與華電集團湖南分公司簽訂協議，欲在平江建設一座大型火電廠，該項目卻一波三折。在田自力8個多月的縣委書記任期內，該項目既得到省里的大力支持，又曾兩次引發民眾集體反對。

　　縣里的知情官員透露，在此大背景下，田自力既感壓力，又覺委屈，最終做出辭職之舉。

　　辭職因擔責火電事件

　　田自力推進火電廠落地平江，但9月中下旬引發群體性事件，該事件也成為其辭職的導火索

　　9月28日，平江縣召開全縣負責干部會議，會議通報了中共岳陽市委的決定。決定稱，近期，縣委書記田自力因為健康等原因向省委、市委提出了辭去中共平江縣委書記職務的請求，省委、市委研究，同意田自力同志的請求，并決定由平江縣長謝春生主持縣委全面工作。

　　平江一位干部透露，田自力并沒有出現在這次會議上，這出乎很多干部意料。按照官場慣例，官員卸任時均到場參會，并發表感言。

　　自上任平江到主動辭職，田自力在這個“一直夢想來任職”的小城只工作了8個月。

　　辭職后，田自力住在岳陽市，目前賦閑在家。他以“不想成為眾人議論的對象，無標新立異念想”為由拒絕了記者采訪。

　　沉寂一個多月后， 11月14日，田自力公開發表了《寄語平江，祝福平江》的長文。

　　“在與你(平江)相處相守的短暫日子里……我未能很好地為你履職服務，這是我的歉疚。”

　　這位畢業于湘潭大學中文系的縣委書記，通篇多用排比，歌頌平江的秀美壯麗，反思自己辭職“空留一段是非恩怨”。

　　“9月底，田自力即到了岳陽，至今再未公開回過平江。”平江一位處級退休干部說，“他對平江的感情是復雜的。”

　　在湖南，田自力是為數不多的以副廳級“高配”縣委書記的官員；縣委書記主動辭職，在國內亦屬罕見。多位在職和退休干部透露，田自力提出辭職后，岳陽市委某主要領導曾出面挽留田自力，未果。

　　當地政界對田自力辭職多解讀為，“好心辦壞事”后的“負氣”之舉。

　　“好心”指田自力推進火電廠落地平江，可為平江帶來難得的發展機遇；“壞事”指發生在9月中下旬的群體性事件。這也成為田辭職的直接導火索。

　　盡管已經辭職，田自力對平江的“寄語”依然有關火電項目：“平江，我請求并呼吁你，接納并珍惜新型火電項目……也只有這樣，我的辭別、我的擔責才有真正的價值與意義……”

　　不僅是田自力，在當地許多官員眼中，火電項目是“平江發展史上的重大機遇”。項目預計一期投資近80億元，每年可繳納地方財政稅收約6億元。項目還可以帶動建筑、建材、就業等各方面利好。而平江是國家級貧困縣，至今沒有支柱產業，去年工業稅收只有1.3億元。

　　而平江官方宣傳材料顯示，該項目采用目前世界最先進的燃煤發電技術，設計排放指標達到天然氣電廠排放標準，污染可控。

　　但很多本土官員對火電項目本身及其產生多大污染并不了解，他們持觀望和懷疑態度。平江是國家生態示范區、綠色產業示范區。青山綠水，一直是平江人的驕傲。

　　對這一項目，田自力一度態度并不明朗，但后來，他表現出較大熱情，甚至在離開后仍呼吁平江接納此項目。

　　擔心污染簽名反對

　　當地群眾表示，擔心華電火電廠落戶平江后，出現偷排事件，污染美好環境

　　今年1月，田自力由湘陰縣委書記被調任平江縣委書記時，華電平江電廠新建工程初步可行性報告已通過審查，火電廠前期工作推進會已經召開。這是去年5月上一任縣委書記王洪斌引入的項目。引入之初，就有本土官員持不同意見。

　　田自力履新平江時，反對聲音日盛。多位當地官員向新京報記者透露，田最初對這一項目“態度曖昧，不說贊成，也不說反對”。

　　岳陽、平江官場的多位官員分析，自2007年起，田自力便以副廳級“高配”湘陰縣委書記，此次來平江只是過渡，平穩是第一要務。

　　赴任平江后，一位熟悉平江的學者型退休干部被田自力找去談話，這位老干部提到，良好的自然生態一直是平江的驕傲，他拜托田自力不要把可能帶來污染的火電廠引進平江。

　　這位老干部依然記得令他動容的一幕：田自力站起來鞠了個躬，“我不會做對不起平江的事，請你放心。”

　　此時，項目程序已經啟動，相關工作仍在按部就班推進。

　　7月17日，湖南省發改委公示湖南省2014年大型火電項目優選評議結果，華電平江火電廠在華能岳州電廠等6座火電廠中排名第一。優選評議是火電項目前期工作中的一個環節，由擬投資方所提供的設計方案、環保措施等多方面的綜合評估。這意味著，平江火電廠各方面均得到了評議專家的高度認可。

　　但此時，平江仍未啟動有關火電廠的全方位宣傳，當地群眾對火電廠本身、火電廠建設的程序不了解。

　　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第一”的結果令當地持反對意見的群眾愈發著急。而平江電廠合作方——華電集團的負面消息也增加了反對者的不安。

　　公開報道顯示，從7月1日到7月15日，華電集團被國家能源局和國家發改委三份監管報告點名批評，其下屬分公司涉及違規建設、偷排。

　　“我們擔心華電火電廠落戶平江后，也出現類似的偷排，污染美好環境。”一位反對者說。

　　7月下旬，來自民間的集體反對聲音開始以簽名的形式在平江出現。

　　簽名活動的組織者介紹，活動從7月18日開始，持續了三天。據統計，簽名者達上萬人。當晚，平江縣委縣政府在天岳廣場發布公告：項目遠未達到正式向湖南省以上主管部門申請立項階段；干部群眾不支持的事不干。

　　7月22日，簽名的布條被送到了湖南省發改委。

　　兩位老干部介紹，簽名活動后不久，平江縣就火電項目召開了一次縣委常委專題會議。

　　“莫搞噠。”一些常委用湖南話在會上表了態。但田自力、縣委辦主任童駕輝及分管招商的副縣長李鎮江沒有表態。

　　簽名活動也影響到了更高層面。田自力的一份內部講話材料顯示：反對的聲音和偏激的言行，使火電項目優評結果排序受到嚴重影響。省里面開始考慮平江的反對民意。

　　“簽名活動后，項目基本停擺了。”上述老干部說。

　　推進中的“株連追責”

　　8月15日后，平江縣積極推進項目建設，但卻因“株連式追責”在公職人員及群眾中間引起了逆反心理

　　田自力對火電項目曖昧的態度在8月15日后迅速轉變，開始積極推進項目建設。

　　在一份內部講話材料中，田自力講道，8月15日，湖南省長杜家毫來平江縣視察，明確指示平江應該把握好難得的發展機遇，就火電廠建設再給平江一次機會。

　　知情人稱，省長的指示是田自力態度轉變的原因。

　　9月4日，平江召開縣委十一屆六次全體(擴大)會議，以統一干部群眾思想、部署項目工作。會上，田自力及縣長謝春生均要求公職人員及其家屬不得參與火電項目有關的不良言論的傳播，也不得參與非組織活動。謝春生提到，出現此類情況，將追究干部職工及其單位的連帶責任。

　　但多位當地干部表示，這次會議并沒起到統一思想的作用，反而因為“簡單、粗暴的株連式追責”，在公職人員及群眾中間引起了逆反心理。

　　“這種壓制、堵的辦法，令政府提倡的，變成大家反對的。項目還怎么推進？”平江縣一位退休干部批評道。

　　與此同時，平江開啟大規模的推進、宣傳工作。華電平江火電項目前期工作組的一份《督查通報》顯示，平江發放宣傳冊20萬份、宣傳光盤及資料匯編各1000份，“通過電視、電臺、網絡、手機、電子屏等各種方式全方位宣傳火電項目。”

　　“那段時間，天岳廣場的電子屏幕一直滾動播放火電廠的宣傳片。好像火電廠明天就要上馬一樣。”一位市民說。

　　宣傳效果并不盡如人意。《督查通報》顯示，板江鄉等5個鄉鎮的干部支持率不高；橫槎村等18個村、社區的群眾支持率不高。而橫槎村正是華電平江電廠的選址地。

　　許多市民沒有看宣傳材料，他們認為“火電廠就是個冒白煙的煤爐子。”

　　新華社的一篇稿件中提到：火電科普宣傳冊在基層發放不到位，部分干部對宣傳不聞不問；一些單位“一把手”思想沒過關，沒有將縣里的決策部署和聲音做到有效傳達。

　　9月15日，平江召開全縣副科級以上干部大會，再次強調火電廠的意義，要求統一思想及口徑。田自力出席了這次會議。

　　9月18日，平江縣委、縣政府辦公室印發落實上述會議精神的文件。“嚴格責任追究”，措辭嚴厲，并再次用“連帶責任”要求公職人員做好家屬工作。

　　同一天，平江群眾上街游行，反對火電項目落戶平江。游行一直持續到了20日，先后進行了7場。

　　9月19日深夜，平江再次召開縣委常委擴大會。表情嚴肅的田自力主持了這次會議。

　　9月20日，平江縣委、縣政府發布公告：停止華電平江火電項目工作；撤銷項目前期工作指揮部；廢止火電項目的相關文件；終止一切與火電項目相關的工作。

　　至此，反對人群不在組織游行。

　　8天后，平江全縣負責干部會議宣布田自力辭職；國慶節后，縣長謝春生被平調岳陽市發改委主任。

　　“田自力平易近人，但田自力駕馭大局的能力不強，政治上不精明。”一位長期主政平江縣的老干部說，田自力一直沒搞清楚多少市民反對這一項目，甚至不清楚縣委常委里面誰支持、反對。“項目推進很容易受阻。”

　　11月20日，平江縣委、縣政府等5家主要單位聯名發表了《致全縣人民的一封信》，信中稱，“火電事件”的主要責任是政府沒有把工作做細做實，并提到“決策程序不夠嚴密；信息不夠公開，沒有及時向社會公布項目規劃、設計、環評等方面的情況”等多方面反思。

　　分歧埋下的隱憂

　　平江多位退休干部透露，火電項目引進之初，干部內部就已出現分歧

　　停止項目工作的公告被岳陽市一位官員稱為失策之舉。“項目是省里的戰略部署，又和華電簽了協議。在‘得罪’了群眾之后，也未令省、市政府及華電集團滿意。”

　　9月23日，華電集團湖南分公司發布通告，稱停止項目工作的公告是平江在沒有征求合作方華電意見的情況下單方面的行為，懷疑此次抵制活動有不正當競爭因素在內。

　　田自力辭職后，這些爭論暫時停止。

　　今年1月，田自力履新時，顯然沒有預測到后來的復雜局面，他在任職大會上發表了動情講話：”能夠到平江任職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我將忠誠履職，為平江人民服務。”而在那時，火電項目的諸多隱憂已經埋下。

　　火電廠項目在田自力的前任——原平江縣委書記王洪斌任上引進并開始前期工作。

　　平江多位退休干部透露，項目引進平江時，干部內部就已出現分歧。

　　支持者認為火電項目污染可控，同時可帶來6億元財政稅收，是平江的重大機遇。

　　“平江急需一個走出困境的項目”，岳陽市一位處級干部說，這是地方領導爭取項目的動力之一。

　　但很多本土官員對火電項目及其產生多大污染并不了解，他們持觀望和懷疑態度。平江是國家生態示范區、綠色產業示范區。青山綠水，一直是平江人的驕傲。

　　2013年5月，平江縣政府與華電集團湖南分公司簽訂火電廠合作開發協議書，隨后舉行火電項目對接會。有關華電平江火電廠項目的前期工作正式開始。

　　綜合多位退休及現職干部的說法，平江主要領導當時便知道有公務人員，乃至縣委常委級別的官員反對引進項目。但仍堅持推進，未疏通干部的疑慮，也未通過人大等相關程序。

　　在平江，王洪斌的口碑并不差，“他對平江的城市建設及規劃做出了貢獻。”但也有干部認為，王洪斌并非本地人，所以對待可能產生污染的項目引進上，態度比較輕率。

　　“連干部思想都沒有穩定、統一，談何項目推進。”一位退休縣領導認為，隱憂由此埋下。

　　發生于9月中下旬的群體性游行事件中，就有在職公務人員出現在人群中。

　　引進項目的王洪斌未能繼續推進這一項目。受“衡陽賄選案”影響，衡陽縣縣委書記周驥被立案偵查。2013年底，王洪斌調任衡陽縣委書記。湘陰縣縣委書記田自力調任平江縣委書記，平江縣長謝春生留任。

　　彼時，華電平江電廠新建工程初步可行性報告通過審查、火電廠前期工作推進會已經召開。反對火電廠的聲音已在平江日盛。

　　“大反思”

　　11月以來，平江縣政府各系統、各鄉鎮等被要求反思討論火電事件，參會者要個個發言、人人表態

　　縣委書記田自力辭職，縣長謝春生調離后，接任他們職務的，是岳陽市華容縣委書記汪濤，岳陽樓區區長黃偉雄。

　　平江“新班子”組成以來的第一個大動作，是開展“火電事件大反思”。

　　11月以來，平江縣政府各系統、各鄉鎮、縣直各部門和企事業單位被要求就火電事件召開反思討論會。平江縣政府官網上相關部門通稿顯示，會議要求參會者對“火電事件”個個發言、人人表態，并對表態發言簽名確認。

　　平江政法系統一位干部說，印象中，這是單位組織最嚴格的一次會議。“領導要求大家客觀地說出想法，包括疑慮和困惑。但在表態前，領導倡導理性的支持。”

　　公開資料顯示，平江一些單位要求干部職工就火電項目召開家庭會議，以取得家屬和親友支持；還有單位要求干部和家屬簽署支持承諾書。

　　與此同時，平江各單位正組織人員外出實地考察火電廠；有關火電項目的宣傳也在重啟。

　　11月10日，平江召開應對突發事件成員單位調度會，平江縣政法委書記徐教凡要求成員單位關注穩控情況，做到未動先知，聞風而動。

　　在11月20日，平江縣委、縣政府等單位聯名發表的《致全縣人民的一封信》中，平江承諾將做到“認真履行監管職責；對項目的選址、環評等進行重新論證；建立社會監督機制”等6方面內容。

　　“汪濤做事果斷，熟悉平江環境，政治上能應付。”上述老干部說，“但他年輕，面對諸多矛盾，是否能夠妥善處理，還要打一個問號。”

　　辭職一個多月后，田自力的態度十分平靜，“我的身心有著一種超然與輕松。”他在回復新京報記者的短信中說：“我對平江的寄語與祝福，源于我對平江及父老鄉親的熱愛。希望引起一些思考，對平江未來發展有所幫助。”

　　新京報記者周清樹

　　南岳陽、平江報道

(原標題：湖南平江縣委書記辭職背后)